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大神的意思嗎?我將剩餘的籤撿了回來,怔怔望向池中神社。現在的我其實最需
要有個什麼推我一把,如果抽到的是神社路線,或許便能再有多些力量,去跟恭介尋求真
相,去找回跟他可能的愛情,但為什麼偏偏是「仁和寺」?
「你好怪,有比較想去的地方就去啊,不用管我抽的。」景介從我背後出了聲。
確定?就算不管你的期待、放棄與你的發展,繼續把心投向恭介也沒有關係嗎?我轉
過頭凝望著景介。
「所以你是想去哪?」他眼中浮起更多的不解。
「算了,大神都開示了,不照作會遭天譴,就『仁和寺』吧。」
儘管話拋出得輕快戲謔,當下山坐上了公車,窗外飛逝的景物還是讓我失神。景點的
選擇自然可以說得不痛不癢,但心裡梗著恭介的我,又怎能瞬間敞開懷抱,毫無顧忌去接
受另一個人?這麼多的問號還存在著,各樣的結仍於心底纏得密密麻麻。即便向景介探問
,能得到的又是什麼?並非不相信他,只是恭介的想法在經過景介的轉手傳遞、猜測解讀
,或許還有善意的包裝,最終的,已不再是真實了吧。
「你手機在響。」身旁的景介輕輕頂了我。
「喔。」我從口袋把手機翻出,本以為是哪個朋友打來想害我噴錢,現顯的名字卻讓
我呆愣。恭介?怎麼會是恭介,我急忙將對話按通。
「光哥~你在哪?」送入耳畔的聲音一如過往精神。
「在哪,在京都啊。」這什麼問題。
「當然知道你在京都,我剛出車站,你在京都哪個地方,我去找你。」
「京都車站?」咦,怎麼突然來了?我腦袋有點反應不及:「那你不要動,我過去。
」
「不好啦,是我要來的,快說你在哪。」
「在往『仁和寺』的公車上,『仁和』你知道是哪兩個字嗎?」我補了幾種說明跟他
確認著。「從你那的話,地鐵再轉電車應該可以到,公車嘛....我需要查一下。」
「不用麻煩啦,這我會,不然問人也可以,我又不是路癡。」
「喔。」的確,他一個土生土長日本人,哪需要我雞婆。
「那就待會見囉。」
「等一下....」攔阻的話才剛吐出,通訊已瞬間斷去,這也掛太快,一卡車的事都還
沒問耶,我盯著螢幕發愣,但很快地心情便雀躍起來,恭介要來找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我
捏了捏大腿,確認不是在做夢。
「我弟?」景介的聲音從我躁動的思緒插進。
「是啊,說要過來。」我掩不住話裡的興奮。
「喔....」應了一聲的他垂下視線,表情悶悶的,連帶也把我燃起的心情降了溫。
呃,我在高興什麼勁,儘管景介一直沒作出進一步的表達,不代表他對我沒有期待啊
。如果旅途就這樣走下去,誰又能說得準最後我們會不會走到一起?可是恭介現在一岔進
,肯定帶來無窮變數,至少我就已先心神不定了。
所以這又是大神開的玩笑嗎?看似將我們推向另一條路,結果在絕望的我努力把恭介
從心裡清空時,卻憑空給了一通電話,使我前功盡棄,也令景介再次墜入低潮。看著不發
一語的他,我想說些什麼讓氣氛活絡,可是腦袋已打成結,看了半晌還是生不出半句話。
公車橫穿過半個市區,將巨偉的「仁和寺」門現立於眼前,門樓兩側各有位金剛力士
,以張口的「阿形」與閉口的「吽形」朝街怒視,彷似要將俗世貪妄隔絕在外,然穿過門
樓的我仍舊滿心雜亂。恭介呢?我四處望著,沒看到類似的身影。
方才電話匆匆掛去,來不及問他忽然來京都是為了什麼,不過既耗費了時間車途,應
是心中真也有思念,想來看看我吧,我的思緒盤繞在記憶裡他的笑容。但轉了一陣,現實
的殘忍漸漸切了進來,初認識的火花都沒使我們繼續下去,何況是被攪了那麼多事的現在
?就算曾有些熾熱,擱置半年也早冷熄了。那..會是他不想再打迷糊仗,決定斷得乾淨嗎
,把一切說攤開來,讓我死也死得清清楚楚?
我在門樓裡抬頭望著,切削成弧面的欄柵與細木交穿的網格密密麻麻,宛如腦中各樣
思緒雜錯分歧,怎樣都歸流不出結論,只是越想越不安。
轉著望著,馬路的遠處冒出小小的、熟悉的身影,我還怕自己看錯,努力盯了一陣,
當那俊朗的眼眉清晰起來,心情才隨之悅喜,而他也看到了我,開始快步跑著。「嗨,光
哥,等很久了嗎?」他大力揮起手。
「是有點....」如果加上被放鴿子的這兩天,再算進別離的半年,根本已像無盡的等
待。
「別這樣嘛,搭到一半才發現搭錯車。」恭介把嘴角捲得委屈。
「不是說你不是路癡。」
「又沒迷路,是被路人誤導好不好。」他一挑眉,旋即開講起過程。我凝望著指手畫
腳的他,又瞥了定靜一旁的景介,怎樣看都是極為不同的兩個人啊,為何櫻花季時會被瞞
了過去?
我不禁略去恭介的滔滔不絕,仔細比對著他們五官,但盯了片刻仍舊沒什麼結論,是
隱隱覺得某些地方略有差異,卻無法指出是哪裡排列近了些還遠了些,哪裡輪廓圓了點還
長了點。唉,那就怪不得當時會被唬得一愣一愣,現今對他們已算熟稔的我都如此了,才
剛相識的我又怎能判別得出來?
「反正事情就這樣。」他胸一挺,把故事落了個句號,一個將雜了尷尬的靜謐也罩向
我們的句號。
「怎麼都是我在講....」他看了看景介,又看向我:「光哥,你....還好吧。」
還好?能好到哪裡去?我心中苦笑著,不知該如何回他。
靜了幾秒,景介輕輕丟了一句:「我去旁邊晃,你們聊。」
盯著景介從岔路拐彎消失,恭介朝左右望了望:「怎麼會想來這裡?看起來和別的地
方差不多。」
「就世界文化遺產的吸引力啊,在書上看跟用自己雙腳走一趟總是不一樣。」
「是喔,那進去吧。」他邁開步伐,往參道前方的中門走。
上了朱漆的中門規模不大,顏色也殘褪,不過高踞於階台,橫展出長帶般的築地牆還
是頗有氣勢。樓體兩側同樣置了雕像,「持國天」與「廣目天」腳踩邪獸,托塔拔刀,身
前還有兵眾護持,現著凜凜威風。
「咦?這裡也有櫻花?」穿過中門,恭介循著指牌,望向不遠處的大片灌木林。
「是啊,『御室櫻』。」幾步趨近,這些植株個子嬌小,枝枒從根部就往旁發散,若
沒特別標註,其實不會察覺它們也是櫻樹。
「整個林子如果同時開花應該很漂亮吧,當時你怎麼沒把這裡排進來?」
「喔,它們花期比較晚,四月底才開,所以就算了。」我盯著眼前縱亂的褐枝,枝上
只剩幾片暗紅孤葉堅持著,風一吹來便顫抖。
人生各樣的錯過與無緣我又能怎樣呢,就像我跟恭介,認識了,對彼此也都有好感,
偏偏走到這地步,他的心思撲朔迷離,我的未來同樣渺渺茫茫,那歪頭端詳的背影不過伸
手之距,卻讓人感到莫名的遙遠。曾幻想過各樣重逢的畫面,想過凝望之後的深深擁抱,
想過以激吻、以身軀的交合燒盡我們心裡思念。如今真的見面了,竟像回到初識之時,想
望在胸口衝撞著,卻移不了步,伸不出手,連好想好想他的話都說不出口。
「光哥,你運氣很背喔,那棟『觀音堂』維修中。」他指著林子後方封得嚴實的施工
架籬。
「我就是被詛咒了啊。」不然怎會浮浮沉沉了半年依舊一場空。
「好啦,開玩笑的嘛,不要自暴自棄,去看看那邊。」恭介勾起嘴角,好奇寶寶般往
對側的小屋鑽進。「不錯耶,有解說,你快來。」他探出了頭。
跟了進去,裡頭牆面貼滿照片,看來是因維修而設的暫時建築,我望著照片中的「觀
音堂」,有著歇山簷線的堂體不高,窗門也刻意留存最自然的木色,簷下斗栱的點漆串綴
是唯一醒目的裝飾。儘管堂殿外觀低調,須彌壇後的壁繪卻頗豔麗,能見觀音一身淨衣高
坐於中,各樣形服的官員平民簇擁,展揚著觀音的慈心廣被。
「解析度不夠好,人都看不清楚。」他把臉湊到我旁邊盯著照片,溫溫的鼻息隨之侵
了過來。我不由自主朝他瞥去,他紅潤的唇瓣便在寸許處,像個誘人的果實挑引著。沒多
久,他也發現我目光的移轉,怔怔與我對視。
我可以親他嗎?如果是沒經歷這兩天事的我,或許已不顧一切貼了過去,表達我的思
念,但如今....我望入恭介的雙眼,裡頭找不到相對應的念想,更多的只是種猶疑,讓我
身軀僵著,無盡的想望遞不過去。
恭介,你還是我的恭介嗎?還是,我們從頭到尾都只是陌生人?
我試探地將彼此雙唇距離拉近,恭介微微閃了一下,然隨即又回應似地望著我,彷彿
心中角力的某方贏了些,只惜命運一如既往的擾人,就當我們雙唇幾將貼靠,外頭幾許的
嘈雜透了進來,連帶也使恭介閃電般彈開。「再看看別的地方吧。」他若無其事地瞄過屋
裡其餘照片,晃出門外。
追著他的腳步往前走,參道兩側漸漸多了成排楓樹,讓些許朱紅應著深秋之景。儘管
跟「真如堂」與「永觀堂」相較,稠密度遜色許多,幾抹揚散的灼豔在鬱林中自是醒目,
也將岔路直指的「五重塔」添了份耀朗。
恭介在路口停下腳步,仰望的形姿讓我有種既視感,想了想,應該是櫻花季別離之刻
的「東寺」吧,當時寺裡也是有這麼一座古樸高塔,而我們抬望唏噓,被離別的愁緒困著
,不知未來將會如何。而那時的我又怎會知道大海雖沒將我們拆分,繫留我們三人的線反
倒交牽得如此複雜?
所以恭介究竟是為了什麼來找我?從碰面到現在,任何嚴肅話都沒提,彷彿半年來的
錯詭都沒發生過,朋友一般跟我在旅途中走逛。我想問,心裡卻很鴕鳥,好怕一問便是將
故事的終尾拉近,他落下決絕的話語,從此離開我的世界,與我再無瓜葛。
望著塔頂串接的相輪,我跟著恭介朝它步近,讓其古陳的身樣愈漸高聳,直至疊層的
墨簷蔽去天光。還是其實我根本過於悲觀呢?或許他只是放棄了原先的堅持,打算一切隨
緣,之後如何完全沒多想?我的視線在滄桑柱壁游移著,而後停在恭介的背影。抓住它吧
,或許這就是老天給我的最後一次機會,再不抓著,這背影就會真如過往夢裡一般,逸脫
至我看不見的地方。
我輕輕走到他身後,試探地觸貼繼而環擁,讓思念在他耳畔摩挲:「恭介,我好想你
,好想..真的好想....」
恭介的身子先是一僵,然後微微掙著:「光哥,別人會看到。」
「我不在乎,你不也一向不管別人?」我將收束的手臂多放了些力量。
「可是..」他像是朝左右投了猶疑的視線,但漸漸抵抗也隨著話語的靜默而停歇。
我感受著他靠在我胸口的身軀,也將櫻花季的回憶疊合著,讓一直在我夢裡虛無縹緲
的再次真實。然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懷裡的溫度比記憶中的冷了點,屬於他的清新氣味
也淡了,是時間磨去他於我身上的烙印?還是,這樣的淡冷正映照著他現刻對我的感情?
「好了啦,再抱下去阿彌陀如來要生氣了。」恭介把身體晃了晃。
我有些失落地鬆開手,看著轉過頭的他,他眼色沉沉的,不太像生氣,卻也找不到情
人相見時該點起的熾熱,怎麼會這樣,我們之間真的不行了嗎?
「啊,那邊還有個神社。」望了我須臾的他振起笑臉,逃開似地跑去端詳。
神社長牆橫展,僅現了些內殿的流雲彩繪,粗褐簷面與斑褪外籬反倒成其主要的視覺
印象,它在這寺院邊角顯得寧靜悠遠,襯著恭介合掌禱唸的身影本該是幅圖繪,然於現刻
,只讓兩人的無語變得更加空寂。
悶悶地跟著恭介繞回主參道,我往路的末端望,那兒地勢藉階台攀升,廣殿砌立,跟
據印象中的地圖,應就是寺裡最重要的金堂了。不知是群楓有著魂靈,抑或堂殿的莊嚴澄
淨所染,當一路前行,兩旁的楓色也更加明燦,儘管烏雲擋去了日芒,還是能見其由爍亮
,漸次灼染成妍麗的嫣紅。
「坐一下。」恭介找了個鄰近的長石凳,拍了拍向我招著。
所以,攤牌的那刻終於來了嗎?我在他身邊坐下,有種不祥預感,但他就像仍在琢磨
著什麼似,聽任我將兩人肩腿微微觸著,只盯著楓紅的輕徐擺蕩,令我的等待宛若凌遲。
「寺裡最重要的就是這間?看起來好新,不像世界文化遺產。」他把視線轉向金堂,
說的話依舊不著邊際。
「可能所謂的遺產只是遺址,真正古遠的建築早消失在戰火了。」我隨他望去,金堂
似是由某個御所移築,雖以淨壁網窗持著佛堂的典雅,山牆的細膩鏤雕、簷尾的金燦鑲片
,都透現著皇家尊榮。然堂殿可以移築,我跟恭介的一切仍能再砌嗎?還是就像現在一樣
,就算勉力著,雜了那麼多事的我們也不再純粹?
「你....還在氣我哥?」恭介忽然話鋒一轉,認真看著我。
咦?怎麼會問這個?難道這才是他來找我的目的,不是為了了結我和他的感情債?
「還好。」我望入恭介的雙眼揣測著。
啊,應該是他的資訊仍停留在昨天吧,我跟景介當時鬧得跟仇人沒兩樣,他哪可能料
到一日過去,事情已有了微妙轉化。
「可是剛來的時候,你們兩個站遠遠的,也不說話。」
「那是..」我也不知該如何解釋景介的心境,畢竟只是自己的推敲。
「你不要氣他好不好?要怪就怪我。」恭介拉著我袖子。
「怪你?如果不是他搞出什麼交換身份,我們現在怎麼會這樣?」雖說不氣了,提到
這事心情還是莫名地悶。
「我哥說是他?」
「是沒講到很細節啦,可是那天你找他出去,我剛好在樓上窗口把後來的事看得清清
楚楚。」
「不會吧,你看到什麼?」
「看到他不爽走出屋外,你在後面一直追著,追到路燈下你們又繼續吵,最後你像是
吵輸屈服,不就是在說交換身份的事?」我被眼睛逐漸瞪大的恭介看得心虛。
「光哥~你完全搞錯了,提交換的人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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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和寺五重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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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和寺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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