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群光聽嚷喊口音便能判定身份的對岸大媽，其中一個像是手裡沒東西就不會擺姿
勢一樣，將櫻枝挽低在臉邊，催著朋友幫她拍照。這景象讓我想起第一天在「祇園」的時
候，某大陸導遊揮著一根滿是花串的櫻枝當領隊旗，很令人想把她手臂擰下來，問她會不
會痛。不過我這人一向沒仗義直言的膽，當時都只是怒在心裡了，現刻自然也僅在嘴邊暗
罵。
怎料還正嘀咕著，便見恭介笑瞇瞇走上前：「阿姨，這樣櫻樹會受傷會枯喔。」
「哈～小伙子說櫻花會哭耶，你們有聽過嗎？櫻花掉眼淚，我還真想見識。」大媽跟
朋友哄笑揶揄著，順手又多拉了幾下櫻枝。
「阿姨，請你放手。」恭介加重了語氣，把字說得分明。
「呦，這樹你的嗎？會不會管太多，信不信我告你妨礙自由。」大媽歪嘴瞟著，氣勢
凌人。
「不是我的，但也不是你的，而且你不覺得櫻花這麼美，放你臉旁邊完全把你比下去
了嗎？我好像有聽過一句話，嗯....」他把目光瞄向我。
「花比人嬌。」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居然配合他唱起了雙簧。
「啊，對！花比人嬌，完全沒錯。」他挑釁地望向大媽。
「渾小子你啥意思！」大媽衝到恭介面前惡狠狠瞪著他。
「沒什麼意思，就陳述事實而已。」他把話回得淡然。
「我要告你毀謗、告你公然汙辱。」她激憤地指著恭介鼻子。
「喔，那我要代替櫻花告你傷害罪、謀殺罪。」似乎被激發了戰鬥性子，恭介的嘴角
挑昂起來。
「你告呀，我倒要看你怎麼告。」不知是否氣到了極點，大媽隨手把旁邊櫻枝一扯，
櫻枝萬幸沒斷，花瓣卻因此震落無數，早已聚攏的圍觀遊客也齊同發出了低呼。
「啐，不過掉些花而已，大驚小怪，我們走。」或許覺得事情有點鬧得太過，大媽強
撐著聲勢，招呼同伴退走。
「想逃？」恭介一個箭步站去小徑的要衝，阻住她們，我見大媽還想往旁擠著縫隙，
便也迅捷補上，一同瞪著。
「現是怎樣？仗著男生力氣大要欺負弱女子，告訴你，老娘可不是好欺負的～」
明明就是包租婆，還弱女子勒，我白眼都要翻去後腦杓了，心裡碎唸仍未完，包租婆
已揮著小皮包，像要把恭介砸開，破陣突圍。
這瞬間，一抹身影從人群跨出，電射般抓住大媽手腕，冰冷說道：「想對我弟幹什麼
？」大媽回頭一望，表情當場愣呆，她把頭又轉過來比對，像看到某種影分身之術。
這樣的景象讓我很想笑，也莫名有種既視感，耳邊開始徐徐響起三味線襯樂，眼前櫻
園轉化成一夫當關的橋頭，只見刀客表情輕謔，在漸疾的彈撥曲符中握住刀柄，似乎當千
軍萬馬湧上之際，便會倏然拔刃，斬出破滅一切的銀炫流弧。但一串笛音卻清冽劃空，帶
出皎月下的忍者現跡，於是手裡劍散射，寒匕疾閃，主將心口綻出一道血瀑。
「你..你想幹啥？」驚魂未定的大媽花了好一陣才明瞭自己不是中了妖術：「放手喔
，不然我告你.....告你性騷擾。」
這樣也能告喔，大娘你前世應該是專跑衙門的訟師對吧。景介放開了手，表情依舊冷
然，雖沒說話，目光卻咬著大媽，我隔了一段距離都能接收到威壓感。大概大媽也被景介
的暗黑氣場所懾，口脣牽動了須臾竟吐不出半個字，本來抬起想指人鼻子以壯聲勢的手，
半途就僵住然後尷尬放了下來。
不甘心又莫可奈何的大媽轉頭欲走，但不知是腿軟還是踢到，驀地一個踉蹌，只惜被
同伴救住了，不然就是個值得放煙火的狗吃屎畫面。恭介見大媽自己送上門來，腿一跨似
想繼續阻擋，跟她沒完沒了，我也期待大媽被他修理得顏面盡失體無完膚，誰知景介卻出
了聲，幾個眼神交流便令恭介嘆口氣，放她們狼狽而逃。
「欸，你真的走到哪都是焦點耶。」我看著圍觀人眾在離開時都多瞄了我們幾眼，忍
不住調侃恭介。
「是她們太過分....」恭介望向大媽沒入人海的背影心有未甘。
「景介會插手我比較意外，他這人不是崇尚低調嗎？」感覺他應該在人群瞄了幾眼就
自動飄遠才是。
「還好啦，你別看他悶悶的，以前瘋的時候也是滿瘋的，要不是後來....」講得正激
動的恭介突然話語僵滯，一副說溜嘴的樣子。
「後來？」我忍不住追問。
「啊，這傢伙原來躲在那！」恭介指著從不遠處晃來的壯熊，氣呼呼衝了過去，在他
耳邊連珠炮地施展音波攻擊。我猜應該是抱怨剛剛的緊要對陣他居然不在場吧，這倒也是
，在的話我們就可以畫下星芒陣，召喚巨熊式神衝鋒，把大媽們蹂躪為泥。
但一轉念，似乎又不見得，壯熊那溫溫的模樣，大概大媽幾句咒就可以把它打回原型
，喪臉而歸。胡亂想像之時，我看見恭介開始揉捏著壯熊肚子，畫面相當詭異，六塊肌這
樣玩有什麼趣味嗎？不過再續想便恍然大悟，以前的壯熊可是自帶游泳圈的，可能恭介老
早就有玩他肚腰肉的習慣吧。想起恭介曾說，壯熊是為了愛情才把自己練成這樣，我腦海
不禁浮出一個場景，是恭介揚眉指著：「想追我？先把自己練成壯漢再說！」
所以恭介是喜歡這樣的爆衣身材嗎？我想著自己有一天沒一天的游泳，要靠燈光才有
些唬人的線條，看來是遠遠不夠格了。
等等，景介的事怎麼就給矇混過去了，我追上已快溜出院門的恭介：「想跑，你剛說
景介後來怎樣？」
「有嗎？哥，我有說什麼？」他往我身後望。想當然我一回頭看見景介鬱沉的眼眸，
就半個字都接不下去了。
走至主參道，與「靈寶館」相對的是「三寶院」，據說在這季節同樣景致絢麗，果然
，一進門便有三株櫻樹互據一方，漫空的枝枒交互匯織，遍灑成柔粉花海。這壯美有點像
「靈寶館」鎮館之櫻，但那棵孤立，有睥睨天下之姿，此處的則慈藹親民，撐柱輔架如花
棚，讓我們得以行於其間，抬望著，任篩落日芒在臉龐印上碎亂瓣影。
找了幾個角度拍過照後，我隨意晃看，本想跟恭介搭訕，卻見他與壯熊又在不遠處打
情罵俏，忽然間我好像回到前日，於「清水寺」看著妖女親暱勾挽恭介。是老天在和我開
玩笑嗎？走了一個妖女又來隻熊？為避免破壞心情，我的視線啟動了折反射功能，繞過了
扭曲空間直接落向景介。
很理所當然地，這時的他還凝神盯著鏡頭裡的世界，看昂揚疊瓣於晴空熠熠，偶爾垂
下手，似在眼中勾描羸弱的嫩枝，望其不堪繁櫻負累，彎落成拋弧，披掛為簾。這是幅賞
心悅目的畫面，花色的清麗襯上景介的沈靜氣息，周遭遊人的喧雜都淡緲無跡。
或許是我盯望的視線過灼，景介轉頭看了過來，見是我，雙眼一愣。
「剛對付大媽的擒拿手很讚啊。」對視的氣氛有點冷，我趕緊隨便抓了個話題。
「喔，那沒什麼，本來不想管的。」他淡淡回著。
「所以是因為兄弟情深囉～」我故意揶揄他。
「就....反射動作，現在想想，應該放他去挨揍的，也許頭被人多敲幾下，會變比較
聰明一點，不會再鼻青臉腫回來。」不知道是我觸到什麼開關，景介突然倒了一堆話出來
。
「什麼意思？恭介常惹到流氓？」回想了一下，沒在他身上看見刀痕啊。景介將視線
遠拉至恭介，發出個悶哼：「這正義感過剩的傻瓜，能活到現在，四肢完好，應該是上輩
子有每天拜佛。」
被他這麼一說，剛剛刀客拔刃斬敵的畫面又回來了，難道過往也常有忍者背刺救援的
驚險時刻嗎？不過儘管景介臭著臉、句詞間充斥著不滿，根本只是嘴硬吧，方才大媽那種
花拳繡腿，恭介要應付完全綽綽有餘，景介卻出了手，很明顯就是個寵溺弟弟的好哥哥。
「在聊什麼？」大概是跟壯熊恩愛完畢，恭介湊了過來。
「聊『三寶院』的由來..」景介瞪了他一眼，自己往前飄遠。
「所以三寶是什麼？」大概是習慣景介的陰晴無定，恭介也沒怎麼理他，直接問我。
「人蔘、貂皮、烏拉草。」我反射性回答。
「什麼？？」他一臉錯愕。
「呃，沒事，別理我。」這只有背過對岸地理的中年人才知的梗，日本小朋友肯定不
懂，我指著前方屋舍：「進去看看應該就知道了。」
「三寶院」的這座本坊據說有九百年歷史，木架色澤晦暗，堆陳著歲月的殘傷。儘管
如此，斜簷山牆之前，有彎挑的唐破風突立成門廊，依舊張揚氣派。
脫去鞋子往裡走，廊末現出豐臣秀吉為了「醍醐賞花會」而設的庭院。近處耙出紋理
的枯沙灘有「賀茂三石」，表述賀茂川由湍急至阻滯、再由蓄積奔洩為四濺水花。往遠望
，泉池繞圍著諸島，龜島渾圓沉凝，鶴島藉長橋如纖頸探首，碧池之背則由丘坡仿擬山水
，連綿成景畫。
我抬眼眺看，「枕流亭」樸拙隱立，作為茶室居於水瀑旁，塑造一隅清幽。視線引回
正中，代表阿彌陀的立石堆疊，呼應後方的小神社。然儘管佈局各有寓意，禁止拍照的規
定對記憶漸衰的我卻很殘忍，即便已認真端詳，才走出屋門，腦海裡的庭院已暈糊為印象
派畫作，估計回台灣就進階成抽象畫了吧。
「為什麼不准拍照啊，又不是藝術品會被閃光燈照壞，這樣寫遊記的時候，這地方就
只剩黑洞了....」我跟恭介抱怨。
「你有在寫遊記喔？」恭介露出不可思議的眼神。
「唉，你也知道我這類人註定沒後代，留點文字算是證明我曾經存在過吧。」我半哀
怨地自嘲著，然後就見兄弟倆齊同望著我，週遭氣氛像烏雲飄聚，頓時灰暗起來。
「呃，沒事啦，往前走應該還有一個『憲深林苑』，去看看吧。」我話鋒一轉，把灰
雲掃開。
通往林苑的曲徑頗清幽，亂石逐坡，帶出一彎小溪潺潺，現顯墨簷矮牆的苔跡斑斑，
鬆斜瓦片襯著落枝雜草，疊綴為一種懷舊氛圍。牆背竄揚的櫻枝應是「三寶院」門口那幾
株，它們交錯勾劃，成了這偏僻院牆的清新背景。
而再往前，才發覺門口那片只是段華炫前奏，林苑才為主要旋律的沛然揚展，步階盤
折落於低地，櫻林則如被碧森環擁的湖水，在午日映照下，爍亮著粉艷輝光。
櫻林中的空地置了許多紅布凳椅，但串著披簾的長繩將整區圈圍，擺明是要付費才得
以進入。我在簾繩間隙探頭探腦，好奇著從裡外望的景色，不知是否表情透露了過多渴望
，恭介突然招著大家：「進去喝茶吧，我請客～～」
「這樣不好吧？」一個中年上班族給學生請，感覺挺說不過去。
「你可以把它當導遊費。」恭介不讓我拒絕，直直走向入口，跟服務生報了人數。是
這樣嗎？那我是不是也該付伴遊費，兩位帥哥外加一隻保鏢熊，陣容似乎頗豪華。
隨著服務生的引導，我第一次在這種很和風的室外賞櫻席坐了下來，沒多久，一碟碟
和菓子被殷切送至，聽起來待會兒還有抹茶。我試著嚐了一口，微甜，可惜嘴拙辨不出是
什麼味，但其實也不重要，畢竟從這兒望出的景色很值回票價。環圍的櫻花風采各自，粉
嫩者旋身燦笑，挑揚起袖尾衣擺，淨白者低眉靜立，洩流著長髮柔光。
這時我瞥見景介從背包拿出畫本，持筆思索起來，本以為他是要摹畫這片景色，怎知
當他開始打著輪廓，我卻越看越迷惑，遠處該是片縱密林海，但參差得嶙峋，我們凳席前
的草地則被劃帶出弧浪般的紋路。
然隨著細節逐漸增生，我慢慢有了熟悉感。茶屋、堆石、島池、沙紋，這是「三寶院
」內的那座小庭園呀，景介居然不需實地對照，就鉅細靡遺將其復現，我不由自主看呆了
。雖然無法證實有否偏差，這幅畫幾乎便是我腦中的庭景印象。射雕英雄傳裡，有黃藥師
妻子在隨意翻閱間背下了九陰真經，沒想到現實也有景介這奇人，須臾的凝望便印烙了雙
眼所見。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景介畫筆的勾描揮掃，連送上的抹茶都擱去一邊，任它變涼。終於
，景介在細節間抹了些顏彩，讓池水透出倒映的天青苔綠，完成了這張畫。
「給你。」景介打開了活頁扣，將畫抽出遞到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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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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憲深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