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往回走?」放棄了繼續猜度的念頭,我朝來路瞥著,畢竟我們和方才的川道
隔了一條交通繁急的馬路,恭介到現在還不見蹤影,該不會仍在另一側發急亂轉吧?
「嗯。」景介淡淡應了一聲,滅去與我對望的複雜眼神,隨我穿過馬路。
走回到剛剛的川邊,我張大了眼睛,四面尋找恭介的身跡,儘管如此,光影於花林的
聚散還是讓人不斷分神,就連河畔窗內的用餐男女也化為襯飾,將畫景添上幾筆閒趣。更
令人驚喜的是,不遠的一間屋閣裡,有位藝伎正舞轉著身姿,雖然隔著流水無法聽聞曲樂
,優雅的身段卻因無聲而更有意境,織勾山水的披袍揚擺,眼尾點拋的風情是幽林上的無
比艷色。
我努力辨著因遙遠而模糊的輪廓,也不禁疊合印象中僅出現在螢幕裡的華美演舞,「
你們看到藝伎應該是家常便飯吧?」我問景介。
「你是指現場?」他跟我確認,見我點了頭,便繼續說:「其實很少,大部分都還是
從電視或網路上看的。可能小時候和家裡出去玩有看過現場的說不定,但那個年紀又怎麼
會有興趣。」
「說的也是,你知道我們這邊的平劇嗎?畫著臉譜,有身段的那種。」我簡單比劃了
一下:「以前我也是覺得它步調好慢,又唱呀唱的很無謂,現在才比較能欣賞演員的舉手
投足,還有在眼神流動的韻味。不過人好像就是這樣耶,要到某個年紀,或是有過某種經
歷,才會對一些事物開始有共鳴。」
「感情也一樣啊,對的人總是相遇在不對的時刻。」他幽幽說道。
「嗯,或許過去的人,有著現在的勇氣,一切的愛恨情仇就不同了。」我追憶著大學
那人,以及他在決絕多年後的含淚坦白。
「是啊..」景介望向我,像想說些什麼,但最終仍是無語看著柵窗內藝伎轉身、回眸
,勾起席間掌聲熱烈。
「原來你們在這裡,也跑太遠.....」還正感懷著,一道力量夾帶語聲撲按上肩膀,
嚇了我一大跳。「在聊什麼,情話綿綿?」終於出現的恭介用曖昧表情朝我們各瞄了一眼
。
被他一說,我才發覺跟景介已不知不覺近乎比肩,如此背影不被拿來作文章也難。「
藝伎平劇的元素剖析與比較,怎樣,有興趣?」我故意把剛剛的對話這樣包裝。
「平劇?那是什麼?」
「自己去google囉~」
「可惡,每次都敷衍我。」他瞬間垮了表情,雖不知平劇,對川劇變臉倒挺有天份。
「哪有,我只是洞燭機先,不想花了口舌還看到打呵欠的臉,你去顧好你的迷妹們比
較要緊。」我忍不住拿方才那像被粉絲聚擁的場面揶揄他。
「講到這個....」恭介瞪向景介:「你居然又偷跑了,很沒義氣耶。」
景介淡漠地看了回去,似乎懶得跟他作這種無謂之爭,帶上耳機點開音樂,就邁開步
伐,自顧自走了。
一方既已掛出免戰牌,恭介即使戰意滿滿,也無處發洩,只能隨我原路逛回了「巽橋
」,從那邊的小徑折往「祇園」的繁華街道。本來是為了尋找能回旅館的公車站,結果一
發現附近標著「花見小路」,又勾使我拉著兄弟倆向南探,畢竟根據旅遊書上所寫,在這
條小路有滿高的機率會遇上藝伎。
但大概老天覺得方才給的緣分已足夠,走著走著,僅見墨簷下竹簾篩出定靜光柵,矮
籬後櫻瓣掩映一隅亮景,而海報上藝伎衣衫飄魅,彷彿我一閃神,她便將走出畫裡,攜著
袍袖間的飛花舞蝶,循搖曳燈火沒入夜巷。
儘管如此,兩側町屋的成列蔓生,仍是夜裡的幽然景緻,走在揚散懷舊氛圍的石板路
上,朱燈光暈勾現的屋形婉約,沒有腐靡笙歌之樂,亦無食客鬧酒擾嚷,有種被寧靜烘托
的閒適。很想牽起兩兄弟的手,往前踱晃,畢竟對恭介的好感不用多說,現刻的景介也沒
初識時的距離感,反倒以一種神秘的質蘊,誘我開啟書殼扣鎖,讀取他的故事。
但衝動終歸只能抑在心裡,沒了年少時期的熱血驅使,理智輕易掌控了行止,僅允許
自己藉著偶爾指臂的碰觸,偷渡些許洩流的欲念。
踏著炫惑燈影我們一路往前,漸漸地商家疏渺,替成幾棟深宅民屋,連綿的墨簷也化
為探出圍牆的櫻枝,碎綻出粉白交織的淡雅花幕。「要不要乾脆這樣走回旅館?」我有點
捨不得現在的氣氛,況且再折轉「祇園」搭車似乎沒省多少工夫。
景介不置可否望了過來,恭介或許也被同樣的氛圍感染,沒迸出什麼胡鬧的回答,「
好啊。」他笑了笑,順理成章讓行途穿入了一間夜寺,於是腳步沙響與風拂葉聲成了耳邊
的禪語呢喃,細細碎碎熨貼過心房。
我們從寺的另一端拐至大馬路,再沿著街道回到了民宿,然可能倦鳥皆已歸巢,那間
搶手的浴室亮著燈,表示我們沒那個命能提早歇息,得繼續在房裡無奈等候。不過景介看
來不怎麼在乎,他一如慣常拿出手札,在桌邊思索著,斷斷續續寫些東西。而沒有聊天對
象的我,只能靠在床頭胡亂滑著手機。
翻過了幾篇櫻花實況報導,正隨意滾掠朋友的臉書動態時,幾下敲門聲響了起來。我
疑惑地跟景介對眼後起身打開門,居然是恭介。
「怎麼了?」沒想到睡前還能再看到他,我嘴角不受控制地揚了起來。誰知他僅簡略
對我笑了一下,便走去書桌跟景介說話,用的還是日語。這樣的舉動很奇怪,畢竟之前若
是只有我們三人在場,他都是講中文。還正猜測他的用意,景介眉頭已蹙了起來,像在詢
問什麼,接著便是恭介伸出手將他半哄半強迫地拉出門,臨走前不忘對傻眼的我拋下附帶
燦笑的「晚安」。
我狐疑地看著他們咚咚咚下樓的背影,將門關上,本來是要坐回床頭繼續以逛網消磨
時間,走了幾步卻瞄見景介擱在書桌的相機,上頭螢幕亮著斑斕的花影。應該是景介看著
照片書寫到一半,就被恭介猝不及防拉走沒空關掉吧,我好奇地湊近桌邊,果然,有美學
修養的人拍出來就不一樣,景深的烘托、留白的意境,同樣的繁瓣幾抹在他的構圖中輕易
便多了靈秀韻味。被這樣絢美照片吸引的我,不由自主往回多按了幾張,但突然間,我愣
住了,因為畫面裡多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我。
原本是沒怎麼多想,愣過後就把它當成無意間的入鏡,怎知再往前翻,連續幾個不同
面向、不同神情的我,讓我盯著螢幕發怔了起來。看這背景應該是早上「醍醐寺三寶院」
的進門處,若印象沒錯,是曾有一刻,不小心對上他的灼灼目光,難道就是在那之前,我
的身影被他以鏡頭捕捉下來?我一向拙於面對鏡頭,怕多餘的表情姿勢會變成做作,結果
留下的都是直直站著的僵呆照片,從沒意想到原來我的側視、斜望,會是這樣的模樣,就
像抽離了自己,成了旁觀,發現原該熟悉的竟是如此陌生。
不過,該怎麼說呢?儘管照片上的自己望來陌生,不可諱言,景介拍得極好,居然將
我拍出了一種沉著深度,抬望的神情都多了氣質,讓我看著看著都自戀起來,也如上癮般
一張一張往前按去。於是我發現不僅在「醍醐寺」,似乎是只要有各自活動的空檔,他都
像側寫一樣幫我留下了紀錄。
紀錄一路倒帶,回到昨天的「平安神宮」,隔著池水的我笑語燦然,與恭介扯鬧著友
達以上戀人未滿的曖昧。再轉過幾株櫻枝,有「蹴上鐵道」的我嘴角挑揚,在鐵軌枕木間
和恭介相互戳襲。當耀陽逆行至正頂,「南禪寺」方丈庭園沿牆乍現,而我眉頭蹙鎖,看
得出正隨著沙流追溯過往陳傷。接著日照柔和成晨時,「哲學之道」的邊隅,我一個轉身
,以欣悅神情迎望滿空櫻花。最後是前天「清水寺」的我,雜著些許失落些許悶鬱,很顯
然,是正對妖女妒怨的時候。
這有點不太對勁,若說是景介在練習人像拍攝,照片裡出現的人物特寫卻只有我,頂
多加入與我談笑的恭介,若是一般朋友的隨興紀錄,又覺得這樣適切的捕捉不是時機湊巧
的成果,而是經過了細膩的觀察,甚或帶了點感情去留心,才能將我勾勒得比我自以為的
還要美好。
難道,景介對我態度的漸次軟化,並非僅因相處之後的熟稔,而是由於某種比好感還
更加熾熱的?
亂想之時,窗外的幾句雜聲勾起我的注意,反射性探向窗台,望了出去,居然是他們
兄弟倆,先是景介一臉氣沖沖的,快步往巷外走,接續是恭介追了上去將他拉住,於是便
見他們在路燈下爭執著。這樣的景況讓我好訝異,儘管看過他們鬥嘴鬥到冷戰,現在的針
鋒相對感覺又不太一樣,就算我離他們那麼遠,都能接收到一種緊繃的情緒。路燈炫亮出
的神情,一方激動、一方鐵青,就像是恭介在逼問著什麼,卻被景介不斷否認。
究竟是怎樣的事情會搞到如此劍拔弩張?我整個人看到呆掉。但聽不見對話,畫面雖
溢滿劇情,思考了幾秒依舊毫無頭緒,我悶悶地將視線收了回來,在半途瞄到桌上相機中
的畫面,一個想法猛然湧現。難道恭介也感覺到景介對我的異樣?以他們的熟悉,甚至孿
生血緣的連結,或許一些我不以為意的,都透露著信號,再顯明不過。
我不由自主瞥向景介仍攤於桌上的手札,若他真對我有好感,極有可能會在日記中偷
渡一點蛛絲馬跡,但儘管想看,道德感卻提醒我這是在侵犯隱私,剛才手賤多按了幾張照
片,還勉強能找到藉口讓良心過得去,日記這種東西實在太私密了,一時半刻我也找不到
什麼理由能過自己這關。然而,想知道答案的慾望無比強烈,如此鮮明的誘惑擺在面前實
在令人難忍,於是輾轉許久,我還是催眠了自己,就瞄幾眼,當作不經意望過。
可是,天不從人願,當我緊張地順攤開那頁的字裡行間瞄去,能辨讀的漢字完全湊不
出什麼線索,頓時讓我心情跌為低落,就好像拿到了尋寶圖,上面卻全是密碼暗語,任憑
我怎樣跳接聯想,都看不出是否有提到我。我不禁恨自己大學選修日文時,為何要如此鬼
混。
所以,景介否認的到底是什麼呢?放棄了從手札尋找答案的我,將思緒又轉回方才的
畫面,目光也跟著看往路燈下,還特地隱著身子,怕被他們發現我的窺視。哪知才幾分鐘
過去,眼前的景況又不同了,這回變成是景介陰著臉,一句接一句將恭介說得啞口無言。
這到底唱的是哪齣戲,怎麼一下子角色都顛倒了?如果景介否認的是對我的情感,那
恭介難以啟齒的又會是什麼?恭介的容形行止在回憶裡飛快地播放,最後被我定格於前夜
他誘我侵犯的那刻,因為我腦中竄出了一種瘋狂的可能。
或許,恭介也被景介揭露了對我的好感與慾望,於是兩人陷入了一種尷尬卻又難決的
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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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見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