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階路往下,兩旁依舊有長龍般的石燈籠擁聚,但這個方向多了些隨意晃遊的鹿群
,看著牠們在緩踱間閒散地啃嚼草葉,悵惘的心情也微微昂揚起來。
「走上來的時候,你說當兵有人問過你同樣的問題,是交往的人?」我以為我帶過得
輕巧,沒想到恭介卻敏感地記在心裡。
「算交往嗎?其實到現在我也還沒搞清楚,因為他就是個普通的異性戀男生,只是誤
打誤撞闖進了我的世界。」或許該說,我才是那個莫名闖入,讓他人生轉了彎的人?
「不過也不能說他普通,因為他腦袋的構造好像跟一般人都不太一樣。」我停下腳步
盯著燈列間的小鹿,牠們探頭出來,不像為了求食,僅僅是以好奇眼神與我們對望。「對
他來說,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接受的。就算是同性戀,也不過是另一個新鮮的世界,不帶
罪惡,也沒有很多人覺得的骯髒。」
「你怎麼試探出來的?」恭介詫異地問。
「我原本也沒打算跟誰說我的事啊,尤其軍隊那種封閉的地方。但就是有像他這麼討
厭的異性戀男生,沒事就要招惹過來。」我不由自主想起他的勾肩搭背、在我生日時帶著
甜膩的強吻、還有喝醉後的火熱抱擁。
「說人家招惹....」恭介丟出一個不相信的表情,像是認定我絕對先釋放了什麼曖昧
因子。
「喂,那時候的我根本每天臭臉好不好。」就因為他沒被這樣的怨氣驅趕走,反而湊
了上來,才是奇葩。
「是,你都很無辜。」或許是看在我心情不佳的份上,恭介省略了後續的補刀毒語。
「不過他的確綻放著很特別的光芒就是了,不僅僅是開朗,應該說腦袋空到連煩惱都
無法存在,讓當年低潮的我很容易就飛蛾撲火,被那總是掛著的笑容吸引過去。」當然,
也不能否認他在肉體上似有若無的侵略,更是種推波助瀾。
「所以就在他受傷住院,我過去照顧他的時候,忍不住跟他坦白身分了。」其實我也
不知道在經歷過大學的失敗出櫃後,怎麼還有這勇氣。
「結果呢?」恭介眼中透著對後續的期待。
「結果他居然接受了,還笑笑抱著我,說這根本沒什麼。」應該就是這樣的溫柔徹底
融化我當時的防衛吧:「而且他不是隨口講講而已,是真的毫無芥蒂跟我繼續相處,或者
該說,還更親密。」
參道穿過公園,化為市區的商店街,看著那些已經琳瑯滿目擺出各樣商品的攤位,有
點便像是在放假的時日,逛著他家鄉的鬧街。然後,那個晚上我們都喝醉了,叫囂、打賭
、赤裸地共躺一鋪。
「怎麼不說了?」坐上通往「法隆寺」的電車,恭介戳了戳陷於回憶的我。
「啊?」我愣愣回望過去,不確定是否該複述後來我們終究在互相的試探中,釋放了
一直被藏抑的身體慾望。
「反正就是我們進入了一種很微妙的關係,他輕鬆地越過同性戀異性戀的那條線。」
我頓了一下:「也包括了性。」
「然後就是我最早跟你說的,他很介意我還惦記著前任,吃了好幾次的醋。可是我們
算在一起了嗎?假如我決定徹底抹去心裡的陰影,他真的對一切都準備好了嗎?」我轉頭
看向窗外飛逝的景物,那之中有我質問時,他茫然的眼色。
「最後呢?難道就因為這樣沒有結果?」恭介的聲音從我耳後傳了過來。
「人生的很多故事都沒辦法有結局啊。」我將視線放回至恭介認真凝望的臉龐:「當
我退伍了,距離自然就把一切拉遠成汪洋,曾經濃冽的、甜蜜的都被稀釋得再也嚐不出味
道。」
而那些以為會永遠留在腦裡,不可能忘記的絮語,好像僅剩下別離前他對我說的:「
如果要作同性戀,我只想為你作一次同性戀。」
「光哥你其實都一直遇到很好的人呢。」恭介有感而發地,似乎正將我昨天提及的過
往也串了進來。
「是這樣嗎?」我回憶著那些面孔,其中的相處或長或短,自然有像大學或前任那樣
深刻的,讓人不禁時常緬懷,但一些淡淺的交會,也不乏真心的交付,只是人世的紛雜讓
彼此在某個關口止了步。
「可是,遠距離,好像真的很難....」他低著頭,喪氣般地喃喃自語。
這樣的反應讓我心頭隨之一揪,是啊,光台灣本島的距離就把一段感情淡化了,那隔
著大海的兩個國度又該怎麼辦?我望著恭介暗鬱的身形,一時也想不出什麼振奮話語。講
些天長地久的承諾嗎?到我這年紀,任何甜蜜的應許好像都成了諷刺,轉到喉間便雜了苦
澀,完全說不出口。
還正斟酌著,恭介已揚起頭,淡淡笑著:「不過如果你和他在一起,就沒有跟前任後
來的故事了。」那樣子便像是已把對未來的憂慮藏回心裡。
「是也沒錯,沒有人知道眼前的分叉路要如何選擇比較好。」我對他的轉移話題鬆了
口氣,但也忍不住想著,假使當時就順著交燃的熱度繼續發展,而不是先判了死期,再坐
視它逐漸冷寂,現在的我會否便是跟他過著胡鬧卻快樂的日子。畢竟他帶點無厘頭的痞子
個性搞不好就是我媽的剋星,讓她什麼威脅都使不上勁。
可是,人生的變數何其多,誰又能保證我們能順利走至那個關鍵點?而當時的放棄,
讓我等到了與前任的重聚,並且在經過那樣的離分後,彼此的心又更緊密了。
抵達了「法隆寺」,它的外門格局素簡,簷冠卻厚重挑揚,有著寺院入口的渾凝氣勢
。穿了過去,迎面的參道筆直,兩側長牆縮聚著視野,將目光牽引至徑末的叢集屋閣。當
時的我們也是這樣吧,覺得既然突破了來自心理的關卡,只要願意再次攜手,前方就是康
莊大道。
退伍的我特意在外地找了工作,他也剛好考取那邊的研究所,於是順理成章開始了對
我們都很新鮮的同居生活,即使便宜租來的房間狹小單調,離我們夢想構築的小窩還相當
遙遠,但都不是問題,我們想著,只要有彼此,再怎麼簡樸的屋舍都是自在天地。
我在回憶中緩行,前方被植林綴掩的塔殿也逐漸清晰,由於在櫻花季到訪,原以碧樹
妝點的古褐寺院多了另重色階,粉柔的花顏於牆邊淺笑而綻,幾簇的染抹,便讓院舍逆轉
了時光,回到最初的榮盛。我彷彿望見下班的我斜靠在沙發,帶著淺笑看他認真撥彈著琴
,到了假日,有時他依著我的犯懶,窩於電影院打發時間,有時我陪著一起輕裝簡囊、跋
山涉水,靜憩在他喜歡的大自然。
「怎麼會特別想來這裡啊?好像沒幾個觀光客。」恭介的聲音將我拉出了回憶。
「喔,就很久以前翻世界文化遺產的書讀到的,那時你們被列入的還只有兩個,一個
是『姬路城』,一個就是這裡了,連京都都沒有呢。」我跟他解釋著,而且就是因為那本
書,讓我走上造訪各個世界遺產的不歸路。
「然後你就記得了喔?太厲害。」
「你忘了我考古系的?」我打趣著:「反正這地方就莫名其妙在我腦袋留了痕跡,剛
好今年要來奈良,如果不親眼看看這裡,好像對不起自己。」
我抬頭望著標誌「西院伽藍」入口的中門,相較於外門的樸實,它的形構豐富,光是
歇山簷脊帶出的雙疊翔飛,便讓它如巖嶺雄峙,側後半顯的五重塔更將它添增一份嶔崎跌
宕。而門下兩側是仁王英姿偉立,儘管風霜的沾染使其肌軀色塊斑殘,仍用揚舞肢臂守著
千年之約,誓逐去世間的貪嗔妄念。這樣帶著歷史份量的闊偉蒼涼,很讓人望之悸動。「
進去看看吧。」我招著恭介轉入了內院。
穿過廊角,望見的佈局令我訝異,畢竟日本寺院多半在疊門之後,便是「金堂」、「
講堂」順中軸而立,但或許是「飛鳥時代」的美學思路,這兒院心卻是雙樓併生,西為「
五重塔」,東為「金堂」。我看著「五重塔」,其塔身似乎比先前訪過的更加纖瘦,然塔
簷依舊廣揚翻飛,兼著頂層樓面大幅收斂,趨前端賞時,便覺其勢陡峻,宛如擎著相輪穿
雲破天。
「其實,那時候他如果沒有再遇上我,很可能後來就出家了。」抬頭仰望塔尖的我,
不知不覺被勾起了這樣的一段事。
「你是說你前任?當和尚?會不會太誇張?」恭介覺得我冒出的話很匪夷所思。
「他就是個讓大家都猜不透的人啊,剛認識時,像是不知世事的天真小屁孩,誰知去
他家卻發現櫃子裡擺了一堆佛經跟玄學書,隨便一問還真的有見解。」老實說,他興高采
烈分享的,我根本大半聽不懂,左耳進右耳出。
「這樣的人你相處起來不會覺得悶嗎?」恭介一眼看穿我走的根本是不同路線。
「不會耶,這就是他很妙的地方,雖然偶爾像轉世靈童一樣,說著讓人昏昏欲睡的道
理,還是可以把千年修為擱到一邊,跟我做些極度瘋狂的事。」例如性方面的不可說。
恭介很疑惑地從我眼睛望了進去,像在翻找那些瘋狂事的蛛絲馬跡。
「不過大體上,他仍是個對自身要求很嚴謹的人。所以遇上我,和我在一起,好像真
的搞亂了他的某些原則,分開的那段日子,他常常就待在深山裡,跟認識的寺廟老師父讀
著經,希望自己亂糟糟的心能再次空明。」
「是喔,聽起來的確很有可能就去當了和尚。唉,一個本來要成為高僧的人結果為你
放棄一切,光哥你真的是禍水。」恭介一臉正經地嘆著氣。
「說我禍水....你不是也喝了?」我瞪著他:「再囉嗦我連別種水也灌進去。」
登階上至塔門,裡頭照明昏暗。原以為正中擺置的應為端坐菩薩,卻是很特別的帶景
雕畫,像在塔之心柱圍聚起疊山重岩,而後用不同主題創作。這些雕作除了比較直觀的佛
陀涅槃,看來都是帶著典故的問禪與說法,我不禁想著若現刻在我身旁的是某人,應該就
要興致盎然開始講起故事了吧。
「愛情的力量好偉大,能把個性差這麼多的你們牽在一起。」繞了一周,於環廊坐下
後,恭介的話裡有著感觸。
「是啊,就算這樣過了十年,他心裡的那些轉轉繞繞許多我仍舊不懂,可是也摸索出
很適合的相處方式。大部分的日子他會自己把一些負面的處理乾淨,不讓過多的陰影影響
我們生活,當然也是有難以排解的時候,遇到了我也不需要多問,只要陪著,或是給他空
間,自然會雨過天晴。」然後我就可以望著那很令人抒懷的笑容,繼續絮絮叨叨講著生活
的瑣碎事。
「不是都說情人間要溝通才會長久?」恭介有點不懂。
「是沒錯啊,但每個人的情況不同,或許他覺得那些是他的問題,既然有能力處理,
就不用拿出來多破壞一個人的心情,反正日子也真的這樣順順過了下去。」
我望著與塔隔鄰的「金堂」,它以縮窄的二樓堆疊起層次,豐富著稜線,讓歇山簷在
斜捺後能藉下簷再作延伸,和「五重塔」併立一起亦較為勻稱。再細看其環廊,挑曲斗栱
、卍狀花欄、支柱雲龍盤繞,儘管「五重塔」高峻醒目,它亦以穩闊之姿昂立,毫不遜色
。
或許那個時代的設計者便是這樣的思路吧,知曉要成就宛若雙生的對稱太不實際,就
像恭介他們兄弟倆,即使五官身姿形似了,氣質內蘊還是極為不同,索性換個方向,尋求
反差中的互補美感。而如此的尋求彷彿也貼合著多數人的情路,畢竟我們總像生來便帶著
缺陷似,用一世的時間尋找讓自己完滿的另一半。
我曾經為了同性戀的身分沉鬱,以為不會有人懂我愛我,終日站在陰影裡,朝外怔望
那些咧著笑臉開朗滿懷的男孩,瞇著眼,著迷凝視他們綻放的光芒。我望過無數回的星斗
移轉、寒暑遞嬗,終於,大學那位揚起了燦爛笑顏,將我從陰暗角落牽了出來,然後是前
任停下腳步,看著我,以眼瞳中的熠熠光采,讓我找到安定的力量。
但那樣的光芒還是陸續熄滅了,再度留我孤自於影夜裡悲傷。我看著廊邊的揚展櫻樹
,那仍在枝頭艷麗的,便似復現著跟前任旖旎過的風華,然翩落於地的花殘,卻已預示著
之後的風蝕霜侵。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愣眼望著,倒也沒有潮浪般的愁緒隨之襲來,
花開花謝在這悠遠古寺裡,便自然多了種輪迴禪韻,讓人換上另個平寧心境去細細懷想。
我轉頭看向恭介,他正屈著腿,若有所思地對殿閣凝望,雨後的陽光微微灑落,在他
的側臉抹了些光暈,令他格外耀目。或許,這樣的男孩就是我的下個花季吧,假使堅持一
點,多付出心思與守候,他將會攜著絢彩引著暖陽,再次耀朗我身處的寂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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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當兵時的越界之戀,記述於「祝福,並沒有那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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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隆寺西院伽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