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恭介要怎麼辦?被景介如此一問我頓時語塞,也很想摑自己嘴巴,幹嘛沒事要扯
到遠距離這件事。難怪方才景介聽得那麼認真,還不時追問些細節,應該是在想當我回到
台灣,我跟恭介,或有可能是我跟他,到底該怎麼維繫這段在日本所結的緣。這方面我自
然曾思考過,但根本還沒想出任何答案啊。
「我也不曉得....」我看著景介,很老實地招認了。
「不是只想隨便玩玩?」他的表情嚴肅起來。
「當然不是。」我把答案回得肯定。
他盯了我幾許,彷彿在確認那樣的堅決是否混著刻意成分,也像是在思索該如何往深
處了解下去,但或許一時之間理不出什麼想法吧,「那就好,要先找地方吃午餐嗎?有點
晚了。」他的視線瞥向街區,暫時把這難解的問題擱在一旁。
轉到了「姬路城」旁的「好古園」,這裡是套票所含的另處附屬庭院,一條主道攜著
長牆將它南北切分,當依循標示穿過了黑瓦門,便會行入占據北側大半區域的「御屋敷之
庭」。此庭林樹蓊鬱,有名為「活水軒」的矮屋隱立,也是我規劃裡的午餐地點。
或許景介心中還梗著方才的那件事,找到座位坐下後,他只默默盯著菜單,沒與我意
見交換,於是我也僅隨便點了個定食,然後怔怔望向窗外。原本對此名號不甚響亮的庭院
沒多少期待,但由這角度看去倒是清幽,砌石自林間疊降,引落涓溪為層簾,而溪水歡歌
宛轉,在幾個曲節之後散闊為廣池,池內則有島岩松枝昂立探首,隱隱地,還能見到「姬
路城」於樹梢透顯,勾畫牆閣之瓦簷。
「其實,我本來沒有對未來的事想得太多。」餐點送上後,我隨意嚐了些碟盅裡的小
菜。
「什麼意思?」景介停下了手邊的夾取動作。
「你也知道的,一開始我以為恭介是異性戀,又有女朋友,所以只在心動之餘帶點小
小的奢望,完全沒有意料到居然完全想錯,他真的跟我一樣喜歡男生。」甚至連哥哥似乎
也是。
「是嗎?我都覺得他常常太作自己,明顯到不怎麼在意別人目光。」
「是沒錯啦,但我這輩子已經被一堆愛亂放電的異男搞到錯亂了,就算雷達響了起來
,也把當它成又在誤報。」然後乖乖躲去夢裡補足幻想。
「可能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吧。」他夾了一些菜,卻僅是盯著,沒有送入口。
「或許吧,不過要在異國旅行中遇到相同身分的機率已經很低了,即使他是,我也不
敢期待他會同時喜歡我,尤其他條件那麼好,而我....」只是個進入朽敗之年的平凡大叔
。
「你很好啊,為什麼要這樣沒自信。」他在我語聲漸微時補了一句,雖然沒有確切的
描述,其中的肯定卻令我意外。撇開長相,一路上不小心顯露的膚淺、邪惡思想,還有那
些脫口而出的不正經,應該早讓他把我的分數都扣光了吧。
「是喔,謝謝。」我勉力勾起了僵笑,把原先話題繼續往下轉:「反正後來會那樣發
展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甚至早上起床都懷疑會不會只是場夢。」
是綿綿雨幕的催化嗎?還是晚風下遞出的圍巾將我跟恭介牽拉一起?抑或在更早之時
便有了開端?我追溯著幾個似乎藏有恭介情緒轉變的片段,然當思路隨著時軌移轉,卻不
禁起了疑惑。他們兩兄弟不是在鬧彆扭嗎?怎麼景介對我和恭介的發展如此篤定?「這幾
天的事他都有跟你說喔?」我問出了口。
「不需要講也看得出來啊,而且我們是雙胞胎你忘了?」他用帶了點惆悵的語氣回著
我。
「有那麼神?」難道這又是傳說中的雙胞胎感應?也太威了,該不會連在作那件事的
時候,另一人同樣有感覺?「看到什麼程度?」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心虛。
「應該已經作了吧?」他沒有回望我的視線,僅僅捧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ㄟ,看你怎麼認定囉。」那種只有摸到、或是單方面在酒後意識不清下的擊發,我
是不承認啦。
「如果真的是旅遊中因為異國氣氛而生的幾夜情,我想大家都成年人了,應該會理解
。」景介扒了幾口飯後,用很淡然的口氣說。
「沒有啦。」他的話差點讓我噎到:「我是因為真心喜歡才會想接近他啊,才不是一
時慾望上的衝動。」雖然恭介的身體也很誘人就是了。
「是喔。」他簡略應著,臉上看不出情緒,僅是低眉繼續將飯菜送入嘴裡。
填飽了肚子,又坐著多歇了一會兒,我們起身往別處逛去。原本池景清幽,有瀑流沁
然披垂,然隨著錦鯉的悠然擺扭,又於廊道轉向後再生幻變,短橋弧越,串起兩岸的綴櫻
艷彩,雖非鋪天蓋地的繁盛,在整片映目的青碧中,依舊凝為視線焦點。
可是當盯著這片水岸須臾,畫面卻漸漸失焦起來,粉色背景中添增了幾座寺閣,而殿
前有恭介笑瞇了雙眼看著我,我不禁將這樣的笑容放入那我還無法觸及的未來,勾描著。
「景介。」我對著疑惑望過來的他,嘗試整理腦中浮現的想法:「當年的我是恨透了
遠距離沒錯,也曾在重新開始時,發願找個比較鄰近的伴,下了班可以碰面聊聊,不忙的
話就好好吃頓飯,週末出去玩或是一起賴在床上都好,最重要是心情很糟的時侯,能有個
溫暖的地方讓我喘息、放空,為我帶來陽光。」也許當不需再承受老人家的怨懟後,還能
慢慢構建起屬於彼此的小窩。
「但人生又哪那麼容易如意呢?尤其我這種年紀,願意接受的已經不多,偶爾遇上對
眼的,有可能正值青春心還未定,有可能滿是滄桑不想談愛,能得到的不過是短暫的歡愉
,以及跟水沫一樣很快就破滅的癡心妄想。有時真的忍不住懷疑,是不是老天願意給我的
幸福就這麼多了,我只能永遠捧著那十年的回憶孤獨走下去。」學習某些折了翼伴侶,縱
使僅擁有過短暫,卻堅定攜著,宛如一輩子的份量。
「所以,你問我對恭介是不是只想隨便玩玩,當然不是啊,我很珍惜每個遇到的緣份
,特別是他。過去這幾天,跟他說著我的故事,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已經能從很旁觀的
角度去看了,就算重新走過某些很椎心的片段,也沒預想中的那麼痛。似乎他的笑容就這
樣補足我心裡空了好多年的那部分,不知該飄向何方的自己被他溫暖牽著,很自然就靠了
過去。」
我在感懷中轉入南園的「流水平庭」,順著淺澗曲繞,瞥著石燈籠於矮岩間散點成景
,然後跟景介在亭簷下暫歇了步。這兒同樣有櫻朵垂墜於枝梢,輕悄地揉雜了冬之色及春
之妍。而當環望著,與恭介行過的花雪連綿便隨即疊映上來,畫面裡的他以誠摯眼眸接擁
我的感慨,也用堅定的交握指掌陪我走了一次當年的淒雨之路。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弟願意,就算遠距離你也不在乎了?」景介伸出手,接了一片
翩落的花瓣。
「是吧,假如他能一直惦記著我,願意陪我在人生的旅途上往前走,即使因為遠距離
讓那樣的依靠少了點實在感,但心裡有個支撐,也比在身邊不斷換替的溫度更令人覺得安
穩。」況且,容貌易衰,身軀易殘,再過個五年十年,應該也沒什麼人肯再多看我一眼了
。
話一說完,我發覺景介正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望著我,像摻混了悸動,又多了些悵然
,然錯愕沒多久我便猜出是為什麼,因為,我好像在不知不覺中說出了殘忍的話。本想讓
三人之間的感情流向保持混沌,免得在離去之際還給誰留下傷疤,誰知扯到遠距離,我竟
把恭介對我的重要、我對他的喜歡明白表示出來了,那聽在景介耳裡會作何感想?我的心
不禁被懊惱與歉疚給揪了起來。
溪水涓流,在不著痕跡的轉換下,引入以夏木為題的園景,發覺尷尬又不知如何處理
的我,只能假裝沒有察覺景介眼色藏含的意味,把視線撇開,繼續沿溪行走。這兒幾座棚
架搭越,幾株禿木扭折依纏,看似無華,卻是在醞釀之後的絢美,當節氣見暖,便將以浪
漫的艷紫藤簾擺舞,引人怔望。
可是我和景介的緣分應該就是這樣了吧,儘管相較於恭介,他多了份值得用心去品味
的質蘊,一同行走時,有種很紓緩的平靜氛圍,偶爾,也能感受到他那很隱晦的關心,但
我既已有了抉擇,跟他的一切便僅能停留在葉芽未發之刻,將入夏後的浪漫留予平行時空
。
然而,恭介那邊又是怎麼想的呢?即便我跨過了遠距離的心障,前提也必須是他同樣
願意,對正值青春年華的他,這樣的可能性有多少?我的視線隨著水澗延伸,與步伐一起
陷入了迷陣,在這裡,蒼松無視四季的更迭,或似矍鑠老者拄杖傲立,或如颯爽漢子擎矛
穿雲,但這清朗之景倒映於池,卻陰鬱得散化不開,甚至讓幾陣凜風撥攪得看不清形廓。
我想著正在大阪的他,也揣測他說好要一起出遊又爽約的背後因由。明明昨晚還難分
難捨,今天一早反而像刻意避了開,難道真的想撮合我跟景介?若是如此,那他到底把我
放在哪個位置呢?愛情總是帶了點私心的,如果真摯想與我有著未來,怎麼會捨得這樣做
?
「景介。」我輕輕喚了他:「你說你看得出我跟恭介已經有進一步的發展,但你真的
能確定他在想什麼?」
「你是指?」他疑惑看了過來。
「就他對未來的想法啊。」我將問題描述得明確些:「你擔心我們不過是長一點的一
夜情,我又何嘗不是,儘管他沒有給我類似的感覺,也有可能只是很投入在這場邂逅而已
,等我回國後,他夢醒了,心也冷靜了,搞不好就回歸原本的世界,把一切當成是偶爾可
以回想的故事。」
「不是這樣的。」景介答得很快,彷若不需思考。
「你怎麼知道?」又是心電感應?我不信真有那麼威啊。
「就..他不是那種逢場作戲的人。」景介的回語被我望得有點遲疑。
「人的心思是很複雜的,我沒有懷疑你對他的認知,但隨著時間過去,他心裡每個正
在發酵的細微變化你真的清楚?連我這走過遠距離的人對未來都還沒有確切的想法,他應
該更茫然吧?」這片橫隔我們的大海間,可以填放的變數實在太多了。
「或許就因為沒有走過,所以更有勇氣去嘗試吧?」景介將嘴角擠出些笑容,然在我
眼裡,反倒透顯他語氣中的不確定。
「那只是你的揣測。」而且是種太一廂情願也太天真樂觀的揣測。
「你也沒辦法排除這種可能性啊。」他倔強起臉色。
如此在邏輯上的反駁令我有點語塞,不過,那前一句的回語卻讓我琢磨起來,難道,
若易地而處,景介是願意去嘗試的?
「不然這樣說好了,如果你是恭介,你會怎麼辦?」我靈光一閃把問題丟了回去,畢
竟他若真對我有著好感,應該想過這可能面臨的處境。
「如果我是恭介?」景介的表情有些錯愕,像是沒有料到我會這樣反問。
「先努力到畢業吧,之後....」他的語聲遞出幾個字便陷入了沉默,眼瞳內似乎還轉
著思緒,卻不見找到方向的光芒。或許步入社會的雜亂街口已夠令一個學生感到徬徨,再
加上跨國戀情的經營,可能真的是種艱難挑戰吧。
但假使連景介這心思較為細密的,都沒什麼確切想法,那恭介怎麼辦?會不會屆時便
兩手一攤,讓我們這短暫情緣就此冷寂死去?我不禁在心裡嘆了口氣,隨步徑帶我往庭院
別處晃去。
行出牆籬,我們走入隔著間道的最末一區,這兒是「築山池泉之庭」,有簡亭於池畔
遞足而濯,蓬厚的草簷將水色添上鄉間逸趣。池泉勾迴間,散石聚為過徑讓人點踏穿遊,
而庭中的山景,取的或許是亭簷的嶺脊,亦可能為矮松修剪出的峰稜,解讀在個人領略。
愛情應該也是這樣吧,由於言語太過虛假殘酷,所以我們寧願從眼神表情去解讀,或
秤掂在對方心中的份量,或揣測笑容背後的真實想法,但我好怕我勾勒出的浩瀚山水,其
實只是恭介瞥瞄而過的畫裡雲煙,風一襲便在腦海中消散。還是,我應該找機會跟他談一
下彼此的未來?就算目前仍沒什麼想法,至少確定我們望見的是相同的世界,能用篤定的
步伐朝那方向走。
思考之際,景介的手機響了起來,引得我們一同望去。「是恭介,大概事情辦完了吧
。」他瞄了一眼後,輕聲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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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屋敷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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築山池泉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