直覺?不會吧,我心跳蹦蹦蹦地加速著,到底是什麼讓我露了餡?是對恭介帥臉忍不
住的欣賞目光?隨他起舞的調情言語?還是打從初次見面便已經被雷達偵測到了?雖然早
就對被迫攤牌有著心理準備,臨陣接到這樣不軟不硬的攻勢仍讓我舉棋不定。「什麼?直
覺我想收養個男孩?」我拿出裝傻的詞語且戰且走。
「唉,再裝就不像了,光哥,你是Gay對不對?」似乎失去耐心與我繼續瞎扯,恭介
直接放了大絕。這瞬間連景介都將目光定縛在我身上,等待我的回答。
「是啦是啦,你猜對了。」我的腦袋直接轉出這樣的句子,可是在傳遞到聲帶之前,
便被一個畫面硬生生卡著。我想起大學時跟曖昧的異男出櫃,這身分看似被笑笑地接受了
,那不可說的愛情其實在同一刻正被狠狠扼殺。天知道我多想在喜歡的人面前坦蕩蕩說「
對,我是,而且我好喜歡你」,然我真的好怕恭介即使跟我回以燦朗大笑,說著「我就知
道」,卻再也無法與我毫無芥蒂地拉手、擁抱,說些親暱的話了。
我羨慕他擁有看穿我的直覺,擁有開口探尋的勇氣,曾經我也以為我有,但翻牌之後
竟是滿盤皆輸,如今叫我有何勇氣再試一遭?
「你的腦袋到底都裝什麼啦,以為每個到這年紀都沒結婚的都是gay喔,你猜錯囉,
我,不,是。」結果,我還是拋出強硬的否定來掩飾我的怯懦。
「真的不是?」恭介原本的自信笑容霎時僵住,景介似乎也將屏住的氣息鬆釋下來,
繼續慢條斯理喝他的湯。
「不是啊。」話雖說得堅定,我心裡其實極不踏實,懷疑自己這樣的抉擇是否正確,
我不敢將視線回觸恭介雙眼,怕他發現我的心虛無定,只能假作若無其事拿起水杯,藉喝
水來掩飾。還好恭介沒再追問什麼,僅是從眼角餘光仍能察覺他依舊緊盯著我,一臉的不
相信。
在尷尬的靜謐中三人吞掉餐點最後的殘餘,又默默發愣了一會兒,隔壁傻小弟是否仍
有在偷窺也沒人關切了,須臾我才出了聲:「走吧,外面還有好多人在排隊。」
出了店門,我們倒逆著來時方向轉回,接抵下午才訪過的水道旁。那時人群雜沓歡然
,櫻枝綻著明艷笑靨,這會兒闃靜杳無人跡,河岸的粉雪之色也在光暈間成了無聲的定格
煙花,燦亮卻幽寂。而原覺礙眼的現代長樓在夜幕下亦被迫斂了形姿,整個神宮界域似被
封入巨大鳥居張起的結界,溪川劃地為陣,長帶般的花林因被靈力灌注而耀熾。
如此的景致本該讓我望之舒暢,但這時心裡卻是悶悶的,那之中彷彿還帶了些酸楚,
我想著方才與恭介的對話,想著我缺乏勇氣的抉擇,也想著人生中寥寥可數的出櫃經驗。
大學那次算是失敗了,還有呢?我理著腦海中的記憶,當兵,對,當兵那時也有過一
次,而且很意外地,得到的居然是充滿溫情的回應,儘管嚴格說來收場不算好,畢竟同性
戀異性戀的隔分如斧劈縱谷,終究讓一切隨著距離沒有結果,連在心中烙下的形跡都淡了
,若不是現在特意去回想,幾乎都忘了他的模樣,忘了那也曾經親密過的日子。
所以,我好像真的把出櫃這事看得太悲觀了,或許該怪恭介與大學那位的連結性實在
太強,強到讓失敗的恐懼滿滿佔據心頭。我開始有點後悔,是的,我也許沒扼殺跟恭介那
親暱間帶點曖昧挑逗的關係,卻把他接著跟我出櫃、把彼此關係向前進階的可能性一同抹
去了。
沿川向西緩緩行走,途間沒什麼觀光客,久久才僅有幾個當地學生或上班族與我們錯
身,他們放慢步伐,彷彿想藉夜櫻的柔景紓緩整日緊繃心情,偶爾,會有賞花小舟打著船
燈而來,悠悠盪盪。「嘿,光哥,要不要我去買點酒,一起在櫻花樹下坐著喝?」恭介揚
起笑顏,聲音帶有刻意作出的振奮。
「好啊。」思緒仍處於打結狀態的我愣愣點了頭。
「那等我。」他笑嘻嘻轉身往隔鄰街巷跑,好像知道哪裡有的買似。
恭介一走,雖解除了某種程度的尷尬,留在身旁的景介一聲不吭,也無助於打破這靜
滯的氛圍。像先前一般跟他說點心頭話,嘗試順理情緒嗎?可是出櫃這話題實在太敏感,
我連看似開朗、彷彿對一切接受度很高的恭介都說不出口了,儘管景介感覺較為成熟,冷
鬱面容裹覆的,誰又能保證不是極度的保守?
好在彼此互望幾眼,又呆立了幾分鐘後,我省起手邊還有相機,拿鏡頭胡亂對焦著河
櫻,拍攝著川水微微流光,終於撐到身後傳來精神的熟悉聲音:「哈,抱歉,好像去的有
點久。」
我回頭望向恭介,街燈下他的額上似有著瑩瑩汗珠,胸口也仍起伏快速,像是跑了很
遠。「其實找不到就算了啊,沒關係啦。」
「怎麼可以辜負大家的期待,你看,我買了好多。」他把手中袋子舉高,那袋子裡瓶
瓶罐罐無數,橫看豎看都是種不醉不歸的態勢。
找了個更為僻靜、應該沒什麼人會經過的水岸,我們在櫻花樹旁坐了下來。「乾杯。
」恭介笑顏綻揚,用日語這樣說著,我也微微笑了笑,輕碰他舉向我的啤酒罐。「一起喝
吧。」我拿起另一罐,遞給旁邊依舊悶著不語的景介。雖已有碰軟釘子的準備,但很意外
地,他儘管盯著酒罐愣了幾秒,還是默默接下掀開拉環,並淺淺啜了一口。
我想找些話題活絡氣氛,仍舊一團亂的腦子卻翻不出什麼適切話題,看向恭介,原以
為他既弄來這麼多酒,就算沒藉此徐漸卸去彼此心防,帶入更深層面的分享,依他活潑的
個性,也該會放聲吆喝,結果連他都持著啤酒,怔怔凝望水光顫動,像映著櫻華的長川也
把他思路帶返過往,許久,才像回了神,擠出笑容看向我,將彼此瓶罐交擊,大口飲入泡
沫間的澀烈。
這樣的朗聲擊杯有種既視感,似是回到青春時期,與曖昧之人激撞著不顧一切的豪氣
。但在隱抑夜色的烘托下,當擊聲散逸,再次將我們覆擁的靜寂卻讓一切透著難以言明的
失落。我湊著罐緣一口一口飲著,放任酒氣翻攪胸口百轉千迴,有個意念不斷在腦中增幅
,它衝撞著衝撞著直至成為無聲的吶喊。難道,我就真的因怕越了界而把該坦白的藏於心
底,讓欲望終究為奢望,然後將它輕送涓流,寄語天邊?
不管了,不管是怎樣的回應我都要說!
「恭介。」我輕輕喚了他,對上他詫異的眼神:「其實,我沒說實話。你的直覺沒錯
,我是。」
「啊,你的意思是....」他驚訝地瞪大眼睛。
「嗯,我喜歡的是男生。」我定定看著他的表情,緊張地觀察他的反應,應該不是我
的一廂情願吧,那訝異的眼色似乎綻出了欣喜光芒。
但才看到他微微張口說了個「我」,另個聲音卻突兀插入:「喜歡男生沒什麼不好啊
,我支持你。」
我移了目光,和舉起酒罐示意的景介相視。雖說得到他的爽朗回應讓出櫃的不安稍釋
,總覺如此迅捷地表達意見不像是他的作風。「謝謝。」我愣愣地將罐回擊,順帶也看到
他們兄弟倆交換了一個快速的眼神。
「恭介,你剛剛想說什麼?」我趁著這樣的熱度追問,畢竟他的反應是我最在乎的。
「喔,沒什麼啦,跟我哥一樣,我也支持你。」他將笑意揚得燦然,並輕輕撞了我的
肩。
就..這樣嗎?沒有後續的話,我刻意將話語停著,期待他接著說他也是,或許便能交
換心意,然當等到他再開了口,卻令人失望,「所以你之前提到的前任是男的囉?」
「是啊。」難道我太一廂情願了,恭介真的不是?還是由於什麼原因不能跟我說清楚
?我思究著剛剛瞥見的蛛絲馬跡,不願死心。
「在一起很久?」耳邊繼續傳來他的聲音。
「嗯,十年,應該算久吧。」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呢?
「真的很久,一般同性情侶好像連十個月都很難。」他以一種感嘆的語聲回著:「聽
說啦。」
我多盯了他一眼,覺得最後補的那三字有點欲蓋彌彰,但回憶的漩渦又將我毫不留情
捲入。「其實,本來應該可以更久的....」我望著柔美的櫻雪之色探越額肩,在川渠邊微
盪。
「怎麼說?」恭介認真地看著我。
「該從哪說起呢?」我怔怔盯著腳下長川,追溯著往事,溪水涓流,難成鏡影,燈點
卻渲染了樹身,在川面掛垂成顫尾光帶,恍神間,便似焰蛇沖天奔舞。
「原本一切都很好的,雖然一開始有些波折,後來好像也雨過天晴,雖然走過十年激
情漸漸淡了,但更像是家人,在心裡依賴著,扶持著。可是說來也很奇怪,當十週年的那
個日子一天天接近,不曉得為什麼就起了結婚的念頭,儘管知道根本沒有效力,當朋友也
一股腦跟著鼓勵,就越來越覺得該用這樣的儀式來慶祝,然後期許著下個十年。」我講述
著那段值得懷念的時光。
「這樣很好啊,怎麼會變成分手?對方不想?」恭介一臉不解。
「也不是,只能說我太相信親情的包容,太看輕保守觀念的根深蒂固。我想著既然要
結婚,能得到父母的贊同自然最好,讓這樣的關係能持續下去,不用再被逼著與女生相親
。我想了好久好久,終於鼓起勇氣說了,誠實說了我的身分,還有我想結婚的另一半。」
那個晚上的情景到現在仍舊如此鮮明,鮮明到令我話聲一滯。
「然後呢?」他忍不住追問。
「然後?然後就是悲劇的開始了。」我苦笑著抑住心中刺痛:「雖然他們早猜出我多
年不願跟女生交往是為了什麼,知道我身邊有個對我很重要、常常會出去一起逛一整天的
男生,但總存著一絲希望,希望我不過是玩玩而已,玩夠了會回歸傳統,跟女生結婚生子
,世代傳承。我這麼一說,卻是將他們緊抓的一線希望給斷絕了,一向慈祥的老爸繃著臉
,用嚴厲的語氣確認了幾句就悶著不跟我說話,本來情緒就容易激動的老媽當然是歇斯底
里,用各樣難聽的字眼罵我,說我骯髒、說我不孝、說自己苦命、拼了一輩子竟要絕子絕
孫,開始亂扔亂砸東西,哭著鬧著....」
那暴亂的畫面歷歷在目,耳邊似乎還響著伴隨怒罵的玻璃碎聲。「我原本以為他們既
然口口聲聲說愛我,這在預想之內的糟糕局面只要撐過就過去了,也許當他們冷靜後,會
願意去思考、和我溝通,換得某種程度的諒解或是某種形式的接納。誰知道我根本太天真
,我媽居然查到了我男友住的地方,直接去跟他談判。」
「不會吧??」恭介大大吸了口氣,不敢置信。
「我本來也以為不可能,但只能說我太小看她在歇斯底里後的戰鬥力,為了維護整個
家的面子,為了她所謂為我好的未來,為了她奮鬥一生的心血不會白費,她真的狠下心去
作這一切。我不知道他們到底談了什麼,我媽到底威脅了什麼,因為我男友什麼都不肯講
,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天,他只哭著跟我說:『對不起....我好想一輩子都跟你在一起,可
是....我們不能在一起了。』」
說到這裡,我揚首將罐中剩餘的酒全部灌入喉中,好像飲入的是那個分手的夜裡,我
與他都不曾間歇的淚。酒氣嗆灼,令我忍不住激烈咳著,我索性跟著榨出胸腹全部的力氣
,假使能咳出那一直積淤在心底的沉血最好,讓我從此忘卻這份苦痛。
恭介怔愣著臉,看著我捏扁了飲空的罐子又開了一罐往嘴裡灌,他沒有阻止,只是任
憑我這樣發洩,直到我垂下了手,將身子癱靠在樹幹,才出了聲:「不再試著努力一點嗎
?也許能復合,繼續走下去。」
「你以為我不想嗎?但他說他發了毒誓,永遠不會跟我在一起,分手後也不會再見我
。你說,我能怎麼辦?」我尖銳地詢問他。
對於這樣的問題,我們三人似乎都沒能想到答案,僅能讓我激烈的語聲再次溶於寂靜
。
「喝吧。」須臾,景介開了一瓶酒遞向我。我視線掃去,不知何時他身邊居然也多出
好幾個空酒罐了。
「喝!」恭介跟著舉罐:「敬光哥。」我們將罐交碰。
「敬十年的愛情~」川光微微往前盪漾,恭介的吶喊似乎也隨著流水,漸低漸隱,消
散於晚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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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崎疏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