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交換的人是你？」即便恭介點頭如搗蒜，我仍舊無法置信。
「你看到我哥跑出屋外，就是因為我跟他提這事啊。他一直不答應，只好追著他講，
你說的路燈下應該是之後了。」
「還是不對呀，那他把你講到無法回嘴的又是什麼。」
「就..」恭介莫名地扭捏起來：「他反過來逼問我對你的感覺。」
「你怎麼回答？」
「這不重要啦，重點是那個晚上我提交換他一直拒絕，我纏了好久，講到聲音快啞了
，他才勉強願意考慮，然後又是過了大半夜，才收到他說好的訊息。」
天啊，所以我完全錯怪景介了嗎？還把一堆難聽的話扔到他身上，我的腦袋頓時轟隆
作響，眼前幾株略帶焦萎的楓樹便似昨日的大原寺院，當中有著景介急急辯解的面容。那
時我說了什麼？我用力往那段暴亂的記憶挖掘，最後只挖出他的委屈與受傷。極度愧疚的
我站了起來，朝旁處環望，雖然再多的道歉也彌補不了言語的傷害，仍想當面跟他說。
我快步走至金堂東側的「經藏」瞄了一眼，收著珍貴書卷的簡樸小屋門扉緊閉，週邊
毫無人跡，再回頭到西邊對應的「御影堂」，小院裡粗褐廣簷四面挑展，脊頂寶珠揚著燄
舌，但門前除了燦雕瓶花，也沒有景介的身影。
他去哪裡了呢？該不會看到我對恭介的態度，又沮喪到跟早上一樣，搞消失把自己放
逐了？
「光哥，你突然到處亂走作什麼啦。」追過來的恭介從背後抓著我。
「找你哥啊。」
「你這樣亂轉有什麼用，我打電話問他。」
也是，這寺佔地雖不算太大，密植的林樹遮擋著視野，要憑肉眼找人實非易事。
「怪，沒人接。」恭介盯著手機蹙起眉，然後瞥向了我：「你不要這種表情啦，他那
人心情不對就不接電話，尤其是我的....」
「啊，搞不好會在『御殿區』。」我想起中門前尚有一處封閉院落，先前等恭介時曾
被其敕使門吸引，雖是道門，卻滿佈窗花雕鏤，切分的細木框格間，團瓣被日光映透得繁
麗，椼架間還有鳳翼昂揚，如浪的花藤往內翻捲。
「御殿？這裡不是佛寺嗎？」
「因為它也是由退位天皇擔任住持的門跡啊，有屬於他們的起居建築很合理。」前天
晚上在「青蓮院」，好像也曾這樣跟景介聊著。
「門跡又是什麼？」恭介眼裡的疑惑似乎被我搞得更深。
「你們日本人創的詞怎麼會問我，反正跟我過去看看。」
匆匆繞回至入口，我們從參道旁的一道院門穿了進去。「天皇住的御殿果然神秘，『
白書院』、『黑書院』，是一間全白，一間全黑嗎？」恭介瞄過指牌後問道。
「早年可能真的木質跟上色都有差吧，在比較莊重華麗的『白書院』接待客人，休閒
一點的『黑書院』用來日常起居，不過也有反骨的主人不照規矩來就是了。」我以自己粗
淺的認知說明著。
「光哥，你真的是台灣人？」
「是你枉為日本人吧。」我白了他一眼：「上次去的『二条城』有這樣的廳間，所以
稍微查了一下。」
「『二条城』啊。」恭介臉上浮現了些許複雜神色，也令我省起其背後的尷尬，畢竟
當時陪在我身邊的是扮演著他的景介，
如果記憶無錯，那天景介雖已將恭介的俏皮飛揚演得十足十，仍在殿裡各個雕琢廳間
佇望許久，掩不住對名家手筆的興趣。這讓我在經過「白書院」時不禁往內望，裡頭襖繪
皆以蒼松為題，有的覆染冬雪，白羽翩舞應和，有的以勁偉枝幹為焦點，綴連飛瀑巨岩便
勾出嶔崎山色。望著望著，彷彿便能感覺到景介的氣息，能看見他停下腳步，怔怔用視線
去摹畫。
儘管如此想著，當繞過石燈綴點的小苔庭，瞥過氣派鑲燦的「宸殿」，一路走至了「
黑書院」，依舊沒找到景介身跡。我愣愣盯著「黑書院」，壁繪的墨跡似帶點醉意的狂草
，在輕重轉換間揮掃出枝幹的軀影，接續或碎點、或撇挑，聚抹出葉針的細密。這抽象式
的潑染使我的思緒更加飛亂，到底我跟景介僅是單純錯過了，還是他真為了成全我與恭介
，選擇再次離開？
「光哥你不用擔心啦，他這麼大的人不會搞丟。」像是要幫我振奮般，恭介揚起了嘴
角。
「你不懂，他早上趁我還沒醒，拿了行李想偷偷離開京都。」
「不會吧，你們已經吵成這樣了，對不起，都是我害的，我給你當沙包，你盡量打。
」他把胸膛挺起。
「打你幹嘛，又不可能扭轉一切。」我只將拳頭在他胸上輕輕觸了一記。
於不安中往回走至「宸殿」，廊外是敕使門通抵的正院。其以枯山水佈局，顯得廣遼
淨寂，沙紋並未刷理出波弧環圈，僅用疏密相間的長帶鋪展，像是要體現禪意中的空無與
定靜。在這樣的反襯下，旁圍的林樹更為翠碧了，連幾簇楓枝都燃成一片焰海，將攪亂我
們命運的那晚映得爍亮清晰。
「不對啊，交換如果是他提的，邏輯很好懂，你提哪有道理？」我倒溯的思緒遇到了
瓶頸。
「很怪嗎？」他搔了搔頭：「因為好久沒看到他喜歡一個人了啊。」
「那又如何。」
「又如何？你都不知道自從....」恭介驀地把話吞了回去，遲疑看著我：「他有跟你
講過那件事嗎？」
「什麼事？」
「高中被....」
「被怎樣啦，吞吞吐吐。你是指被分手還是拋棄嗎？他是有大概提過，但沒講很清楚
，可是哪個人沒失戀過。」我的失戀史若寫出來應該也一部小說了。
「有那麼簡單就好。」恭介嘀咕完又靜望了我幾秒：「看來是沒說過，那還是等他自
己跟你說好了。」
「哪有講到一半又不講的。」
「反正自從那件事情後，他就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不太理我朋友，更別說我介紹給
他的，幾年下來，我幾乎覺得他已經打定主意要這樣過一輩子了。可是見到你的那個晚上
，他居然肯一起坐下來吃甜點，看我們聊天，賞櫻的時候，還被我發現在偷偷觀察你。雖
然他總是把情緒藏得很好，兄弟這麼多年又雙胞胎，哪有可能瞞得過我？」
「你那天晚上找他，就是要確認這個喔？」
「是啊，他一開始還裝沒事閃躲我的問題，後來就默默承認了。」
「但喜歡歸喜歡，哪需要搞出交換身份？」我仍然覺得這提議很沒道理。
「就急了啊，我問他打算怎麼辦，他說沒想怎麼辦，跟他說旅途結束很可能再也不會
相見，緣份就斷了，他竟回我人跟人本來就註定分離，要學著看開，我聽得都要吐血了。
我想撮合，可是以他這消極的態度，老把自己低調隱藏起來，你們要多久才能確認到彼此
的好？又要多久才會有比喜歡還再更多的感覺？」
「尤其是..好啦雖然這樣說有點厚臉皮。」恭介吐了舌：「尤其是只要有我在，你根
本都不理我哥啊。我試著幫你們製造單獨相處的機會，但進展就跟烏龜爬一樣，總不能為
了徹底把我和你們切開，故意亂講難聽的話。」
「所以你就想到交換身份喔....這樣哪有用，相處過後，我喜歡的還是你啊。」
「至少可以讓他多認識你，確定自己心意，而且我相信只要相處久一點，你一定能突
破他的心防。」
「也太看得起我....」我要是有這種撩弟功夫就好了：「你都不怕我發現後生氣？」
「覺得為了我哥值得賭一下啊，被你氣就算了。」他微微嘟起嘴。
「不過其實換裝、扮演、快速交代一天的事情這些都還好，麻煩的是換回來之後，本
來以為只要他肯踏出第一步就好辦了，誰曉得一切變得有點尷尬。你們是真的發展起來，
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跟你相處了，特別是從大阪回來的那個晚上。」
「啊..」我想到當時自己在浴室前纏著要跟他一起洗澡，回房關燈後，還鑽去他被窩
放縱自己的欲望。「是有點....但你最後不也接受了。」
「你就一直亂摸啊，誰受得了，而且....」
「而且什麼？」
「沒事。」他把視線撇開。
「又來了，講到你自己的部份就沒事、不重要，那我跟你半年來的一切是不是也不重
要？」
「我沒有這樣說....」恭介低聲碎語著。
「不然呢？」
「只是覺得很為難啊，想繼續把你們牽在一起，但你回去台灣後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
做。試著弄了聊天群組，結果幾乎都我們兩個在講，週末大家約出來視訊吃飯，我哥也是
靜靜的，你的注意力仍然沒在他身上。我又不能故意跟你鬧翻，這樣你們的線也會斷。所
以....」
「所以你就開始搞消失？都不在乎我會不會亂想、傷心、日子過不下去？」果然，什
麼作業報告很忙，不能推掉的約會全是藉口。
「我沒有不在乎，聽到我哥說你過得很糟我也十分難過，可是你們不也變得很要好？
會互相講心事，聊未來聊理想。」
「那又怎樣，就好朋友而已，你還是沒說我們之間到底算什麼。」
「好朋友，那下一步應該可以往情人發展了吧？」恭介抓住我，像看到希望的曙光。
「什麼跟什麼啦。」我甩開他的手。
「我哥不好嗎？我跟他長得一樣，你既然喜歡我應該也會喜歡他啊，他又比我有才華
。」恭介不死心地把身子靠過來。
「不要再講了，我不要聽你講這些。」我撇過頭，順著廊道快步而行，可是當繞至「
宸殿」背側，柵欄卻不識趣地阻住了前路。
所以恭介大老遠來京都只是來當說客嗎，貫徹原本的推讓計畫，怕我跟景介鬧翻？我
還在那邊自我催眠，猜測他可能還有些餘情、還有些思念，想來重修舊好，現在答案揭曉
後根本可笑。他對我們的過去避重就輕，彷彿連自己都不堪面對那樣的現實。
我悶悶地望向廊外，這兒依舊以白沙鋪染，和碧池相接，便似灘與浪的親擁，在勾迴
間引入池後的林色。那之中有松的蒼翠，有楓紅傾伸著枝葉將水光映上斑斕。再往遠，密
林一簇簇形成了築山之勢，隨牆外的五重塔挑起峰巒，然簷冠指向的灰空本還透著光暈，
現已被雲層疊染得更墨。
「光哥....」在旁靜默一陣的恭介試探出了聲，見我依舊把他當空氣，又拉起我的手
搖著：「光哥～～」
「我說了不想聽你講景介。」
「不要這樣啦，還記得你欠我一件事嗎？」他不死心地把臉湊到我面前。
「你是說在車站比賽那次？」若非前天又經過那段長階，我幾乎都要忘了，這傢伙居
然還記得。
「怎樣，你要用這個逼我跟景介在一起？」我沒什麼好氣。
「當然不是，感情的事這樣強迫也太殘忍了，我只希望你能好好考慮我哥，想想跟他
在一起的日子，不管怎麼說，上次旅行的後半段，陪在你身邊的人是他不是我啊。」
陪在我身邊的人是景介....我被恭介的話說得一愣，幾個畫面從模糊中拼湊著、成形
著、騷動著心頭。
不對，我怎麼可以被這種話術迷惑，假使被牽著走，不就真的離恭介越來越遠。「
那..我要知道你到底有沒有喜歡我，當時、這半年、現在。」我掃去那些畫面，倔拗著跟
他說。
恭介頓時現出為難的表情：「光哥，你知道我的立場，現在這樣問要我怎麼回答？說
什麼都不好。」
「我知道，但就當我任性吧，既然我們都欠對方一件事，那我答應你會認真考慮景介
，你也要老實說出對我的想法。」儘管放軟了語氣，我依舊堅持著，算是最後的一搏。
恭介望著我，眼色糾亂地，嘴巴幾度開合都沒有話語。「你讓我想一下。」他把目光
轉向庭院的邊角，那兒石橋輕悄越池，化成步徑招人聽聆瀑聲低潺，半掩的茶亭透著鄉野
之趣。就當我以為這樣的等待將要無窮無盡時，恭介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我很喜
歡你喔，光哥。或許就跟我哥喜歡你的程度差不多也說不定，假使換個時空，我們都是日
本人，或是都生活在台灣，很可能我就不顧一切愛著你吧。」
啊，是這樣嗎？以為要被判死刑的我不太相信自己耳朵。
「我也不懂為什麼，明明很多人認真追我我都沒動心。可能愛情就跟吃甜點一樣，我
知道樣子對了，味道對了，但到底是什麼讓那個味道對了，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到。」他給
了我一個傻氣的笑容：「可是距離的問題真的好現實，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我對自己沒有
自信，發現喜歡你的時候，我曾經躺在床上發呆好久，我不曉得會不會因為見不到面變得
沒有安全感，因為許多的不確定變得喜怒無常，甚至，為了尋找溫暖做出對不起你的事，
我不想讓自己變成那樣的人啊。」
「不過當確定我哥也喜歡你，事情的方向好像突然清楚起來，他心死了那麼多年，我
是第一次感覺到他這麼在意一個人，你就像你的名字一樣，在他心底最黑暗的地方照出了
光亮。我太軟弱，我好怕我的軟弱會耽誤到你，但我哥不一樣，他很執著，認定了就會堅
持下去，所以，光哥，拜託你，給他幸福，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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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和寺御殿敕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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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和寺御殿庭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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