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介懇切的嗓音直直撞進我心底,出乎意料的字句雜在一起,令我久久無法出聲。喜
歡、沒有自信、對於景介的託付,這些坦白在腦中轉過一圈又回到起始。
「你好過份,這種事為什麼現在才講。」我望著恭介雙眼,怨懟地說。
「給我哥幸福?」
「當然是指最前面那段,如果早在櫻花季時跟我說,我就不用自己在那邊胡亂瞎猜,
如果回台灣時說,我們可以好好確認彼此關係,討論要怎樣維持下去。結果你一個字都不
講,忽冷忽熱、忽遠忽近地,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難道不曉得,你的幾句甜言蜜
語就可以使我高興好久,幾天不理,我的心就揪在一起,吃不下也睡不好?」更別提後面
幾個月根本已成行屍走肉。
「我也不想啊,你回去後,我常常都在等手機響,等你的聲音讓我感覺你就在我身旁
。好羨慕我哥,因為我跟你相處的時間那麼短,不像他擁有你完整的好幾天,就兩個人,
像親密的戀人一樣。我只能聽他講你的事,他卻是真正陪著你,和你一起回憶過去,一起
分享心情。」恭介的語尾溢著苦澀。
「既然你也那麼喜歡我,為什麼我們還要折磨彼此,為什麼不乾脆....」
「你答應過要好好考慮我哥的,我不准你現在就給出答案。」恭介摀住我的嘴,眼神
堅定。
「哪有這樣....」他放下手後,我哀怨地嘆了口氣。
「所以我一直不願意講這些啊,講了對我們一點好處都沒有,寧願你當我是把你忘了
,當我已經找到更好的人,跟他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他將視線轉回至庭院,悵惘的靜
默在我們之間瀰漫著,原本還現著些許歡快的楓色被鬱林逐漸吞掩。
無語怔望了許久,幾聲的手機震響勾回我們的注意力。「咦?『龍安寺』,那是哪?
」恭介點開訊息讀著。
「在隔壁,走路過去十多分,怎麼了?」
「我哥說他在那。」恭介將螢幕轉向我。
呃,居然是晃出「仁和寺」了,難怪我把舍院都繞過一遭仍不見他人。「走吧..去找
他。」恭介往外比。
心頭一團亂的我隨著恭介走出院落,推估過方位後朝東拐去。偏離街區的馬路不見車
流,連行走的遊客也僅兩三,沿著路邊茂林我想再跟恭介說些什麼,不管是確認的、勸說
的,只要能讓他不把我外推都好,但大段路過去,「龍安寺」山門都已現出了簷角,我仍
舊沒能說出半個字。
站在售票亭旁,鄰近一株楓樹俏立,黃燦轉朱豔的展揚葉姿很惹人定目,恭介望了它
一會兒,轉頭給了淺淺的一笑:「就這樣囉,我該回去了。」
「不會吧,才見面沒多久耶?」這突來的話令我發愕。
「這原本就是你跟我哥的旅行啊,只是事情因我而起,他又常把話悶著,寧願自己受
委屈,我想了一天,不來實在不行。現在想說的、不想說的都說啦,你好像也已經不再氣
我哥,我應該退場了。」
「什麼退場,你又不是多餘的人。」我慌急地拉住他的手:「不管,至少多待個一天
,再不然也一起吃晚飯。」
像是被觸動似,恭介怔怔地看著我,回握的手指在我掌心繾綣摩挲。但過了片刻,他
依然搖搖頭:「還是不了,再待下去我會不想離開。」
他把另隻手貼上我的臉,輕輕撫著,然後飛快在我頰側啄了一吻。「很高興再見到你
喔,光哥。」他揚起嘴角,燦爛一如我初識他的那刻。
如日的笑容成了迅疾的風,從我耳畔髮梢逸去,連忙轉身的我只來得及捕捉到他的背
影,他朝方才的來路跑著,彷彿便是我過去的夢境,任憑怎樣伸直手、用力追著,都僅是
場空。沮喪間,他又停步回了頭,指掌在嘴邊合攏成擴音筒:「要記得你答應我的事~~
」
聲音在幽寂的林道清晰送遞,旋即將他的身跡徹底抹消於際處。我的眼前空蕩蕩地,
心裡也像被挖走了一大塊,虛虛浮浮。
就這樣走了,甚至連一個晚上也不願給我?
抓著殘餘的意識,我拖著腳步行入山門,參道邊的林樹蓊鬱,一側持著夏末延續的碧
翠,另一方卻連土堤的苔綠都被落楓侵漫,化作滿地斑斕。難道一切真要被逼得成為過去
,縱使曾親暱歡欣,終得飄搖離枝,化入土泥?我愣愣地拾著楓色,無意識彎拐。
或許是匠心的運使,密林間綻了缺隙,現出一片水色開闊。楓火蔓延,連池影都因此
熾灼,但那幾簇已成空枝的斑木,望來都多了素雅的櫻朵。
一定得這樣嗎?初遇的攀談,之後的出手相助,那些眼裡光燦不都說是真實的?在戀
占之石嚷著要測,也是想借虛玄外力,讓自己少些疑慮吧,不然,又何必為了旁人吃醋,
又何必在櫻花簇擁的坡軌和我攜手狂奔,於靜夜河畔執酒擊杯?
還是我真的該怪景介?若非他刻意的打斷,我們早將茁生的感情說出口,而不是僅憑
酒氣有了一夜放肆,然後在天明之際,一人清空記憶,一人落入猜疑。
可是,即使沒被阻攔又如何?恭介都說了,遠距離的事實刺目。搞不好交歡之後,理
智反倒清晰,連醉意都無法掩去,被選擇的,依舊是將一切通通藏隱。就像我回國後,儘
管藉電話線路將想望牽著,讓不著邊際的對語延伸彼此的手,無法以溫度相伴的我們,最
後還是被孤單一點一點侵蝕盤據。
植林綴連遠山,把池水環擁成鏡,鏡中便彷若夏日視訊接抵的世界,有人在餐桌旁表
情浮誇,抱怨教授的刁難,用賤嘴幫我斥罵老闆的無理,也有人殷殷邀我去東京,一同參
與遊行盛會。但盯著望著,雨絲已從灰空擊點水面,它擾著鏡影裡的天光明拓,將起伏山
巒推染出大片鬱色。眼前畫面逐漸殘褪了一角,雙生子形單影隻,烘暖的氣氛被冷寂慢慢
逼盡。
是該歸咎恭介比我理智,還是命運總讓人生多歧?我在溽暑的游泳池中浮沈,池水如
汪洋,我游不近他,也耗不去心裡哀傷,他則於岸上為自己的背對無視感到煎熬,儼然一
場相互折磨。他的自白雖像轉了身,給這半年的低潮賜予救贖,伸出的手卻在搆抵不到的
地方。對打定主意把我讓渡出去的他,我真有辦法再將他留在身邊嗎?
從池岸轉出,少了水光點綴的參道依舊絢美,將記憶裡的笑靨襯得醺紅,在嘻嘻鬧鬧
、只能看不能吃的生日會背後,恭介幫我蒐羅了趣緻的餅乾糖果,彷彿於暑假的遊晃中也
與我同行著。或許這些點心原本都藏了甜蜜吧,現在看來都已釀成微澀的祝福,封存著櫻
花季的點點滴滴留予懷念。
參道在盡處轉成寬階指向方丈房舍,斜簷撇捺出巨闊山牆,頗具門面氣勢。下意識循
路而進,廳廊遊客像約好似,都望著內院的枯山水。當中一人俊朗側臉泛著英氣,疊合仍
殘於腦海的畫面,幾乎讓我以為恭介又轉了回來,下一瞬間便將眼眉促狹、開懷敞笑:「
被騙了喔,說要走是鬧你的啦。」
然不切實際的幻想終究沒能存留多久,迥異的衣裝勾回了理智,會在這兒的自然是先
前遍尋不著的景介。
我在他旁邊坐下,他瞄了過來又往我身後看去,似疑惑恭介怎沒跟著,但他也沒多問
,仍舊把目光放回庭院。
靜默了一陣,他低微出了聲:「你們談過了?」
「嗯。」我無精打采應著。
「談了什麼?」
我沒料到他會如此開門見山,愣愕中只抓到恭介自白時的誠摯雙眸:「他說他其實也
喜歡我,很認真的。」
聽到這句話的景介轉向我,鬱鬱的眼色像這樣的結果早在他預想之中:「還有呢?」
還有,他要我好好考慮你,給你幸福。
恭介臨別的叮囑在我耳邊清晰響著,可是到了舌尖轉了幾許,又無法遞出。說了,會
不會就把愛情變成了施捨,使景介陷入難堪?「還有交換是他提的,不是你。」鴕鳥的我
將話轉了向。
「是喔。」
「對不起,昨天我實在太生氣了,都還沒搞清楚就一直發脾氣,亂罵你。」
「你不用道歉,畢竟我答應了也做了,這是事實,誰提議的沒有差。」
「怎麼會沒差....」如果是你提的,我就可以卑劣地將一切歸罪於你,否定跟你的曾
經,爽快回答恭介,把他追回來啊。但現在...
我悶著心裡的無奈盯著景介,他的表情淡然,彷彿真相有否解開根本不重要,眼色卻
如映著愁雲的深湖讓我心揪。他不過是屈從了恭介的推波助瀾,跟我同為命運操弄下的犧
牲者,我又有什麼藉口去忽略他的付出?無視我們那已質變的關係?
思緒煩亂的我望向前方庭院,狹長空間內淨白沙海鋪展,沒有植林於側作飾,就是很
純粹地以石岩為主角,沙流的揮掃亦不花俏,僅在平紋中依石跡盪出幾圈漣漪,像是要觀
者專注於石岩。望著望著,心裡好像也定靜了些。
這應該就是「龍安寺」最知名的石庭吧,根據讀過的印象,眼前或立或躺的石岩共有
十五,乍看平凡,其實隱著巧思,不論行至哪,都有某塊被遮掩。鄰近也真有遊人左右踱
步點數,滿面疑惑,像驗證了此奇說。
所以是蘊含著什麼道理呢?我忍不住跟著數了起來,陷落在視覺與思考的雙重迷陣。
怔愣之間,昨日大原導覽大叔的話浮透上來,略略沙啞的嗓音要我別只看事情的表象,要
走進人心裡。
難道,院中的佈局也是異曲同工嗎?或許石陣正仿了錯雜世事,縱使我們能理出事與
事的關聯並推測其變化,卻沒可能看透人心的百轉千迴。就像禪語說的見山是山亦非山,
我們都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聽任大腦塑造想看之景。
思及此,我不禁給自己一個苦笑,畢竟最早的我,都已對扮演恭介的景介察覺了蹊蹺
,還幫想理由圓過去。回台灣也沒能看穿恭介若即若離的用意,落得自我折磨哀怨。就別
提知道交換之事後了,揪著景介的話便妄自填補整個故事,任怒意撕扯彼此。人的自以為
是是岩障,猜疑悲觀是岩障,憤怒更是。這些意念在我們面前層層疊疊,把真實阻在看不
見的地方。
即便是現在,我想認真釐清對景介的感情,完成恭介的囑託,他離去的身影卻在腦海
揮之不去,不安、失落、慨嘆混亂著我的思緒,怎樣都無法定下心,找到屬於我的答案。
愣愣看了一陣石海,我瞄見景介身邊放著他的繪圖本。「你剛在畫畫?」
「嗯。」
「可以借我看嗎?」
他對我的問語回了遲疑的眼神,彷彿有些私密的不欲人窺探,但還是把本子遞了過來
。
翻開封面,裡頭未如預想有著滿滿過去的畫作,多數活頁都是空白的,像特地清去了
心情,為這次旅程替上新的畫布。然當仔細翻看少數有內容的,線條竟大多凌亂,不見完
整構圖。是可以勉強辨出「仁和寺」的御殿,些許池林,些許破空塔尖,幾縷意象式的塗
抹該是仿著殿繪筆觸。而後面的,若非剛好身處此地,根本難以猜出被縱雜勾圍的空無是
池鏡,那些厚重塗抹是沙海中的石岩。
「這是哪?」我指著邊角的奇異圖騰,它外圓內方,中間一反他處的凌亂,刻印般被
重重寫了一圈「五隹疋矢」。
「後面。」景介簡短回了我。
好奇地順著廊道朝「方丈」側後繞去,週邊的景緻轉了風貌,前庭枯山水空寂,連牆
外探首的枝林都略顯焦萎,這裡則以苔遍植,綠葉成蔭,幾株楓樹紅得極為豔麗。而在被
蔽去天光的幽暗處,我見到景介畫裡的物事,一個被苔色綴染的石缽。
石缽藉竹管引水盈溢,揚著水流輕墜的擊音,外圓內方的環邊的確刻了那四個字「五
隹疋矢」,但我盯了片刻仍舊疑惑滿滿:「這是日本在用的漢字嗎?有特別意義?」
「要跟中間的口拼在一起。」
「口....」我又再多看了方孔幾秒,忽然有些意會:「吾唯足知?」
他點了頭。
「什麼怪詞。」只有腳才知道?完全不通啊。
「用中文來說,應該是知足常樂吧。」他淡淡幫我補了解釋。
知足常樂....望著眼前的石缽,我似乎看到景介像在與自己對話似,於紙上一筆一筆
用力刻描這幾個字。
那我呢?我一直被紛亂的思緒拉扯,茫然無從,是不是就因為貪妄著不屬於我的緣分
,不懂得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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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安寺鏡容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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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安寺方丈石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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