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說你到底是不是同性戀。」
我差點就要這樣問出口了，然話才到嘴邊，又覺得答案八九不離十，難得有如此機會
，問這個似乎有點浪費。那....「你喜歡我嗎？」後續更想知道的應該是這個，但是，如
果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幾天不就尷尬了？
忽然間，我覺得人性好微妙，我就像得到神燈精靈的一次允諾，卻遲遲無法決定該把
這珍貴的願望用在哪。各種奇詭的念頭不斷湧現，連「跟你激情一次」這樣無恥的想法都
竄過了。
「到底是什麼啦？」恭介不耐煩地催問著。
「嗯.....欸......其實我還沒想到耶，以後再跟你說。」我決定這事必須好好琢磨
，不然哪天肯定後悔。
「還有這樣子的喔，那我的也要留著，免得你提出低級的要求....」他防備地望著我
。這倒也挺合理，畢竟爬個樓梯我都可以擺他一道，也許過幾天真的會抵受不住，又想出
什麼話術逼他就範。
「好啦，再說吧，吃飯吃飯。」我轉頭往階梯下望，儘管景介的身影被距離縮得像個
小人，仍能看出他正朝上看著，所以應該是一邊嫌我們幼稚，一邊忍不住好奇是誰贏吧。
我大動作地揮著手，比劃要他上來。
會合後，他盯了我們幾眼，似乎想問我到底提出什麼要求，但也不知是真沉得住氣，
還是又覺這事其實很無謂，視線一轉，便繼續保持慣常的沉默，往旁隨意望看。剛剛忙著
跟恭介討價還價，我一直把頂層當成普通的天台，有著幾處植栽搭配凳椅，被景介視線一
帶，才注意到從玻璃圍牆還可以俯瞰夜裡京都。
走了過去，城市在墨深的天色中難辨其形，更遑論找到巡遊過的步跡，能見的便僅有
光點燦爍，那些溫婉的金橙中摻雜幽魅青綠，像是人們的歡喜悲愁，變換著、也流轉著，
當定眼怔視，輕易地便把思緒往回憶裡帶。方才的笑鬧讓我想起青澀時期的不顧一切，但
這份甜蜜又隨著光點的明滅，變成了悵惘，然後輪迴再輪迴。
幾張面孔在輪迴間遞移，也彼此摻溶著模糊了輪廓，須臾，我抹去了關於前任的身影
，讓自己回到現實。恭介呢？我往旁看，沒見到他，或許是好奇別處的景色，跑遠了，倒
是景介還在，像仍被什麼吸引，怔怔看著夜裡燈海，映顯在玻璃的雙眼中，有著比夜色還
深的憂鬱。
究竟是什麼呢？我是走過幾番輪迴，才傷殘得感慨無限，還正青春年歲的他，為何會
如此沉黯？那樣子便彷彿心裡被誰打穿，成了黑洞，於是所有與快樂相關的，都被吸逝無
蹤。
但再想想，或許正是這樣的年紀，才會愛得毫無顧忌，也痛得更烈吧，就如大學那段
成了我心口最明顯的傷疤，儘管歷經十數年的物換星移，依舊存在得倔強。
我有點想問，想了解他的內心世界，卻不知如何開口，他不是恭介，從嬉鬧中切入想
必只會得到冷眼，結果還沒苦思出開場白，恭介已轉了一圈回來，半撒嬌地說他餓了。
擱置了對景介過往的好奇，我帶著兄弟倆下了幾層樓，走進餐廳區，雖已有心理準備
，各家門口的擁擠長龍還是相當嚇人，我們轉了一圈又討論許久，最後決定了一家相對好
等的豬排店。儘管如此，假使只有我，這樣的等待想必仍是場折磨，不過有恭介在，心情
卻輕易地維持在明快的步調，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插科打諢，時間都失去了存在感，莫名
地我已經吃完晚餐，站在車站前，盤算著接續該晃去哪。
「去看白川夜櫻吧。」被迫大搬風的行程搞亂了我的規劃，比較適合現在的應該就是
「白川」了。在這方面唯我馬首是瞻的兩兄弟自然沒什麼意見，於是我們搭上公車，來到
了「祇園」。
「咦？怎麼又是這裡？」下了車的恭介一臉愕然。
「哈哈，很值得回味的地方齁。」被妖女拖著在這兒逛整天街，多麼美好。
「我恨這裡。」他回瞪著我。
「好啦，乖，葛格不是要帶你逛街。」我很厚臉皮地把叔叔兩字換掉。
辨認著街巷，對照著手上地圖，我在一條小路帶大家拐了進去，不過說實在地，當路
越走行人越稀少時，我心裡開始有點虛，同時覺得身旁某人已用質疑的目光瞄著我，可能
下個瞬間就要抱怨：「光哥，你到底行不行。」還好沒多久便看到不遠處人眾聚留，走過
去確認，果真就是了。
這條「白川」雖名為川，其實只是沿著民宅蜿流的小溪，順河植栽的櫻樹讓它成為初
春動人的一段畫景，遠遠望去花幕飄漫，令人瞬間屏息。
「巽橋」是花徑的起始，它拉展身段，跨溪沒入窄巷，小巧卻自成看台，不少人正持
著高檔相機聚在上面望。「我們也去看看。」好奇心起的我招著兩兄弟。
果然，一走上去，便能體會為何這麼多人停留在這兒琢磨照片，循水波望去，一邊是
成列町屋，沾染歲月的陳烏木色散揚獨特味道，短籬、矮柵、垂簾與格窗，儘管沒有綴金
戴銀的耀彩，也無繁複的刻花，卻透顯內斂的質蘊，讓涓流帶出屬於過往的哲理微言。
但溪的另側，初春的新生透了芽，帶點孩童的天真促狹，帶點情人的柔媚撒嬌，它藉
枝枒探越過河，逗弄著對岸的沉凝隱鬱，於是墨褐畫卷綴上了粉艷斑影，在暮色裡綻出歡
顏。
忽然間，覺得這畫面彷若身旁的兩兄弟，一邊深沈，像有著故事，另一則炫朗，讓故
事的終局充滿希望。
不過，我跟恭介的故事真的能以幸福寫下句點嗎？
思索之際，恭介回望向我，笑顏揚得燦爛，不用言語，也能感覺到他很喜歡這個地方
。那微瞇雙眼牽起些許臥蠶，當中烏瞳映射著光芒，嘴角弧線則有著魔力，一個彎勾便在
我心房激生一股舒暖，往周身散漾。很不願意去想，再過幾天，當我離開京都，或許便與
這樣的笑容無緣了。也好不捨今晚的逐漸逝去，畢竟很難得只有我們三人同遊，明天，應
該又是一夥人哄哄鬧鬧，亂了氣氛吧。
感慨中，景介已拍好了照片，確認的視線望了過來，令我趕緊收拾起心裡雜沓，指向
河畔步徑。
然走著走著，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有種突兀的感覺不時襲來，像是被行注目禮，再仔
細觀察，我便恍然大悟，應該是恭介他們太過亮眼，同個模子打造出的勻稱身材與帥氣五
官，任誰都會忍不住移動視線，以為是什麼明星吧。原本還覺得行走其間與有榮焉，可是
再想想，相比之下我就是個平凡大叔，八成早被蓋章成經紀人，心裡喔的一聲直接忽略過
去。
還正洩氣時，有群女生在旁嘰哩呱啦後湊了過來，居然跟恭介搭訕了，根據自我介紹
，竟也是來自台灣，而當她們聽到恭介把話由英日夾雜轉成中文，立刻爆出訝聲，問語更
接續沒完。我瞄了一眼景介，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讓我感覺，恭介被人搭訕根本不是新鮮
事。
我愣望著她們纏著恭介，也沒想湊去說其實我也是台灣人，畢竟人家目標不是我，何
必自討沒趣，誰知她們一陣對話後，又拉著恭介拍起照了，大概是打算貼去Facebook，打
卡炫耀「在京都巧遇雙胞胎帥哥」。
「我們先走。」景介忽然低聲扯了我，眉頭微蹙似乎有點不耐。措手不及的我走了幾
步後，反射性看向恭介，畢竟沒交代就搞消失不太好，但見那群簇擁恭介的女生疑惑張望
，才想到亮點既為雙胞胎，她們的下個目標自然是景介，我不禁啞然失笑，這傢伙逃得也
太快，是多年練就的警覺性嗎？這樣也好，與其被差別待遇搞得尷尬，早點脫身還比較舒
暢。
不過不曉得是不是多心了，原本已覺景介今晚比過往悶著更多情緒，被此事一擾後，
又添了一重陰霾，即使身旁櫻枝散闊，枒間苞瓣如銀妝雪葉，他的視線僅輕輕掃掠便失了
焦。就算我瞥見一株枝垂櫻蒼勁折生，於竄抵天際之時灑落瀑雨，跟他指著，他也只盯望
幾許，連相機都沒打算用。
就在這樣夾帶狐疑的觀察中，我隨著景介走至「白川」與「鴨川」的匯流處。方才的
櫻樹依川而展，這兒的則織密了天頂，像爍亮的星點，因打光而炫惑成銀河，也似隆冬之
飛雪，飄亂於寶藍夜空，令我不由自主轉繞抬望。但看了一陣回過神，竟發現景介仍定在
同個地方，目光雖朝向滿空的櫻朵，卻似已穿望過去，散入夜穹中的虛無。「你不拍嗎？
」我終於忍不住問出口了。
「啊？」他愣愣地回看向我，像是語言的分析功能怠了工，幾秒後才喔了一聲拿起相
機朝上瞄。儘管如此，我依舊覺得他的心眼不在景框，而似浮遊於他處，畢竟在印象裡，
持著相機的他是以一種細膩的感受性去勾勒風景，然後堅定獵取，現在卻讓我覺得手眼間
透著浮躁，像是虛應故事。
「你有心事？」我在他垂下手又開始發怔時，把梗於胸口的疑惑遞了過去。
「沒有啊。」他轉望向我，眼神有著戒心。
「可是你今天晚上很怪耶，如果說平常是活在自己的世界，現在應該是掉到哪個不明
空間的夾縫吧。」
「奇幻小說看太多了喔。」他略微勾起嘴角，避開正面的回答。
「欸，我是關心你耶，你這樣把心事悶下去真的會內傷。」我以過來人口吻說著。
「只是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而已，不用理我。」他持續閃躲著。
然話題好不容易開了頭，我怎能輕易死了心：「你不是跟我說，『如果心裡有解不開
的結，就去旅行吧』，現在櫻花開得這麼美，怎麼你反而越走越憂鬱？」大概沒料到我會
拿他的話反問，他的表情頓時僵住，遲遲沒有回話。
「所以是....感情方面的？」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居然說出盤桓已久的猜測了。可是
話一出口，景介的反應卻令我意外，本以為不是嗤之以鼻便是以冰寒眼神作冷處理，結果
他僅怔愣地看著我，然後在我以為話題走入死局之際，突然說道：「算是吧..」
是瀕臨破裂，還是在為分手而感傷？我有點想細問，但看見他抑鬱的眉眼，又覺得往
深處探詢可能會觸痛他的傷疤。「跟..現任的？」我挑了比較試探性的用詞。
「不是。」他回答得很快。
「這樣啊..」看來是和我類似，還陷在與前任的情傷吧。「分得不太愉快嗎？」本以
為我的問法應該委婉，豈知景介卻神色一凝，胸口幾下顯明的起伏，像暗潮帶起的滔浪。
「抱歉，我好像問太多了。」我連忙以道歉做補救，可是周邊已是低氣壓籠罩，摻雜
著尷尬。再想想也覺得自己太天真，不過幾次略微觸及內心的對談，怎會以為拿到了門票
，能直抵景介不願旁人入侵的禁地？
「好啦，不要再多想了，事情總會過去的，我這種跟中年失婚差不多的可悲大叔都在
努力往前了，你也不要再被過去困住。而且....」我揚起帶著鼓勵的笑容：「你長這麼帥
，又有才華，一定會有很棒的人愛你珍惜你的。」
或許是我的心意有確實傳達過去，景介雖仍看著我不發一語，眼中的澎湃已淡了許多
，儘管如此，那隱伏的暗流依舊透散著，在視線交觸時捲動我心底的疑惑。
的確，那樣的眼色是有著傷愁，卻雜著莫可名狀的情緒，像是種與怨懟翻攪一起的寂
黯，又覆了一層霧色的迷惑。
我真的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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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