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附近不知道有什麼餐廳?」走出了茶房大門,我邊走邊往旁張望。
「你吃掉蛋糕跟兩球冰淇淋還肚子餓?」景介瞥了過來。
「怎麼可能,我又不是大胃王,是你只點了一杯飲料啊,看完夜楓出來都不知幾時了
,不想餓到你。」
「我沒關係,以你行程好安排為主。」他淡淡說著,一副不用進食的仙人模樣。
也好,景介都這樣說了,反正我肚子已被甜點塞得有點發脹,晚餐這不重要的事就往
後推吧。「那..下個目標,『北野天滿宮』~~」
「『北野天滿宮』?你櫻花季去過的那間?」
「對啊,那邊除了梅花櫻花,楓葉也很有看頭,而且....」講到這裡的我話聲一滯,
令等不到後語的景介眼神轉為疑惑。「沒什麼,走吧走吧,去搭車。」我揚起刻意的笑容
,推著景介往前。
而且,照原先設定的劇本第三步,是順便跟恭介去舊地重遊啊。
乘著公車一路向北,櫻花季那時是借道「上七軒」從「東門」穿進,因此這回倒是初
次與主參道的巨偉鳥居相見。秋末傍晚日落得早,還未六點,參道已呈一片暗闃,僅以昏
黃路燈與石燈籠引著路。再往內走到了「樓門」,雙層疊架的它依舊壯偉高踞於階台,銀
亮的綴色被暈染得金橙,現顯著不一樣的華美風貌。
穿過門廊,長長的參道縮聚成末端「本殿」的輝光。「不進去嗎?」景介見我怔怔望
了過去,腳步卻定在原地遲疑。
「有楓葉的地方不在那。」儘管理由冠冕堂皇,其實是因光遠遠看著,心便揪了起來
,若繼續往前,這沒有恭介陪著的重遊路,走來應更加沈重吧。
我逼著自己撇開視線往左拐,尋找楓林所在的「御土居」。「御土居」是豐臣秀吉修
築的土壘,原本環繞的區域相當大,一側貼川而築,可防其泛濫,其餘部分則作為防禦用
途。不過當豐臣勢力消亡後,土堤也隨著時年崩壞,只存留片段遺跡供人憑弔。
朝著土堤遺跡的方位,我往前走,由於夜幕懸垂,社內建物多已黯淡了身跡,但仍有
少數被溫婉剔明了輪廓,隱隱地,還能在簷上望見楓樹的艷色,而當這麼依循而去,果然
便讓我們找到小小的臨時售票口。買票步進,景區裡還存著深深淺淺的碧綠,不過那些提
早展現朱妍楓彩的,就很引人抬首端視。而入口雖在土堤,楓樹並不被地勢所限,它層密
往下,只許小川將其劃分開來。
「今年的楓葉好像紅得比較慢。」景介拍了幾張照後望向我。
「對啊,說是聖嬰年,整個氣候大亂。」出發前我曾不斷查著紅葉情報,結果各家眾
口紛紜,讓我完全沒個譜。「不過也沒差,反正賞楓不是來京都的重點。」
彷彿是聽出我的弦外之音,景介眼色一沉,將視線轉回楓紅潑染出的光艷。
唉,我到底在幹嘛,恭介放我鴿子又不是景介的錯,為什麼他得一直承擔我的負面情
緒。「來回憶跟你們走過的旅程也挺不錯啊。」儘管我特意將那個「們」字說得清晰,但
似乎於事無補,換回的,只是他一個無力的笑。
「這一棵不像是楓樹。」景介走去不遠處的木造舞台,避開話題墜入的尷尬。
「嗯,地圖上說是大櫸。」我抬頭望著這棵應有數百年歲的老樹,它在林間雖是異類
,卻像被群楓團繞的信仰中心,粗灰主幹參天,漸轉朱橙的斑葉循枝枒漫燒而去。
望著旁楓接起火苗,在光映中灼為金亮,我們緩緩行到了「本殿展望所」,在這兒,
能見本殿屋閣連綿,直至幽夜隱微處。櫻花季時曾在廊間穿繞,周遭屋稜有跌宕的美感,
此刻則因土堤地勢拔高,讓我得以循著簷脊,看它藉山牆紋刻的輝華、懸燈的炫熾,呈現
另番華麗風姿。
不過當視覺上的感受稍褪,挑起的觸動便沉降至心裡,隱隱翻攪。夜色成了陰沉沉的
雨幕,雨絲飄飛間有兩人在傘下搭摟。我不由自主尋找東門所在,勾勒當時行走的軌跡,
胸口接著發熱,像有恭介身背在那隨行走而摩挲,連鼻間都嗅聞到屬於他的清新味道。
那個早晨他跟平常很不同,眼中多了憂鬱,縱使偶爾對我綻出笑容,卻不時恍著神彷
彿墜入回憶。含糊的句語裡有個要好的同學,但語氣的悵惘便像我們必定走過的異男忘。
只是後來他就不太提了,甚至在我回台灣的閒聊裡,還刻意用玩笑帶過。「那麼久的事早
忘了。」「那個時候我跟白紙一樣,怎麼可能和誰談感情。」搞到最後,我也懶得再追問
。不過,景介既跟他生活一起,多少應該知道些脈絡吧?
「恭介是不是高中就開始談戀愛?」
「啊?」望著本殿的景介不知在發怔什麼,一臉大夢初醒,迫得我把問題又重複一次
。
「沒有吧,他那方面開發得晚,整天只知道和別人打鬧,嘻嘻哈哈的。」
「你確定?來這裡的那天,他跟我提過有個同學和他很要好,從他的神情,就算沒在
一起,八成也有曖昧。」
聽我如此說完的景介表情一愣,幾秒後才擠出個刻意笑容:「原來這傢伙還瞞了我這
種事,回去一定要好好拷問他。」
咦?之前的心電感應不是挺神,談戀愛居然能瞞得過喔。我多望了景介幾眼,才收回
疑惑的目光。由石階走下堤道,坡底小川隱闃成暗帶,靜謐劃穿楓林。再往前,便是此處
的另個亮點「鶯橋」,它塗抹著緋艷妝彩,於楓紅葉綠間騰越,難以揣度命名的由來,或
許取的正是那輕躍的一抹形影,宛如鶯囀穿林而過。
「他說過的事你都記這麼清楚?」我還正端望著,景介突然從耳邊出了聲。
「也不一定,是那天比較特別。」
「特別?」
「因為是第一次只有我們兩個出去玩啊,那天又下著雨,撐著同一把傘,就很像是我
抱著他,心也跟著拉近了。而且,男人除了是視覺性的動物,應該也是觸覺動物吧,帶著
熱度的身體摩擦著摩擦著,很莫名就起了化學作用,心底好像就有什麼東西冒了出來。」
「你是指..性方面的吸引?」景介不確定地作出歸納。
「ㄟ..也不太算,雖然是從身體引發的感覺,可是欲望又還沒加進來發酵。」那時的
我似乎沒想到什麼邪惡的事。
「是喔。」他盯著我,彷彿在咀嚼我的話。
「不單純是這樣啦,你也知道恭介都不太正經,但或許是陰雨牽動了情緒,那天他卻
讓我看到比較內心的部份,像拿掉保護色一樣。」我望著「鶯橋」的婉約身段,假使「御
土居」只是片楓林,很容易就在談笑間行略,僅於腦海烙下虛緲妍色,可是多了「鶯橋」
,便聚焦起滿空林葉,讓人不由自主停佇端望。半年前跟恭介的邂逅也是這樣,陰雨使那
天的點點滴滴都多了種渲染暈彩,總令我不時回顧。
「偶爾我會想,如果那天沒有下雨,有沒有可能我們就只是在嬉鬧中走完後來的神社
跟寺院,沒有過往的分享,也不會在說到傷感的時候,用溫情幫對方打氣。」或許關係就
成了眼前這條河,我們在兩岸微笑對望,但沒人想溼了鞋襪越水而過。
「所以下一場雨似乎也挺不錯的啊。」我踏上了「鶯橋」,以輕快步伐走到對岸。
河的這側有株「三叉之紅葉」,儘管四百的樹齡與先前大櫸相比略顯青壯,仍是值得
敬肅的年歲。它自路旁岔生,被鮮紅光照打亮,不太能斷定日昇之後會否也為滿空的血艷
,不過密展的葉傘的確令人懾嘆。步徑在此劃穿了楓群,繞過碧亮的叢聚竹林,而後接上
另座短橋。
我不由自主暫歇了步伐,因為橋端地勢略高,能望兩岸楓枝如拱搭接,顫著微光的墨
溪沒於遠方楓紅,假若眼前密葉能盡數轉色,想必更是片麗景。
「其實....」靜靜看了一陣,從方才就陷入沉默的景介忽然開了口。
我反射性望向他,他眉頭微蹙,緊繃表情替去平常的淡然。「怎麼了?」
「其實....」他深吸一口氣,把發語詞重述一遍,結果又沒了下文,神色還浮現些掙
扎,這更讓我疑惑了。
「其實就算沒下雨,結局應該也一樣吧,畢竟你們都以奇妙的緣份認識了,又互相喜
歡。」正當我想再次追問,他笑了笑,把話倒了出來。
「啊?」就這樣,一句有說沒說都沒差的虛言?我皺起眉,望著他仍殘在嘴角的僵硬
笑容,無法相信這段話有什麼難言之隱。可是我問語還未出,他已一副到此為止的樣子,
邁開步朝橋的另端走。
我悶悶地把疑惑擱著,追了過去,而步徑再往前,便像是將「御土居」繞過一遭般,
迂迴往上,通抵一棟矮舍。「用票根換和菓子的地方應該是這。」彷彿怕我繼續多問,景
介掏出票朝遮棚裡張望。我隨他跟服務大嬸領了一袋餅,找到茶席的邊角空位坐下,一旁
工作人員快手快腳遞上了茶水。
茶水雖然香氣平淡,捧著微溫的杯子熱熱啜飲,在漸涼的夜裡仍舊頗為療癒,況且週
邊還有群楓相伴,令人不禁伸直了腿,讓身心一同舒歇。望了一陣,我把袋子拆開,和菓
子外型儘管未有特出造型,味道倒是清甜不膩口,不過對景介而言應也是種裹著糖蜜的毒
藥吧,想到這的我朝他瞄了過去,怎知他手裡空空,嘴巴咬著動著,似乎已把和菓子三兩
下解決。
「糟糕,天下紅雨了嗎?」我探頭往棚外看。
「是楓葉提早落了。」他假作無事地喝口茶,藉杯子遮掩住表情。
「不是餓了?」我瞥著手錶,上面的分針已陪我們轉了一圈餘。
「還好,就不想浪費食物。」
「可是我好像聽到肚子咕嚕咕嚕叫的聲音耶。」調侃的話才說完,景介還真一臉心虛
彷彿被說中一樣:「才不信,這裡人那麼多。」
「好啦,其實我下午吃的茶點也消化得差不多了。走吧,覓食去。」我拉了他起身,
免得一趟旅行過完,他也少掉一層肉。
走出「御土居」,眼前自然又是本殿的屋舍金炫,讓我忍不住停下步伐怔望,胸口有
種類似近鄉情怯的感覺,渴望著舊地重遊,又莫名想逃避。
「都來了,就過去看看吧。」景介一面說著一面往那方向走。
「不用啦,吃飯皇帝大。」我反射性拉住了他
「可是我想看。」他執拗盯著我,彷彿看穿我的言不由衷。我突然覺得剛剛茶棚的劇
碼再次上演,只是立場相互對調。唉,也罷,京都又不大,隨便走都會撞進曾跟恭介一起
的回憶,能避到幾時?於是我深吸一口氣,依從了心底的渴望。
參道兩側的石砌常夜燈微亮,引著往前的步伐,上回細雨輕落,濕漉漉的寒意逐散了
遊人,現在則因著夜暗,讓同樣的靜謐將我包繞。反倒閣殿像換了種形貌,之前梅枝已禿
、櫻朵漸落,青綠苔色彰顯古陳氣息,此時燈火卻勾出它的華燦。
本以為少去恭介的相伴會多了人事已非的唏噓,怎知竟比預想的還踏實。是因為有景
介的關係嗎?熟悉的身肩高度,遊漫過來的熱度亦與記憶裡的相仿,我忍不住偷瞥過去,
藉著他的側臉,追想當時的傘下視野。
彷彿是在回應我的心中所想,走著走著,景介也慢慢靠了過來,偶爾的肩頭輕碰、指
尖互觸便像微浪的拍襲,一點一點鬆卸掉我的理智。「可以借用你一下嗎?」狂肆的念頭
還待琢磨,聲音已先一步脫口而出。
景介望著我,怔愣的雙眼摻濁了很難解析的情緒,但他還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算
是應允。我把手搭上他肩,輕輕將他身子靠向我,頓時一股悸動在心口充溢。是啊,這就
是半年來多少夜裡我所懷想的,果然是孿生兄弟,連擁抱起來的感覺都如此近似,我心跳
不由自主加速著,手臂也多施了點力。
我便這樣摟著景介走在與恭介行過的環道,廊燈的光炫接替著,記憶也回放著,眼前
慢慢成了一片綿雨幽色。
「謝謝。」循著環道走過一圈,我在本殿門口放開了手,不想自己無止盡地耽溺於虛
境,而景介望著我,眼中依舊是種複雜顏色。這樣的他讓我好愧疚,也是吧,沒有人願意
自己只是個代替品,雖然他總將心意藏得隱晦,以友情的關懷作包裝,但我又怎能假作無
知,任性地拿他填補空虛呢?
走進內院,簷下懸燈開綻如瓣,燈面勾花繁麗,引我望向堂殿的幽深處。還記得那時
跟大神求了三人的誤會冰釋,而後來他們兄弟似乎又恢復過往的親暱,我與景介也進入一
種友達以上的心契,像大神在冥冥中真的幫了一把。所以,要請大神繼續庇佑我跟恭介嗎
?雙手合十的我有點茫然,畢竟這半年過去,總有股感情再深都敵不過命運捉弄的慨嘆。
就如此刻,我好不容易踏上了日本,卻見不到恭介,而未來之路迷霧漫漫,讓人不知該行
往哪個方向。
或許,我需要的是看穿迷霧的慧眼吧,就算遠方還有無數的試煉與心障,都能堅定往
前,找到幸福所在的樂土。
我虔敬地閉上眼、喃喃低語,然後一躬身,送出我的祈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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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天滿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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