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怎麼會這樣?我緊張地朝螢幕飛快打出我的詢問。但也不知是景介那邊網路有
問題,還是他又被什麼事攔住了,我的字句下面再次無聲無息,久久得不到答案。
該不會是車禍吧?腦袋的猜測不受控地往惡劣處墮去,旋即各樣血腥畫面替去眼前暗
闃的房間,恭介的哀號、痛楚的軀臉,被鮮血髒污的繃帶,這些畫面扭曲翻攪著,令我身
子頓時發冷。
我握緊拳頭雙眼直勾勾盯著螢幕,又起身在床邊六神無主地走來走去,終於,景介又
傳來了進一步的消息:「食物中毒,應該還好。」
「還好為什麼要住院?醫生怎麼說?」他的簡略字語平撫不了我滿腔的憂心。
「說有些後續的狀況必須觀察,而且由於又吐又瀉,他現在還滿虛弱的,要打點滴。
」
「他睡了嗎?我想看看他。」渴望見到恭介的欲求在胸口瘋狂鼓脹著,對話卻在略微
停頓後,傳來令人啼笑皆非的回語:「是沒有,但他說現在很醜,不要。」
天啊,這傢伙到底是背著多重的偶像包袱。「跟他說不要鬧了,什麼時候還管醜不醜
,我又不會在乎....」
或許是拗不過我,也可能是景介幫忙施了點力,過一陣後,螢幕跳出了視訊的確認選
項。「欸,哪有醜啦,還是超帥的,神經....」畫面中的恭介頂多被吐瀉折騰得憔悴了一
點,若要說醜,我們這些路人百姓都不用活了。
「確定?不是在哄我?」他偏著頭。
「所以是吃了什麼?」我懶得跟他在這無謂的事糾纏下去:「景介說你住院嚇死我,
以為發生車禍還是怎麼了,好怕再也看不到你。」
「就出去玩路邊看到的店,外觀不錯,吃起來也還可以,誰知道....」他垮了臉,像
是心裡又把咒罵過的字眼翻出來一遍。「大概看我太帥,忌妒,想毒殺我。」話尚未說完
,恭介自己已經噴笑出來。
唔,還能說笑話,那身體狀況應該不算太糟吧,我稍稍安了點心。
就算這樣,我仍舊跟他問了發作當時的情形,以及後來到醫院的處理。幸好他們兩兄
弟租同一層樓,不然極度脫水外加發高燒,也不知會不會就在房間昏迷卻沒人發現。
聊了一陣子,恭介莫名地面色一僵:「不能再講了。」
「為什麼,醫生來了?」
「一定要問這麼多嗎?」他鼓著嘴。
「不能問喔,還是姦夫來了?」他鼓嘴的表情無敵可愛,讓我忍不住想逗弄。
「去廁所啦~」臉頰浮現些微羞紅的他沒啥好氣。
「好啦,那你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讓我擔心。」我戳了戳螢幕。
儘管恭介看起來沒什麼大礙,想了想又覺得很可能只是怕我擔心而特意搞笑,於是我
打開電腦查了往東京的航班,機位是還有,但手指卻在滑鼠上猶豫著,遲遲無法下訂。後
天有對客戶的重要會議,由我主講,老闆明天還等著審我的簡報初稿,若我一飛,工作大
概也要飛了吧。頓時覺得自己好沒用,心愛的人出事不能第一時間幫著處理就罷了,連後
續都無法陪伴、照顧、近距離地給予溫懷,還有臉把自己放在男友的位置嗎?
而心裡卡了這事的結果便是日本沒去成,簡報也被我講得零零落落,若非看我是三朝
老臣,沒功勞還有苦勞,開完會老闆應該就立馬鍘我一刀。
「恭介現在如何?」拖著腳步於星夜走出公司後,我疲累向景介問道。
「明天要出院了。」螢幕傳來了好消息,雖然算算日子還是有點久。
「都你在照顧嗎?你們爸媽沒來?」那天視訊似乎沒感覺到有旁人。
「恭介不准我說,怕他們擔心。」
「那你不就累慘了,這幾天都在醫院睡沒有回家?」我心裡好內疚,這本是我應當分
擔的責任才對啊。
「還好,會有朋友來看他,那時我就可以回去一陣。」
朋友?恭介那麼在乎形象的人,肯見面應該是有某種程度的交情,或者....感情?「
很要好的朋友嗎?」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突然對這個詞敏感起來。
「是吧。」他的回語突兀地慢了幾秒,感覺就像網路對處的他被我問得一愣,斟酌了
幾許才給出這很有解釋空間的答案。
不能說我太多心,那些本來在追恭介的人趁此機會大獻殷勤、噓寒問暖,怎樣想都很
合理,而會令景介識相離開,又讓恭介願意暴露髒臭一面的,關係絕對也很不單純啊。「
比要好還要再更要好嗎?」我終究還是問了。
「你不要自己編故事。」彷彿早推算出我的思路,景介回堵得很快。
雖然景介拒絕多作描述,所謂疑心生暗鬼,這樣的念頭就像附骨之蛆,一不注意招惹
,便直往心深處鑽。即使恭介出院後我們像是回歸過往,卻總覺得有什麼不一樣,彷若哪
裡被微細東西扎到,看不見摸不出來,偏有個點在那刺著刺著,搞得人心情煩躁。
我忍不住將恭介的一語一行放大檢視,可是如此的推敲非但沒解了我的疑慮,反倒雪
上加霜,他回的話只要略短一點便覺得是在敷衍,若說要去跟同學討論報告,就開始想著
他口中的「同學」會否僅是某種代稱。儘管我一直勸自己不要疑神疑鬼,也不願隨便去誤
會恭介,日月交替間,又總有些事讓我感嘆自己在他心裡越來越淡薄。
就像閒聊時談到我正寫著京都遊記,他雖「喔~」的一聲想起我提過會在部落格紀錄
歷年行走,也興沖沖要了網址,但當幾天過去向他問感想,丟回的「還沒開始看耶」卻讓
人很沮喪。縱使跟他抱怨,換來的也只是「學校事情好多」、「書都還沒唸完」、「有空
會看啦」這樣看似冠冕堂皇的藉口。
好不容易等到考試壓力稍解,他的理由便轉換成「你用的文字都好難,一堆沒聽過的
專有名詞讓我頭好昏」,再不然就是「你的東西需要在環境很安靜,心裡很沒雜念的時候
看」,而這樣的條件理所當然從沒出現過,於是最後我得到了一句:「你可以找我哥啊,
他很常啃中文書,一定會喜歡。」
然他卻不知道,景介從我貼出部落格網址的那日起,便已經在看了,而且每天都會寄
一封信給我,上面寫了很多自己讀後的想法,就算是考試密集的時候,也沒有停歇。彷彿
試圖感受我的行旅足跡一般,他不貪多且讀得很細,有疑惑便問,有興趣的就深入跟我討
論,遊記所描述的自然風景、建築設計、繪畫雕塑似乎都能啟發他的共鳴,以自己經驗裡
的相對照,分享中也讓我學到許多。
在這種對比下,恭介的推搪不免令人感到心寒,即便中文對他有著些許隔閡,我旅遊
的重點也不太切合他的喜好,總是親密之人花了心力堆砌出的作品,怎樣都該撥出時間了
解支持一下不是嗎?換作是我,若恭介完成了什麼艱深的著作,或有我從沒接觸過的興趣
,我應該也會千方百計去研究參與,讓彼此世界更加契合吧。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當鬱悶於恭介對我文章的逃避時,另件事也同樣沖刷著我對兩人
感情的信心。原本我們都很珍視週末的視訊小聚會,不管發生什麼都排除萬難堅持著,但
這樁來得莫名的食物中毒不僅讓恭介進了醫院,也在這份堅持留下了病灶。他出院後開始
不時缺席,理由五花八門,次數亦漸趨頻繁。
「可能走不開耶。」熾熱的午後,螢幕出現的字詞令我心情再次一沉,接續的句語雖
勸我不要乾等,然在我的執拗之下,下午茶隨著日落回沖至淡然如水,胡亂果腹的晚餐於
街頭的遊蕩間耗蝕成空。於是我找了家看似靜寂的小酒吧,無奈走了進去,在抽象撩目的
品項中隨意指了一個。
「所以..視訊要取消嗎?」手機幾下輕響,遞來景介的問語。
「開呀開呀,幹嘛取消,才不要被他影響。」
「在生氣喔?」現於畫面中的景介眼色鬱沉,像是感覺到我的失落與言不由衷。
「沒啊,紅人schedule很緊是正常的,我們這種拿到三位數號碼牌的本來就該慢慢等
。」我重重靠向沙發椅背,吐了一口氣。「咦?你還沒吃喔。」有個店員走來在景介桌前
送上一碗拉麵。
「是啊。」他淺淺笑了一下,然後夾起熱騰騰的麵條吹冷著。
望著這樣的他讓我覺得自己好任性,就為了想見到恭介,結果害景介餓著肚子跟我浪
費大把時間。「對不起..」我低聲說道。
「不用介意,我中午吃很飽。」他瞄了我一眼又繼續吃他的麵。
我的目光從他的身影發散到背處,簡約的木質廳間,歲月抹染的暗陳色澤,不知為何
,一幅沉於腦海的畫面便被悄然勾起。「你這家有點像宇治的某間麵店耶..那時跟恭介陰
錯陽差找到,還被很和藹的老闆娘招待。」我絮絮叨叨地描述當中的對話:「好懷念啊,
不知道她兒子現在回家了沒。」
「怎麼了?」我覺得景介愣愣盯著我表情有點奇怪,連才夾起的麵都鬆滑回碗裡。
「沒什麼,想到我也很久沒回去看爸媽了。」他低頭送了一口湯入嘴。
「不好意思。」此時店員的聲音打斷我們,他將枕著木盒的調酒送上桌,然後把一小
杯淡金色液體注入木盒,激出很幻妙的霧煙。
「你是點了什麼?」景介的雙眼睜得超大,浮現很難得的驚訝表情。
「忘了,亂指的。」我淺淺啜了一口酒,爽冽中帶點微甘,滿適合解我今天的煩怨。
「該不會是偷學『張家界』的浮空石?昨天剛好開始看你去那的遊記。」他嘴角勾了
起來。
「『張家界』啊....」我盯著眼前飄遊無定的輕煙,隱隱地還能聞到些茶香,當時曾
在那遇上霧嵐般的謎樣男子,有了兩日的短暫邂逅,他將揉雜愁鬱與幻誘的一夜印於我記
憶,即使後來各自世界,還是會令我在山雨行路間陷入懷想。
「怎麼忽然跳到這麼近期的地方,前面那些國家看完了?」記得他都是按時年順序閱
讀,不可能一夜之間進度飛速啊。
「沒有啦,一直對這個地方有興趣,忍不住就先點進去了。」他解釋著:「可是看了
才發現你這幾篇的描述手法更玄了,有點難消化,要體會需要配著照片多讀幾遍再加些想
像力。」
「喔,因為那邊的景色很有水墨國畫的詩意,就用了比較多的類文言去搭襯。」我回
想著當時的寫作歷程:「不過跟你跳過太多篇遊記,閱讀感產生斷層應該也有關係啦,畢
竟寫了這麼多年,敘景上總不能原地踏步沒有變化,不知不覺就走火入魔,越寫越深越複
雜。」
「搞不好恭介一開始就是點到這幾篇,所以嚇跑放棄了。」景介打趣著。
「唉,可能吧。」話題轉到恭介這事,又令我心情不禁低落:「其實不光是他,週邊
的朋友也沒幾個喜歡看我的文章,有些跟他一樣,聽我一問就顧左右而言他,飛快逃命去
。這讓我好挫折,開始想會不會對自己的能力太過感覺良好,實際上只是個笑話。」我撥
弄著盒邊的煙絮,使它在指尖纏繞。
「你不要這樣啦,寫作本來就是種紀錄或心情的抒發,不要太在意別人的想法,我畫
畫也從來沒管有多少人會看,是怎樣在評論我。」他的眼眉揚著些許傲氣。
「一開始的動機是很單純沒錯啊,但既然花那麼多心力,就會想跟朋友分享,分享了
就會渴望知道對方的感想,當然也不能否認多少在尋求些肯定,畢竟這幾年來,寫作是我
最重要的事。可是大家的反應偏偏跟我的認真度唱反調,有時候隨便撇撇交差的居然還比
較受歡迎,我好無言。」喉間的酒氣開始回嗆,情緒也跟著澎湃起來。
「創作這種東西如果要堅持自己的意念,本來就很難兼顧市場性吧,大家的口味都不
同,怎麼可能全部取悅?除非你的目標就是通俗,不然不要想太多。」景介放下了筷匙,
詞鋒雖然銳利,眼神卻很誠摯。
「唉,也是啦。」其實這道理我本來就懂,但知易行難啊。
「而且不管怎樣,我很喜歡你寫的文章喔。」他笑了起來。
是因為煙絮過於幻緲還是酒氣的激盪呢?也不知道為什麼,景介的笑容竟讓我望著望
著便發怔起來。以往恭介在的時候,他總是不多話,就如同被炫熾陽光逼成的剪影,只有
於僅僅兩人相對的場合,他輪廓之下的明暗心情才清晰起來。可以聽到他表達自己的思緒
,看到他眼瞳裡陰灰之外的色彩,甚至像現刻這樣,展著很舒朗的笑容。
突然間我覺得老天好惡意,假使當初他們在母體裡沒有一分為二,我遇上的恭介或是
景介,會不會便兼具了兩人的特質,而不是互補著,偏又無法同時擁有,我也不用因著情
感上的吸引,選擇了,卻抱憾心靈的某些層面無法相契?
可是事實就是命運讓我與恭介有了牽絆,而當我從這分歧路行去,才發現越走越陰暗
,連夏日的酷暑都無法透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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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張家界的謎樣男子,記述在「邂逅,於霧雨張家界」,
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往前搜尋翻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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