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要關了。」景介望著廊下，那兒的遊客正陸續收拾，朝庵門移動。
「是啊。」儘管彩楓仍於簷上揚舞，在牆窗玻璃流溢為斑幻虛境，我已不忍多看。「
找地方吃晚餐？」才走了一遍過往的磨難，感覺景介應該沒心情再去賞楓。
「下午才吃。」他低頭用腳撥著碎石。
「也是。」話雖如此，當時的披薩景介根本沒吃多少。
「在『祇王寺』不是買了和『大覺寺』的聯票？買了就去看看吧，別浪費。」沉默一
陣的他抬起頭。
依著景介的提議，我們尋路往東走，這兒街道偏僻，太陽又已落山，沿途幾乎不見人
跡，只有我倆的腳步聲似有若無地，像想勉力提振起情緒，又徒勞無功。參道在穿折中將
我們引入殿舍，廊板於寒夜裡觸足沁冷，燈火也稀稀落落，將不斷轉繞分岔的廊路幻為迷
陣。
我偷偷瞥著景介，即使幾間雅室松竹寫意，蒼鷹飛掠，大量留白騰出了思索空間，他
僅晃眼而過。就算大殿壁畫金炫，涓溪與山岩間是牡丹紅梅綻出的風情，他頂多稍稍慢了
腳步。
「寢殿、宸殿、左近之櫻、右近之橘，這間看來又是皇族待過的門跡。」我隨意撈了
些話。
「嗯。」
「真巧，我們好像每天都會逛到一間。」我又補了句作試探。
「是喔。」
我不禁在心中嘆口氣，很明顯，景介仍在當年的那段回憶裡，聽任自己跌墜，可是他
會這樣，也算是被我推了一把，怎麼說都該幫忙將他牽拉出去。「恭介知道陽太的事吧。
」我想起他提及景介過去時，那有口難言的表情。
景介愣愕地望向我，似乎對我的話題轉換有些意外。「當然，雙胞胎的壞處，就是很
難保有祕密。」
「被一眼看穿喔。」心電感應的加持果真厲害。
「算是，最早沒打算說的，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但他第一次見到陽太來找我，就歪著
頭像感覺到什麼，後來只要我說和陽太出去，他就用曖昧的表情跟我揮揮手。」
「其實也很難否認吧，整整一年沒拿過幾次畫筆，放學都泡在泳池，有天他開門見山
問起，我根本編不出話來解釋。於是就跟他說了，說了喜歡男生、說了喜歡陽太，說著那
些跟他遊山玩水的日子。」景介停下步伐，望進「御靈殿」裡，那兒金黃壁面繪綴著雲紋
，椼架也密飾了圖騰，連殿頂框板都同樣團花錦簇。
「兄弟聊這種情啊愛的應該有點尷尬齁。」總覺得跟朋友有時比對家人還容易啟齒。
「是啊，所以後來我沒怎麼提，他也只是偶爾拿玩笑話挖苦我，一直到比賽後的那些
日子。」景介轉過身，讓視野裡的奪目耀華被庭院的黑漆吞噬。「大概是看我太反常，泳
池不去了，晚上只在陽台發呆，他拎了飲料過來，把前前後後的事都問個仔細。」
「可是，有些事連我都搞不清了，又要怎麼跟恭介解釋呢？」景介直勾勾盯著庭院，
像想辨析出院裡沙流，看清對處已成幽微的敕使門輪廓。
「至於再後來的..」景介嘆了口氣：「講了更沒用，要不是他在街上被誤認，莫名其
妙被打了，我也不想跟他說。」
廊道繼續在殿閣間轉折，繞過以金質法器為壇陣，奉著五位如來的「五大堂」，拓成
了望台。圍欄外正是此寺主打的亮點「大澤池」，池身圓闊，林樹環圍，間或灼亮著燈照
，但不可諱言地，即使文宣稱它為「真紅之水鏡」，楓紅鑲邊般綴點，然也不知是時節尚
早，還是也受聖嬰氣候所害，投光雖炫，現顯的卻非殷紅，彷彿隨著我倆的心境，一同黯
淡。
「有想過轉學嗎？」儘管要幫景介走出低潮，我其實也沒有方向，只能隨口相聊。
「嗯，但就是個閃過的念頭，最後一學期了，我跟自己說，再撐一下，一切都會過去
。況且，學校就算變得再不堪，還是有些東西怎樣也捨不得、放不下。」
是啊，若是我，應該也沒法斷然離開吧，太多太多雜了甜酸的回憶，還有即便已冷了
臉，依舊是自己心中眷著的那個人。
「可是，有人好像不想這樣就放過我。」景介句尾的苦澀滲進我的思緒。
「什麼意思，都已經排擠你欺負你，還不夠喔？」
「不知道，可能仇跟愛就是不一樣，不會越磨越淺，只會越磨越深。我怎樣也沒想到
會長兒子會在大考時搞鬼，用偽造的小抄誣賴我作弊，他那些手下還都舉了手，成了說服
老師的現場人證。」
「天啊，使這種爛招，不怕天打雷劈？」好想把他肉搜出來掌摑至死。
「那就罷了，比較讓我難過的是，隔壁還算要好的同學居然也站起來，說我都威脅他
，要他給我看答案，而且不只一次。」景介的聲音無奈中雜著哀傷，聽至此，我已經無言
了，難道人的道德淪喪真的沒有底限？
「總之事情如會長兒子所願鬧大了，校長、幾個主任圍著大桌瞪著我，會長大人自然
也出席，說我頑劣、愛打人、破壞學校風氣、現在考試又作弊，大力主張要退我學。我媽
掉著眼淚幫我說話，還被他連帶指責。」景介茫然盯著空闊的鏡池：「我真的好不懂，學
校明明應該教人為善，為什麼也能黑暗成這樣，難道只因為我愛上了男生，這世界就再也
沒有容我的地方？」
「所以你被退學了？」那..怎麼現在又跟恭介同年級？
「沒有。本來我腦袋是一片空，想著退學也好，離開這些討厭的人，離開這些骯髒事
，可是，我忽然想起我還有個武器。」
「武器？」我猜不出如此的死局能有什麼解。
「平常他們在對付我的時候，我就有找機會偷偷錄音，只是覺得老師太怕事，一直沒
交上去，這次是他們自作孽吧，該在的人都在，我就把手機拿了出來，一段段放給他們聽
。」
「你也太強，那他們臉不就歪了。」
「是啊，播完後整間會議室一點聲音都沒有，每個人臉色發青互相對看，過了很久，
會長兒子才大聲嚷著說那不是他，說都是我假造的。不過被我一吐『如果聲音口氣可以作
假，那偽造筆跡、串通人證又有什麼難』，他當場啞口無言。」
「果然老天有眼，真是大快人心。」如果可以，好想點幾發煙火來慶祝。「既然證據
確鑿，會長兒子總該被處分，給你個交代吧。」
「怎麼可能，頂多是作弊的事不了了之，會長在場，學校敢說什麼，我手機還被沒收
了。」
「至少之後，那混蛋應該不敢惹你。」我拍拍他的肩。
「是啊。」景介略微回了個笑。
知道事情是如此的收尾，我的心裡舒坦許多，眼中的池色似乎也明輝了，儘管投光稀
疏，只聚焦了幾株正待轉紅的楓樹，林下泊了舟舫，若明月高掛，墨空鏡水各自一圓完滿
，乘舟而遊，漣漪散逸間應是無盡的愜意。
然當走至由鳥居引領的小神社，正想這兒林葉繁豔，讓清冷木舍多了溫度，卻發現景
介神情依舊抑鬱，視線低垂著，只盯著自己腳步。這模樣很不對，再細想，方才他給的笑
容也過於慘白，不見雲開日朗。「等等，事情還有後續，他又搞出爛招對付你是吧？」我
忍不住出聲詢問。
「沒啊。」景介淡淡應著。
「沒有你現在為什麼仍然不開心。」
「是嗎？應該是情緒還沒恢復。」他微微把視線撇開。
「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很明顯就有事情藏著沒講。」
「傷口都癒合了，為什麼要一直去挖，高中這些事除了恭介我沒跟誰說過，今天已
經講很多了。」
「你這樣子分明就沒癒合好啊，只是自己隨便處理，然後假裝好了不管，結果它根本
在你心裡繼續發炎，把你的快樂都吞噬光。」
景介愣愣望過來，彷彿我的話觸動他心裡某塊地方。「可是..我不想你討厭我。」他
低下頭，聲如蚊蚋。
「討厭你？為什麼你說了我會討厭你。」
景介沒有回答，僅是絞著眉，很掙扎地盯著我。
「景介，我外表平凡，才能普普，活到這年紀，人生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污點，但你都
接受我、喜歡我了，我又怎麼可能會因為什麼突然討厭你？若真要說，你這樣把事情全藏
心裡，明明有話卻說沒有，誰都不相信的態度才比較討厭。」我故意將話說得嚴厲。
「你真的想知道？」景介在幾次胸口起伏後開了口。
我用力點了頭。
「不後悔？」
「絕不。」
「好，反正今天該講不該講的都講了，也沒差這一件。」景介把視線移去徑路末處，
那兒虹橋搭接上島，島間楓色聚抹，光影投照下，便似浮空虛境凝於幽夜的界隙。「在那
件事之後，秋天來了，後山的楓葉也紅了。本來為了防他們，我出門都走有人潮的鬧街，
可是那一陣子我跟你一樣，以為事情終於過了，所以一有空就往山上走，散散心，當然，
也免不了想起曾有個人會陪我畫畫，跟我一起曬太陽。」
景介的聲音頓了幾許：「誰曉得，那天正發著呆，會長兒子就冒了出來，身邊不但帶
著嘍囉們，還有好幾個不知哪裡找來的生面孔。當下我就知道完了，擺出這樣的陣勢絕不
是挨個幾拳就能了結。」
「人海戰術喔，沒品。」我對會長兒子的厭惡感更深了：「那能逃嗎？還是擒賊先擒
王？」
「都打多少回了，他又不是笨蛋，從露臉就站得老遠，笑著只打算看戲，一群人圍著
我也找不到縫隙逃走，最後的結果很容易想，我被揍倒在地上，手腳感覺都不是自己的了
，肚子被一下又一下踹著踹著，痛到眼前完全空白。」
「然後....」景介盯著池水，抓在欄杆的指節浮凸起筋脈。
「怎麼了？」我憂心地揉了揉他手背。
「然後就當我覺得他們好像打夠了，眼前終於出現些模糊東西時..」景介深吸了一口
氣：「我看到會長兒子撇了嘴，他們抓住我，開始脫我褲子。」
脫褲子，那接下來不就是....「好了，不用再說了。」我驚愕地抹掉腦海幾將成形的
畫面，不相信會是如此的發展，這種事骯髒血腥，怎可能發生在景介身上？
「不是說不後悔？」景介看向我，嘴角勾彎出悽愴的笑容：「你說傷口要重新撕開才
會好好癒合，是啊，那天我瘋狂掙扎瘋狂亂踢，連衣服都被扯破了，褲子被扔到一邊，像
沒人在乎的自尊，靠著畫畫的大石頭變成了刑場，冷冰冰看我被用力押著扳著。」
「景介..」我搖著他想阻止這段回憶繼續，他卻甩開我，自棄般地更加激動：「我在
心裡大喊，喊陽太，喊恭介，喊隨便誰都好，拜託來救我，可是怎樣喊都沒有用，一個不
知道是什麼的就忽然捅了進來，痛得我大叫，所有的力氣瞬間不見了，只能感覺自己不斷
被頂被撞，撞著撞著停了一陣，又繼續撞著撞著，一次比一次粗魯，好像還有什麼低級的
淫話，但我已經聽不清楚了。」
「景介，我說我都知道了。」我加重了聲量，跨前一步。
「沒有，你不知道，就像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這樣輪過了一遍。」景介往後
退：「我像坨爛泥巴癱在地上，只看得到楓葉跟血一樣好紅好紅，會長兒子終於在這時候
晃了過來，用邪惡笑容盯著我，他拉開褲頭，掏出自己那東西搓著弄著，『喜歡男人？我
讓你吃個夠』，於是，天空下雨了，熱熱的、腥腥的，全打在我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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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覺寺 御靈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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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覺寺 真紅水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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