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之丸御殿」庭院穿出，面對的剛好是城區的另個主要部份「本丸御殿」。昨夜
行經，晚風冷峻、長牆匿形，只有投射光影的飄移幻舞，不過也因著這樣的幽寂清冷，讓
我陰錯陽差藉由一條圍巾，多明瞭了恭介的心之所向。
儘管恭介泛著光暈的微笑還在記憶之湖裡灼亮，這樣的笑顏卻漸漸添入漣漪的盪晃，
一點一點幻成大學那人回首時的日炎綻射。我望著眼前壁岩現顯的城壘堅穩，順著石橋，
由長牆隘口穿入內城。
「怎麼不講了？大學然後呢？」或許無法接受我半途停逝的敘述，恭介忍不住追問了
。
「不知道該怎麼講，或許高中在我身邊來去的人太雜了，老天乾脆給了我一顆恆星，
讓我在大學四年裡，完全只繞著他轉。所以如果要問初戀，應該就是他了吧，雖然很晚，
但我也是到了那時候，才體會到什麼叫刻骨銘心。」深刻到現在就算僅略略回想，胸口還
是一陣窒悶。
「他也喜歡男生嗎？」恭介立刻就問到了重點。
「我不曉得，或許他自己也搞不太清楚，曖昧的日子卻這樣一天一月地過著，而我也
就一直等著不知道會不會有結果的未來。」四年..多長的一段日子啊。
「能讓你不顧一切愛著的男生一定很棒吧？」他語聲幽幽地說著。
「是啊。」出色到成為烙印在心裡的原型，讓我於後來人生中不斷追逐它的化形，然
後現在又納聚了北國的陽光，成為了你。
我怔怔地望著恭介，雖不能說只是種心中傷缺的替代，也不能否認對他飛快滋長的感
情沒有當年悸動的推波助瀾。幸好恭介沒追問著樣貌細節，假使問了，便令我為難了，若
老實回答，誰又能忍受自己有著他人的影子？
「好可惜沒有結果啊....他終究還是選擇女生嗎？」恭介由著我們之間的靜默持續了
須臾，才輕輕嘆了一句。
「倒也不是，應該是在那禁忌的年代裡，有勇氣往前走的人太少了，好不容易我們接
吻了、最私密的地方也觸碰了，這樣的跨越卻給他帶來對自己的質疑，對未來的恐懼，於
是就像太陽的運行一樣，爬到了天頂，接著就是日落了。」
我看向「本丸」裡的城壘式佈局，這兒坡階迴轉、牆障層隔，與方才「二之丸御殿」
的雅致院景顯著不同。而如此的轉變便彷似疊合了當年的情路，繁麗刻綴的廳閣收藏了我
們於課堂、於社辦、於校園的記憶，或相倚或笑鬧或奔遊，每個互望的笑容都輝漾著光。
但終歸還是承受不了現實與時光的殘蝕，成了眼前的荒遺房舍，儘管歇山簷線揚轉，卻只
存深深淺淺的木紋為其唯一飾彩，素簡得晦暗。
「他能夠跟你好好說，把一切作個結束，已經算很好了。」像是被我語中的嗟嘆感染
，恭介的聲音也帶了點愁緒。
「其實沒有耶。」我們從邊角的望台再往上攀，這兒本來屹立著五層高的天守閣，然
尚未經戰火焠鍊，一道落雷便先讓它傾毀於焚焰，只剩下個空盪石台。
「當年他什麼都沒跟我講，就只是越來越冷淡而已，甚至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追上去
跟他攤牌，還被他狠狠揍了。」於是我心裡所有以他為基石堆砌的，都瞬間垮了，和眼前
這什麼都不剩的遺址一樣。
「原來是這樣啊....」恭介喃喃地說著，眼瞳裡的光采轉為暗寂。這神情讓我想起昨
天雨幕下的他，那說著「只能是同學」的他，頓時我很想賞自己一巴掌，幹嘛提這些讓他
也想起自己的傷心事。
「不過老天總是有安排的啦，畢業過後的好多年，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就在街頭相遇
了，我們終於有機會好好談著當年的事，我也終於知道他的那些心中輾轉。」我還記得他
訴說時的潸潸淚眼，以及和他一起的可愛嬰孩，那嬰孩拉著我衣袖笑啊笑，宛如某位少年
曾對我揚起的光燦。
「所以人生中的未知還是很值得期待的啊。」我朝下俯瞰，湛青護城河化作圍帶，倒
映著淨雪樓壁與黛綠林葉，再往遠眺，是春櫻的粉豔散綴於樹間，很讓人心緒為之一漾。
「像是我怎麼知道到了日本，居然會遇見你。」我不禁轉頭看向恭介，半告白地這樣說了
。
雖說我的語句帶了點修飾，聰明的恭介沒可能聽不出來，但他的表情僅閃過瞬間的怔
愣，旋即便替上了調侃的笑顏：「是啊，沒我救你，你那晚就要睡路邊了，現在不知道流
浪到哪裡。」
只是這樣嗎？聽到他的答案，心裡不免有些受挫。我真的完全不懂，初認識時他像個
愛挑逗人的異男，三不五十便向我拋出曖昧話語，找到機會就牽勾過來，現在好不容易我
們的身份、對彼此的感覺都比較明朗了，他卻反而躑躅不前，甚至閃躲我的試探。是他那
開朗的外表下其實隱著強烈的防備心？還是只想讓這段邂逅僅是邂逅，儘管心動，也不願
多說什麼去添加彼此的期待與負擔？
「那大學之後呢？」大概見我神色有點悶，恭介出了聲撥去這尷尬。
「大學後....欸，怎麼都是我在講，你也貢獻一些吧。」我突然覺得不太對勁，自虐
地翻出與傷疤夾雜一起的回憶，結果對恭介過去的認知仍是一張白紙。
「我的過去就沒什麼好講的啊，很一般的無聊學生生活。」他把視線撇開，語氣輕描
淡寫。
「誰信啊....聽說你們現在國中就過得很精彩了，有的甚至小學就開竅，像我這種拖
到大學才初戀的根本是邊緣又邊緣的失敗者。」我朝著他瞪視。
「沒有喔，你想太多。」他宛若打太極般懶懶說著，這樣的回答配上那張帥臉跟健實
身材，完全沒有說服力。
「你確定？那之前說寄錯的內褲照本來是要傳給鬼喔？」
「對啊，有些孤魂野鬼沒衣服穿，寄幾件過去他們夜裡不會冷。」他神色自若地回著
，完全不臉紅。
「是喔，這裡地勢高視野好，你就在這點一盆火，插根招魂旛，繼續把你的照片燒給
他們吧，再見。」我一轉身，從遺址高台走下去。
「不要這樣啦，再跟我說嘛。」他追了過來扯著我。
「喂，從大學畢業到現在幾年啊，研究所、當兵、工作，講完不只天黑，應該整個櫻
花季都過了吧。」我不管扔死拽著我的恭介，一路拖著他走出城門。
過了行橋，一如於高台望見的，護城河旁的步道隨處皆為春色，素白者花團錦簇，帶
著活力在枝頭探展，尚呈粉嫩的苞蕾成了嬌豔飾綴。枝垂櫻則走向飄逸路線，儘管主幹折
扭，勾畫著力度，纖弱的枝尾卻似高懸瀑流，散盪而落。
這樣的櫻色雖勾著人抬眼端望，我的心裡仍盤桓著方才的未竟話語，倒也不光是後來
遇到的人事過於紛雜，難以於寥寥數句中交代訴說，也不是真想拿來當籌碼與恭介交換過
往，畢竟誰都有不願和別人分享的角落，何況嚴格說來我們也僅素昧平生。最主要的，是
我怕這樣一路說著，便講到了前任。
對於大學那位，即使想來悵惘，即使是段遺憾，但經過多年時光的療癒，經過他那番
誠摯的告解，已能以一種較為抽離的旁觀者角度，去淡卻再次面對的傷楚。可是有關前任
的不一樣，與他的緣絕如場熄不了的災火，一想起便漫燒連天，那樣的淒痛在我心口執拗
盤據，我只能不時飲著名為遺忘的嗎啡，抓著生活中的嘻笑怒罵，偽裝自己的無傷，假作
那些事都沒有發生。
我好怕若像「平安神宮」那夜由著自己追尋那些日子的點點滴滴，便會這麼墜入悲逝
的漩渦，而此時沒有酒精麻醉，沒有來自恭介肉體溫度的替代，又該如何讓自己再次掙離
忘卻？
「其實我很羨慕你耶。」恭介突然這樣說。
「什麼意思？」我不太懂他這天外飛來的一句。
「高中的時候啊，有人願意在旁邊保護你，就算跟別的同學有點不一樣，也不會遭到
不公平的對待。」
「要這麼說也是啦。」不知道是運氣比較好，還是因為在班上年紀幾乎最末又發育得
慢，不少同學總以溫和目光像照顧小弟弟般與我相待，再加上莫名其妙收了個凶神惡煞的
保鏢，又陰錯陽差成了大哥的禁臠，一些風雷雨雪的便自然被蔽擋在外了，連高中生很愛
玩的阿魯巴，班上似乎也只有我沒遭到誰的魔掌荼毒。
「其實看著一些校園劇，尤其是你們這邊的，看到戲裡角色被打、被潑尿、被逼著舔
鞋，每天上學桌上都被放著菊花，我常常會想，如果真的遭到這樣的霸凌，該要怎麼撐下
去。」言語的訕笑、被孤立無視的排擠、肉體上的汙辱與痛楚，任何一種都是難以度日的
折磨，隨著時間摧毀人的生存意志吧。
「那些都是真的。」恭介愣愣看著前方，輕聲這樣說。我不由得轉頭望了過去，但他
的目光遙視，木然的神色很難辨出更多的情緒。
是他也遭受過如此的對待嗎？我盯著他的面容，憶著那不時綻耀的光采，很難想像他
曾經走過類似的日子。還是掩藏於心的，是在自己身邊發生卻不能伸出援手的無助？
「能生活在台灣應該很幸福吧？聽說在你們那邊，這些話題是可以拿出來討論的，可
以出現在課本，可以遊行，可以大聲抗爭，而不是像我們這裡，所有東西都被壓抑著，好
像有一個巨大的模子把大家框住，逼著我們都成為那個模樣。」彷彿想吐盡心中的感觸，
恭介一口氣說了一大串。
若是要這樣比的話，或許如此些微的開放也是我們的小小幸福吧，但就算現今已有很
多年輕人沒被那莫名的傳統思想框架住，總還是有各樣不幸的事情在發生，可能是不堪承
受的弱小身軀被發現終結於廁所裡，可能是不被祝福的情侶們相攜走上黃泉路，每一件都
令人心頭緊揪，不由得紅了眼，讓淚水氾溢。
順著護城河岸的行道彎轉，眼前現出了昨晚訪過的「清流園」。立石於勾迴沙地上散
立，修齊的樹籬半掩著茶庵，步徑則於石間蜿蜒，圈繞出一池碧幽。而儘管現刻的池景蓊
鬱，望著望著仍不禁想起前夜的光影幻魅，想起恭介當時就著圍巾，吸吐感受，而後在那
屬於我的溫度中綻出由衷的歡悅。
「咦，我的圍巾呢？」昨晚進民宿後似乎便忘了它的存在。
「還在包包裡，你要嗎？」他卸下背包，眼神夾著對我忽然提出這事的不解。
「沒有，就放你那吧。」我朝他笑了一下。
恭介，如果過幾天我們分別後便再無緣份，而你的世界依舊如此殘酷冷寂，就把那圍
巾當成我吧，縱使隔著海洋的我無法給你胸懷，至少還有我的溫度伴你度過夜裡寒涼。
默語中，茶庵門口陸陸續續轉出了一群人，閒談、於池畔櫻前留影，再一陣，一對衣
著特色顯明的男女迎上了大夥的目光，女生披穿日式傳統的白無垢，一身似雪象徵互結連
理的神聖，男生服飾即便低調沉著，凝望的眼神卻泛著幸福，彷若正訴說著未來的扶持約
守。原來，我們遇上一場婚禮了。
「能結婚真好呢。」恭介怔視著，語聲喃喃。
「是啊。」儘管我們跌跌撞撞地走過成長期，尋尋覓覓找到了願意攜手的伴侶，結婚
仍是我們這類人遙不可及的奢望，就算是非正式地，僅想求得來自血親的祝福，竟也這麼
難，我眼眶不禁一酸。還記得曾在某人的婚禮接過了捧花，接過了他眼神中的濃濃溫情，
但那樣的祈願似乎亦如花蕾的易逝，終究沒等到結出幸福的果實。
我抬眼仰望，不想讓淚水便這麼輕易流了下來。今日的天空青朗，有淨雲濛濛柔柔地
暈抹，呈現一種被漣漪推漾的紋帶。而在這隨興渲染的畫紙上，櫻枝先以繁複又不龐雜的
筆觸絲網般留印，緻密的瓣蕾則接續碎點開漫。
我看著枝頭的這片櫻色，它以一種明晰卻輕柔的彩度，適切與青空凝融一起。我們的
身份也會有這樣的一天嗎？恣意活出自己的驕傲，同時自在地和世界分享？不用大聲吶喊
，不用劍拔弩張。也許吧，也許真的會有吧。
我的視野朦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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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大學的那段，記述於「曖昧，只能是場幻夢」。
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往前搜尋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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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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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条城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