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樓，習慣性地掏出鑰匙，可是想到這時候景介八成已經回房，便先敲了門，果然
，裡頭很快傳來了應聲，而推開門後看到的他，一如慣常地坐在桌前，正盯著手札微微晃
著筆。
「今天比較晚？」他看了過來，儘管話聲中的情緒很淡，至少不是種相視無語的尷尬
開場。
「是啊，本來想走完整條河邊的櫻花道，最後發現太長了，只好放棄。」總不能說是
因為想跟恭介多膩在一起。
「你呢？有找到好地方，畫出滿意的作品嗎？」我努力在自己臉上添了些熱切。
「沒有，畫得很糟，都撕了。」他略去了過程，直接跳到這令人呆愣的結尾。
「是喔，好可惜。」我轉身擱下了背包，餘光中，桌上的手札整面空白，彷似便是因
為主人腦袋過於哄雜，無法將思緒化為文字。
「你要洗澡嗎？」他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去吧，我想先躺一會兒，有點累。」恭介希望明天三個人能一起逛，但該怎麼提
，成功率才會比較高呢？怎料，腦袋只不過多轉了一會兒，便錯過了對話的時機，待他洗
完，我趕著接棒，回房後，就僅見桌邊一小盞微光，映著上鋪景介背對我的身影。唉，明
早繼續努力吧，我在心裡嘆口氣，上床讓睡夢把腦中的思慮掩去。
或許是疲勞所使，這一晚睡得挺安穩，再睜眼，窗口已是明晰的天光勾著景介外望的
輪廓。「早。」他聽見我起床的聲音，看了過來：「我泡了茶，要喝嗎？」桌上擺著像是
從餐廳借來的瓷杯，杯緣的花釉淡雅，同色的另個則在他掌中騰著裊裊蒸煙。
「好啊，謝謝。」我將杯子捧起啜了些許，是煎茶的清香，在這微涼的早晨泛著很令
人舒泰的暖意。
這是個好兆頭嗎？茶香盤繞間，便宛若他又將心牆開了窗隙，與我分享內裏的世界。
然正當我還想再多幾句攀談，讓氣氛更熱絡時，房外傳來了重物拖滾的響音，接著是門板
的輕敲及恭介放低聲量的喚語。
開了門，他揚起笑臉看著我，我的注意力卻被他身後的行李箱引去。「你要搬過來？
」我有點驚訝，是終於忍不住想跟景介換房了嗎？不怕把三人的關係搞得更僵？
「咦？我沒說過嗎？我那間今天就要先退了。」他微微歪了頭，像在追溯著記憶。
「沒有啊。」我腦袋被現在的狀況搞得有點亂，就算恭介解釋著壯熊只待到今天，老
闆同意幫我們多加個地舖，那些相關的細節都輕飄飄從耳邊掠過。
「所以今天晚上我們三個人都要睡這？」我問出我最在意的問題。
「是啊。」他眼中的笑意揚得更甚，彷彿對不用再分隔兩房充滿著期盼。
如此的發展的確是值得在心裡偷偷慶賀，但往下多想幾分，便覺沒這麼美好，景介呢
？難道能把他當成空氣，直接無視？疑惑歸疑惑，看著恭介將行李放置好，我還是先提了
比較迫切的事：「你們對『姬路城』有興趣嗎？聽說它剛重修完，搭配上滿開的櫻花應該
很美。」
儘管問的對象是兄弟倆，我的目光卻直直對向景介，畢竟最關鍵的是他。然正當我還
緊盯景介的神色，揣度他會怎麼回答時，竟是恭介先出了聲：「可是我答應我同學要陪他
去大阪耶。」
這句話令我瞬間呆愣，現在是怎樣，明明自己提議的，怎麼事到臨頭又抽身？「不是
說好今天三個人一起出去玩嗎？」我不禁問得有點急。
「就..他昨晚臨時拜託，講了好久，我拒絕不了。」恭介看向景介，露出很難辨析的
眼神。
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推拒讓我想起昨晚在樓梯口他說的話語，當時只以為是種帶
著不捨的感傷與感謝，現再咀嚼，倒似蘊著很濃的告別意味，難道走到這相處的倒數時日
，他又起了什麼心念，要將我讓給景介？我不要啊，我又不是沒有感情的物品，由得人借
來送去。
我板著臉盯著恭介，但他雖被我看得侷促不安，卻沒一絲想反悔的意思。「你們會需
要很久的時間嗎？還是，我跟景介看完『姬路城』去大阪找你。」我退了一步，也順勢幫
景介下了決定，免得他那又起變數。
「也好，就下午吧。」他沉默了片刻，給了個還算能接受的答案，儘管如此，那閃躲
背後的意圖仍然令我憂慮。
「『姬路城』，好嗎？」擱下了恭介，我誠懇看向景介，換個思路想，若只有兩個人
，或許他更容易跟我說些心裡話。
「嗯。」他望過恭介後淡淡應了一聲，我們今天的行程總算塵埃落定。
各自將出門需要的物事打理好，下了樓，壯熊已在玄關前等著。幾日未見，依舊是與
一身狂放肌肉極度反差的龜縮表情，還莫名多了些眼神閃躲，難道我真有這麼威嚴可怕？
「他為什麼帶著行李箱？」我輕聲問了恭介。
「要先回大阪的家啊，你沒聽出他的關西腔？」他笑著解釋。
最好是你也能聽出客家腔跟原住民腔啦，我在心裡微微嘀咕。
搭上了經由大阪通抵姬路的電車，我們四個被擠在週末出遊的人群裡動彈不得，特別
是壯熊，他還多了礙事的大行李，搞得頻頻跟人哈腰陪不是。那狼狽的模樣雖然很令人莞
爾，我和恭介也被各站推擠上來的人潮緩緩切分，最後只能隔了一大段距離互望，而就在
這樣不能觸碰也無法言語的對視中，大阪站到了，恭介在車門口比了個打電話的動作，然
後下到月台，怔怔望著我離開。
由於散去了大半旅客，車廂空出不少座位，讓我們能稍微歇息還沒逛景點便已站到有
點酸的雙腿。「要吃些東西當早餐嗎？」我找了話跟景介搭訕，免得彼此間的氣氛過於靜
滯。
「我不餓。」他簡單回著，但當我訥訥翻出餅乾送入口一咬，才知他的不吃或許也有
隱藏道理，因為車廂極度安靜，補眠、發呆、滑手機的人都有，就是沒有高聲喧談的，頂
多便是湊著耳的短暫對語，這讓我進食的碎響彷彿都成了驚擾，感覺若再持續下去便要有
無數目光掃射過來了。
於是我也只能把嘴中殘餘的快速吞掉，當作早餐已了結。「活在日本好辛苦。」我低
聲跟景介抱怨著，換來一個淺淺的會意微笑。這樣的微笑是略解了原本的僵滯，然在靜謐
的車廂裡依舊無法順勢帶起對談，若身旁是恭介，還能偷偷牽著手，傳遞些不須明言的心
緒，偏偏現刻與我偶爾觸貼的是景介，略略反光的鏡片及墨灰的衣褲架起無形的隔閡，讓
我僅能在朝向窗外的愣望中，隨電車抵達了姬路。
出了車站，「姬路城」的方位並不難找，因為大批往同個方向聚行的觀光客就是種顯
明引導，但這樣一波接一波的人潮也很讓我心驚。「去的人也太多了吧，聽說天守閣有人
數限制耶，會不會一下子就被擠爆？」我不禁憂慮起來。
「花季又是週末，這樣的人潮很正常啊。」景介輕鬆回著，像是不以為意，儘管如此
，步伐依舊配合我迅疾起來，跟著在人眾間不斷超車閃繞。
而當如此追過了幾批遊客，前方大道的末處逐漸現出長牆之形，粉翠交織的群樹之上
，傳說中的天守閣微顯其頂。再走至石垣外的「櫻門橋」，穿進以灰瓦疊覆的深褐外門，
我們終於見到它隔著廣原，佇立在內城高台。「這就是『姬路城』的天守閣啊，現場看的
感覺好不一樣。」景介停下腳步，遠眺著，語聲感嘆。
「是啊，花兩個小時來這裡果然很值得。」我的視線循著閣簷勾落，城下的櫻朵瑰麗
綻放，儘管落瓣散綴如雪徑，枝頭仍是滿盛，它們掩替了台垣的斑灰，改以粉嫩麗色在牆
前抹畫，將素潔的樓閣添上華妝。
「好可惜恭介沒有一起來。」這樣的景致他看了應該便是搖著我的手，無比興奮吧。
「嗯。」景介附和著，微沉的嗓音彷若也有著惋惜。
「不曉得他們是去幹嘛。」我喃喃自語著，當時感覺會牽扯到壯熊的隱私所以沒有多
問，現在開始覺得有點懊悔。
「算了，不管他，搞不好他在大阪玩得更開心。」我挑揚起聲調走去售票口，不想讓
這無法扭轉的事實打壞兩人心情，
買好票後，工作人員動作俐落將一張小紙頭塞給我。「預約券？能幹嘛？」券上沒有
天守閣的預約時間，就僅是個號碼。
「估計人數吧，可能發完沒拿到的就不能上。」景介湊過來邊瞄邊猜測。
「是喔，那還是沒有節省排隊時間的效果啊。」我嘆了口氣快步往前衝，畢竟潮浪般
的觀光客仍在持續湧進，每耽擱一秒便不知要在閣外增加多少等待。
然要心無旁鶩、目不斜視其實挺難，城閣就高立於視野的顯明處挑引，忍不住便會想
停下步伐用相機留下它在粉櫻中的身姿。而內城行道為了阻止敵軍直入亦設計得頗蜿蜒，
各個隘口還築設了門樓作防禦。「『菱之門』的『菱』是什麼意思？」我指著內城的首門
，它在闊偉之餘，也於樓窗作了些勾邊綴飾，襯上金漆很是貴氣。
「不曉得，唸起來好聽？」景介給了一個很難說服我的答案。
「那這個呢？」我一路指著「い之門」、「ろ之門」、「は之門」、「に之門」、「
ほ之門」，感覺並非照著五十音規則在排列。
「誰知道，搞不好是當年哪個將軍家嬰兒隨便咿咿啊啊的音節。」他一邊的嘴角淺淺
勾了起來。
不會吧，景介這悶葫蘆也會說冷笑話？我訝異地望了回去，是因為心情好，還是平常
腦袋就轉著這些有的沒的只是沒講出來？「怎麼不說是藏有什麼密碼，照著某種順序走過
去就會進入秘境？」我吐他嘈。
「穿越時光喔？也不錯啊。」他皮笑肉不笑地，彷若嘲諷我的想像沒高明到哪去。突
然間，我覺得硬拖景介出來真的是一帖靈藥，才一日行程的初始，他的話語已逐漸輕快起
來。
隨著一路往內，坡徑越來越窄，人流也開始塞阻，在這迂迴拐繞的地勢很難估計隊列
究竟有多長，不過這對景介倒也沒形成什麼窒礙，於他眼裡，牆岩的錯雜堆疊，簷列的層
次交捺，好像都是種風景，讓他端起相機，沉溺在鏡頭內的小小世界。
看著這樣的身影，彷彿也喚回些與他齊行的記憶，在「銀閣寺」、在「哲學之道」，
一種平寧中同清泉澈流交會的心情。那時三人之間還很單純，我吃著恭介和妖女的醋，而
他總以一種旁觀的姿態聆聽我的牢騷，偶爾遞來頗值得深思的話語。誰又能知曉，不過短
短數天，彼此的關係就變得如此纏絞不開？
在徐緩的人龍推移中，我翻閱著那些映有景介的畫面，原本是想尋找能回歸當初融洽
的靈感，但還是讓感慨占據整個思緒，直到踏入了天守閣，才被裏頭的擺置勾回現實。
脫下了鞋，木質的地板微涼，即使踩觸的構體在幾次維修後已非原物，身處的依舊是
那滿溢歷史色彩的古遠空間，很令人悸動。於僅憑窗光剔明的昏暗廳室裡，我四面望探，
這兒放了座微縮城池，呈現早年牆閣的盤踞姿態及周邊的屋舍連綿，閣內的木架椼柱則未
作雕琢，一派簡樸。
廊道在轉繞中穿進了二樓，帶出由窗口透現的俯瞰之景。一開始僅能沿著簷尾徽印望
至脊頂鯱瓦，幻想這些魚尾奇獸會依照傳說見炎吐泉，替房閣避去火劫。漸漸地，隨樓層
的攀升，牆外的園景也隨之顯明，正處是內外城間的廣原，以我們行來的主街直指繁榮市
心。空地儘管禿褐，卻有群櫻為之綴邊，它們在勾繞中往兩旁漫去，為城院換上絢麗的妝
裳。
但越往上行，閣裡的空間也大幅縮減，觀覽的人眾開始難以消化，那些不耐的觀光客
在木梯口卡位推擠著，與我比肩的景介就這麼被逼到我身前，形成一種很尷尬的親密距離
。
我愣愣盯著景介的身背，由這角度看去，幾乎便是恭介，熟悉的高度、極度近似的肩
膀輪廓，連微微從鼻息滲進的頸後味道都勾起了前幾日的記憶，清新、輕快，彷若曾在我
身邊笑著躍著的軀影。而那烘於胸口的溫熱則帶我行返了雨幕下的神社，他靜靜倚在我懷
裡，小小的傘簷下，是屬於兩個人的天地。
這樣的感覺令我很想把手前伸出去，擁抱著，雖然懷裡的不是陪我走過那些記憶的人
，也渴望藉相似的溫度交流，多抓些即將離我遠去的親暱時光。幸好哄擾的人聲終究還是
牽拉著理智，沒讓我做出逾越的行止。
然當如此出神追想著，一波人群的推湧卻令景介與我更加觸貼了，他挺翹的臀部直接
按上我胯間，還帶了幾下宛若挑逗的摩擦，儘管知道僅是他一時的失去平衡，那兒仍舊敏
感醒覺，旋即和恭介的幾次慾望宣洩跟著清晰，酒後的夜裡、宇治的河岸，畫面復甦著，
不受控的傢伙也昂揚著。
我不曉得景介有否發現，假使沒被別的事分了心，應該會疑惑臀間被什麼硬硬的東西
抵著吧。還好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沒以探查的目光落實彼此的尷尬，而當上梯的隊列
終於恢復流通，我也總算鬆了口氣，讓身體的、心理的蠢動隨行走散去。
登上最頂的六樓，人頭紛雜的小廳間裡，很微妙地設了座神社，但靛青掛簾遮擋著，
就算我隔著人牆探頭探腦望了一陣，仍難觀其端倪，想想反正也沒這信仰，便索性略了過
去，直接晃到窗口朝下望。
正前的廣場巨闊方才已見識過，轉向左，有護城河映著幽墨樹影，隱隱地，密林間好
像還藏了個小小的遊樂場。正努力確認自己是否眼花誤會時，一股溫暖的力量將我手掌握
住，往旁牽帶，轉過頭，是景介對我朝另側窗戶比著，瞬間讓我有種錯覺，像看到恭介因
為發現了什麼， 嚷著「這邊這邊」急切要跟我分享。
好奇隨他牽了過去，果真望見的春景更為茂盛，櫻樹依著岩牆，綻露了明艷姿容，再
往遠，是一牆之隔的「西之丸庭園」，那兒樓垣蜿蜒，圈繞出一方雅緻園林，挑揚的簷線
旁櫻朵繁密簇生，從閣頂望去，便像片花絨，綿綿柔柔地織滿碧原。
我看向景介，他對我笑了笑，彷若說著「如何？很美吧。」而令人怔愣的是那由眼尾
帶起的舒朗，往常的他即便笑著，也不過淺淺的，眼中的憂鬱儘管淡了些，還是能讓人覺
察心裡仍有什麼解不開的結。現刻揚起的卻是無比的開懷，如同恭介的笑顏一般耀眼。
我看著他將視線放回城園，嘴角的弧度依舊，眼神又多了些羨慕與期待，彷彿正羨慕
天守閣能年復一年高屹在此，望著粉色斑影漸生於灰墨牆閣，再妍麗成翻騰花海。也像帶
著期待，想看這浪花化為飛雪，隨春風揚舞天際，將淨雲綴點斑斕。
這樣綻著光芒的神情很惹人胸口怦然，但更令思緒浮動的，是他仍與我交握的手，或
許是因他決定坦率依從心之所向，或許僅是一時悸動，忘了放開，無論如何，由掌心遞進
的溫熱都旋流起來，在我身裡化為一股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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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路城天守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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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路城天守閣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