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景介也發覺我們這樣牽著有點突兀吧，當後方湊來了遊客，他便順勢將手放了
開，退到一旁把窗口讓給別人。
我想從他的表情觀察些蛛絲馬跡，他卻沒有再與我視線相接，依舊是透過人眾的間隙
朝外眺看，偶爾端起相機補了幾張照片，笑容歛去後的臉龐便如往常般的平靜無波。直到
附近的哄雜變得過多了，他才望向我，給了個是否要下樓的眼神詢問，然後與我靜默走著
階梯，行至外頭的「備前丸」。
「姬路城」的牆徑隨坡勢盤旋，也切出漸次疊層的台地，「備前丸」是最高的一處。
在這兒，能清楚以雙眼勾勒石垣上充滿韻味的牆簷線條。雪牆以柵窗縱密為紋，不甘平直
的檐線或彎弧、或挑尖，各式的鬼瓦與鯱瓦則翻勾於簷角，為城閣增添了揚飛之勢。望著
望著，也頗能領略為何它又被稱作「白鷺城」，畢竟從斜側處看去，「大天守」揚頸傲立
，「小天守」化形為身翼，那些弧勾檐緣皆成環翎，加上牆色素潔如雪羽，的確宛若白鷺
臨風顧盼。
不過當看著景介以相機捕捉城閣輪廓的身影，空餘的心思又琢磨起他在閣頂對我的舉
動。雖說他一向與我持著禮貌距離，甚至恭介跟我關係開始密切時，他反而更退了點，其
實某些時候倒不怎麼避諱，像是替我上藥、幫我處理擦澡的毛巾，儘管也可以解釋為進階
一點的友好，曖昧的成分還是多了些，就別提在半夜偷偷親我了。
有人說越是壓抑的人，當防衛出現了裂口，釋放的能量便越強。即使如此，明著牽我
又是另一回事。稍早我陰錯陽差被他緊貼的臀部搞硬，雖然他當下沒什麼表示，八成已把
我的反應捕捉起來，放在心裡思尋探究吧。搞不好就是因為這樣，被解釋成我對他的身體
也有慾望，於是他決定撇去顧忌，藉著指掌交握，紓展自己的念想，也試探我會如何對應
。
這就難倒我了，被雙胞兄弟侍擁的畫面想像起來是頗high，若真要落實於關係，仍舊
有點怪，那種星期一三五哥哥、二四六弟弟，週日一起上的事情，好像還是比較適合情色
小說的主角。
那..是要找時機說破囉，我在腦裡轉著另一種選擇，但他又沒跟我出櫃，或是像恭介
那樣藉由行為表示默認，莽撞說出口很可能就變成自作多情。況且他的心情總算比較開朗
了，再特意撇清什麼讓兩人重回冷漠，尤其在這幾將別離的時候，分明是跟自己過不去。
算了，繼續裝傻吧。我最終還是把自己變成一隻鴕鳥，下了消極的抉擇。
循著行道的串聯，我們隨興地往古城的別處逛，東側的標牌指向「腹切丸」，詭異的
名稱很讓人好奇。「咦？這真的是專門給人切腹的地方？」我略過說明板的日文，迅速掃
著下方的英語翻譯。
「好像是耶。」他皺起眉頭讀了一陣後，望向附近那排廊間屋台，彷彿也有點不解。
「可是它旁邊又接著『井郭櫓』，這樣的水能喝？」我指著稍遠處的水井。
「可以吧，都說動物吃過生肉會開始嗜血，士兵喝了血水，打仗應該比較勇猛。」他
正經著臉色跟我這樣回著。
「最好是，喝過血打仗比較勇猛，那吃過..的，是不是在床上更厲害？」雖然含糊過
重點字眼，說出後仍覺得自己幹嘛口無遮攔，他又不是恭介。
「那就要問你自己囉。」他抿著笑意，眼中好像開始轉著關於我的某些畫面。
對，我就是吃過你弟的，你也要試試嗎？我白了他一眼。
走過這夜間或許鬼哭神號的狹坡，遊徑穿抵至「備前丸」下方的台地。方才上層僅有
蒼松幾株，這兒卻因粉櫻環牆而顯得明艷，不過當逛了一陣，中央那稱作「菊井戶」的古
井，又讓我們停下腳步開始研究了。
「欸，『姬路城』真的不能住，這口井又死過人。」讀過說明板後，我頓時覺得身週
陰風陣陣。因為根據上面所寫，當年有個女僕「阿菊」揭發了家臣的叛變陰謀，而家臣為
了報復，便偷走一枚她負責保管的傳家古皿，害她失職含冤而死，屍體被棄於井，結果之
後的幽闃夜裡，就有淒聲不斷數著「一枚、二枚、....」尋覓那永遠遺失的第十枚。
「是嗎？這樣不是挺好，早上看歷史古蹟，晚上有鬼屋遊樂園，你可以玩一整天。」
他探頭望向水井深處。
「然後被帥猛男鬼迷住，荒唐一夜第二天變乾屍？」我眼眉一挑，覺得他未說出口的
故事裡我肯定沒有好下場。
「我什麼都沒說喔。」他若有深意地看了回來，彷彿後面還有句話：「只有內心邪惡
的人才會想歪。」
這樣一路走回到「菱之門」，我們踏著斜坡轉上另一條岔徑，來到適才於閣頂望見的
「西之丸庭園」。當時居高覺得櫻朵繁密似海，這時步近則像遞足於滔浪，任湧潮將我侵
捲。枝垂櫻桃紅歡艷，豐碩如傘展瀑洩，在淡柔的粉瓣間顯得醒目，後者雖已漸褪芳華，
卻以翩飛的落英鋪綴碧野，點點密密都是染上春意的淨雪。
瞥過被雪浪撲襲的牆角堆石，我看見不遠處坐了一個少年，他捧讀著書神情專注，於
櫻簷下很自然形構成一幅悠然景畫。「長得是不錯，想下手？」景介在旁幽幽丟了一句。
「欸，我只是純欣賞....」我抗議著，雖然少年清秀眉目，加上花海襯飾的靜讀氣質
，有機會聊上幾句其實挺不賴。
「是嗎？小心被吸乾。」他瞅了我一眼，又轉頭去拍他的櫻花，好像認定我只是在狡
辯懶得多聽。
現在是怎樣，才走了不到半里的路，我的形象在他心裡已經開始崩毀了嗎？我想著恭
介一路增列的暗殺名單，什麼糰子哥、洋和尚、捲髮男的，難道景介也拿著一張評分表，
思想淫邪扣十分，偷看路邊小弟再扣十分？那也好，扣光光後，就不必煩惱什麼一三五、
二四六的分配問題，擔心誰會不開心。
自暴自棄的我跟著拍照中的景介於小徑間信步遊繞，有時看看群櫻將矮樹石塔襯起的
幽趣，有時抬起頭，讓艷枝折挑成框，勾立天守閣的揚舞稜線，然後我們脫了鞋，走入被
標為「百間廊下」的石垣。
這條防禦護廊似乎因位於城區背側、遠離前線，看來便像是狹長的居住廳間，以長廊
串接一個個房室。廊內的木質架構簡潔，或許維修得過於簇新，總覺少了點本該有的豐厚
歷史感。不過間或開穿的窗景秀麗，能遠眺城閣、俯瞰櫻色，而已成空乏的房間也很富教
育意義，添設了解說立牌，記述過往，同時帶出「千姬」這位女子在大時代的無奈。
她因流著德川家的血脈，註定成為政治婚姻的犧牲品，先是許給了豐臣秀吉的後代，
豐臣家失勢後，又被迫改嫁「姬路城」當時的城主。然迎來的並非後半生的幸福相守，先
是長子夭折，丈夫也在三十歲英年亡故，最後只能心碎剃髮出家、孤寂至終。
「唉....」走出末處以「千姬」嫁妝建成的「化妝櫓」，我大大嘆了口氣。
「怎麼了？」景介瞧了我一眼。
「就覺得我跟她一樣悲情啊，註定一輩子孤單。」就差還沒出家與青燈古佛相伴。
「之前不是有個交往十年的男友？」
「交往十年，但真正聚在一起的時間不知道有沒有一半。」我順著牆側步道往前走，
一面計算著：「他念研究所的時候比較好，有兩年的同居時光，之後他去當兵，我為了逃
避相親也躲到國外念書，就像被詛咒一樣開始聚少離多的日子。」
「這麼帥氣？為了逃婚辭掉工作？」
「欸，你不要劃錯重點....」我賞了他白眼：「重點是日子很難熬，見不到他就罷了
，一個人在國外又沒有可以說心裡話的朋友，夜深人靜就特別孤單。」床邊忽然少了一個
人，心好像也少了一半。
「然後就去pub發洩？」景介趁我說到恍神時插了句話進來，表情還一副順理成章。
「謝謝喔，我就是每天晚上帶不同的男人回家，怎樣？」如果他是恭介的話我一定要
飛踢他。
「我是說喝酒耶，想到哪裡去。」他正經的神情勾了點得逞的笑容，一看便知沒那麼
單純。現在是怎樣，每次講話都要挖坑給我就是了。
不過兩年如此漫長的日子，我能耐著孤寂撐過，沒受心魔所誘，如今回想也頗離奇，
究竟是如何辦到的呢？我在思索中往庭院邊角望著，那兒櫻樹被碧苔攀掩，蒼勁得古傲，
而花雪覆綴至矮葉、漫積於根草，將其染上一片冬色，隱隱便像是當時持著的信念，無垢
中蘊著期待。
或許是因為失去過，所以更懂得珍惜吧，沒什麼慾望往城市的歡愉角落探險，對人的
動念也降到最低，翻著照片，憶著曾經的旖旎，聽著出國前他為我錄下的心裡話，一切便
彷若僅是長了點的凜冬，只要堅持著，便能等到春暖花開。
「那段時間真的就一直沒有聯絡嗎？」景介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
「是也沒那麼慘，如果真那樣的話，應該沒多久就瘋掉吧。通常他放假的時候會打電
話過來，但國際電話也不能講太久，只能用一兩分鐘聽聽彼此的聲音，接著就靠網路打字
了。」那個時候還沒有智慧型手機及視訊，在外島的他僅能找家網咖，想起來也真是克難
。
「寒暑假呢？」景介追問著。
「寒暑假當然要回來啊，儘管總是被家裡唸浪費機票錢，但那是唯一可以見面的時候
，雖然頂多對到他一次的假期，可是能藉兩三天的小旅行，抱著他，感覺懷裡已經幾乎消
失的存在，仍舊是種力量的蓄積，幫助我們繼續走下去。」我抬起頭，廊簷雖被遮掩，在
枝梢半顯的形姿卻有另一份清雅，當時的我就這樣鼓勵著自己，把那些遮掩未來的都當成
是種風景，學著去欣賞，也真讓我等到他當完兵、我回了國。
「聽起來還是好艱難。」景介若有所思地說著。
「那回來後是繼續同居嗎？」他又接著問。
「沒那麼好，我回國後就被勒令住在家裡了。」兩個老人家大概猜到我喜歡的是男生
吧，一察覺到我的拖延戰術，就立刻以緊迫盯人來對應：「他雖然配合我，在附近找了工
作租了房子，也不能常常膩在一起，我要找著各式各樣的藉口，才能換到幾個小時的晚歸
跟週末的相聚。」
「可能相愛的人就註定要有各種折磨吧，小時候我爸也很少在家，雖然我媽的台灣朋
友常會來，總覺得她還是很寂寞。」景介的臉色換上些許黯然。
「是喔，那時我也是退了一步，想辦法訓練自己去接受，但就當我覺得日子如此順順
過著也OK時，他卻出問題了。或許是對自己的要求一向太高，他總是工作得很不開心，老
闆給的事情不好意思推辭，下面的人做不好也拿回來補，結果每天都加班到昏天暗地。於
是某一天他跟我說，想請調到別縣市的分部，那邊比較單純，不會那麼累。」還記得那個
晚上他面色凝重、吞吞吐吐，我幾乎以為又要莫名其妙跟我分手，像當年一樣。
「那你怎麼辦？」景介似乎也對這樣的發展有點愣愕。
「我自然是不願意，哪有相愛的人喜歡分隔兩地，情感上不好受，也會害怕冒出很多
不確定的變數吧。」
「是啊，一不小心就會被別人趁虛而入。」他的目光投向遠處，看不出是否有過相似
經歷。
「可是，我也不要他愁眉苦臉啊，我想他每天過得開開心心，而且再這樣下去，身體
遲早會搞爛吧。所以，苦惱了好久還是讓他去了，畢竟如果他不快樂，勉強綁在一起也沒
意義。」就像我曾經放了手，只為成全他對自我理想的追尋。
「嗯，快樂還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喜歡的人能快樂。」他認真地望入我眼裡。
「但接著我被迫面對的，又是遠距離這個課題，而且不像之前，只要努力撐過兩年，
是很有可能永遠都是這樣的局面。這種一片霧茫，不曉得目標在哪的感覺好糟，然而命運
就是把我們驅趕到這個方向，又能怎樣呢？頂多週末挑個一天通車見面，剩下的日子，就
是訓練自己習慣孤單，習慣寂寞。」步徑在曲繞間指向一處水池，儘管垂櫻飄墜的殘瓣仍
舊妍麗，那隨漣漪盪晃的，卻是一種不知歸處的徬徨無依。
「平常我可以藉著工作或是拿寫作分些心，但總有在街頭虛晃甚至出去玩的時候吧，
那時就會覺得好諷刺，我明明是有另一半的，為什麼日子過得像單身一樣，沒有人陪我一
起走，和我一起分享、一起笑，只能把人格分裂，自己與自己對話？更糟的是被逼婚無處
可逃，被氣出去時也沒有溫暖的懷抱，好幾次真的想大聲吶喊，恨老天爺的安排，恨這該
死的遠距離。」我不禁激動起來。
可是，該恨的到底是遠距離，還是命運那永無止盡的惡意？誰又會知道一個想要結婚
的心念，一次與家裡的正面對談，就能讓我從半虛假的孤單，變成真真正正的一個人？之
前的遠隔彷彿成了種預先的演練，先習慣獨自生活，於是當被迫永不相見的時候，便不會
被鋪天蓋地的無助寂寞淹溺到不能呼吸。
我黯然地走出庭園，隨意挑著遊徑折拐，瞥望天守閣在不同角度的身顏。當越過護城
河的幽蕩樹影，牆垣隨之轉換形姿，有時，會斜切如揚裙，而閣殿是騰飛舞者，它旋著身
，以千姿萬態展現笑靨。我想著記憶裡陪我走過十年的身影，從男孩般的略帶稚嫩，到男
人那帶了點滄桑的輪廓，之間回望的每個眼神都讓我眷戀，即便悸動隨時年淡緲，仍常在
夢境中甦醒。
然當如此走著走著，再回神時，才想到景介從我說完後便一直沉默不語，轉頭看去，
他的眉頭竟已在我沒有察覺的時侯蹙了起來，隱隱地還雜了些憂傷。「怎麼了。」我訝異
問道。
「你說恨透了遠距離，那你跟我弟要怎麼辦？」景介開了口，望著我的雙眼雖算不上
銳利，話語卻如箭，直接穿入我心底。
=========================
https://imgur.com/Ezshgfc
西之丸庭園
https://imgur.com/a39GfpP
西之丸庭園櫻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