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酒屋的餐食陸續送上了,燒烤、炸物、附贈的小菜擺了整桌,味增湯還隱隱冒著熱
氣,怪的是我好像聞不到任何一點香味,連盤邊的飾彩都慢慢被抽走色階。景介的憤怨彷
彿將我一同感染,方才還咕嚕咕嚕叫的胃不知去哪了,關於陽太的畫面旋游、轟鳴,沉沉
將我覆壓。
本來就不想吃的景介自是繼續灌著酒,我也不禁跟著一杯接一杯,期待當思緒模糊了
、迷亂了,對生離死別的悽傷也能淡一些。
「請問,餐點有什麼問題嗎?」或許是疑惑我們許久都未開動,服務生走來桌邊關切
。我望著已經閉上眼的景介,尷尬地給了小弟淺笑,拈起肉串。肉串擱放多時早已冷硬,
我不知其味地咬著咬著,再胡亂飲了些湯,但入肚更多的,其實是不斷加點的酒。
「光哥,酒沒了。」景介趴在桌上,傾著倒不出東西的空瓶,一晃手還把筷子湯匙都
掃到桌下,引來不少目光。
「已經喝夠了,我們回去好不好?」儘管燒灼起來的酒精似有點用處,身體輕飄了些
,若兩人都任性隨負面情緒去吞噬,難保不給店裡帶來麻煩。
趁自己還有理智,我拉著遲遲不應聲的景介起身,幫他圍好圍巾披上外套,一踏到屋
外,襲來的夜風又更寒涼了,捲走頭臉的暖熱也讓腦子變得清晰。步伐歪倒的景介開始咕
噥著,無法解析的日文句詞中能判讀的,只有今天已聽太多次的陽太。
回到民宿,看著倒在床上、一身狼狽的景介,我有點不知如何是好,那種徹底脫衣換
衣的情節也唯有偶像劇主角才辦得到,以我跟景介這難以界定的關係,想了想,便縮回想
幫他卸下外衣的手,僅將他蓋好被子,然後朝浴室走。
熱水奔灑,於身軀濺落溢流,即使喝得比景介少,我還是不免覺得暈眩,靠在牆上盯
著水霧凝聚騰旋,散渙的意識也被這樣牽著,穿繞在今日景介講述的片段。一會兒是陽太
要求景介重畫的痞痞笑臉,一會兒是景介對熊童子早夭的哀傷,有他淡淡說著卻掩不了幸
福的習泳過程,也有他倆一同游向目標的憧憬。
但思緒轉到最後,仍舊落在景介臉上抑壓的痛楚,與陽太的漸行漸遠、被全班的集體
排擠霸凌、自然還有那極度屈辱的事件,我眼前的景介瘋魔般嘶聲厲言,吐著對醜陋人性
的痛恨,以及對自己的厭惡。不過給他最後一擊的,應是陽太等同離世的長眠吧,他胸口
的傷自此無法癒合,一年一年淌著血、抽痛著,阻止他去忘卻。
這些日子的他是抱持怎樣的心情在游泳呢?幾小時幾小時地游著游著,究竟是想凍結
腦中雜亂的聲音思緒,還是想洗去自以為的骯髒?或者,如此的自虐僅僅為了緬懷,為了
回到過去,回到那個仍與陽太比肩同游的時光。
若是我,應該就此厭水吧,畢竟與其串連的是之後的不堪。或許再也無法拿起畫筆,
景介臉書那些充滿憤怒、哀傷、心死的色塊線條,如今都有了明晰答案,好像能看到他拖
著腳步逃離漂泊,看到他迷惘於各個城市鄉野,尋找自己的救贖和歸屬。
這麼說來,他比我堅強許多,易境而處,那個年紀的我八成早崩潰自殘,甚至一了百
了,也好過帶著破碎的靈魂、受著凌遲,活在永恆的夜暗。
愣愣盯著浴室水霧,思緒時而空茫、時而打結,我走進了景介的過去,接下來呢?攤
在眼前的傷口血痕斑斑,又該如何拭理才能癒合不帶痛楚?我嘆了口氣後擦乾身,衣旁的
手機蹦出一道訊息,是恭介。
「光哥,有認真想我跟你說的事嗎?答應好的喔。」鈍鈍的腦袋卡了幾秒,才理解出
他問的是什麼,僅僅陪景介走了趟過往,一天前的對話竟像已隔數年。想重新播放恭介對
我的坦白,景介的追憶又雜訊般不時亂入,於是恭介慣常的嘻笑與難得的誠懇、景介最早
的冷寒與漸釋的悲狂全混融一起,模樣盡皆迥異,又像同個人的不同面相。還未理清辨明
,手指已按下了通話。
「嗨,光哥,還沒睡嗎?」聽孔那端傳來很熟悉的開朗。
「剛回來,你呢?應該沒吵醒你吧。」
「怎麼可能,你也知道我都很晚睡。」
「嗯..」我持著手機,寒暄之後倒不曉得該跟他說甚麼了。好在恭介一如既往的健談
,絮絮叨叨說著學校的小趣事,又分享了晚上找到的好吃拉麵店,但隨即便察覺我的異樣
:「怎麼了,你好安靜。」
「景介講了陽太的事,還有會長兒子的。」
「是喔。」恭介的聲音很明顯沉黯下來:「那..他有跟你講那個....嗎?」
「山上的事也說了。」
「我哥..他還好吧。」凝滯的氣氛困住我倆的喉舌,許久恭介才又開了口。
「剛剛喝了很多酒,現在應該睡了。」我走到昏暗的中庭坐了下來:「睡著也好,可
以暫時擺脫那些痛苦的回憶。」
「其實....」恭介頓了幾秒:「這一切可以不用發生的,都是因為我。」
「啊?怎麼說?」
「那個下午我突然很不安,後腦跟背部一陣發冷,好像還聽到誰在叫我,只是當時我
打球一直輸想拼回來,就沒有理,誰知道....」恭介的語聲滿是沮喪。
「哪能怪你,很可能只是錯覺啊,而且就算是你們之間的感應,不知道在哪要怎麼救
?」
「我知道,他出門前有找我,只是我想去打球就拒絕了。」
聽到這裡,我不禁再次陷入沉默,難道命運真的如此險惡,在那一刻故意設下了分歧
點?
「光哥,如果我當時有把那奇怪的感覺當一回事,不對,如果一開始就跟他去山上,
是不是一切就不同了,他不會被欺負,現在也不會變成這樣?」恭介急切地問。
「很難說,搞不好只是一起遭殃。」我言不由衷應著,人的未來都可能因先踏出哪隻
腳而轉換,何況是如此的變數。
「你就不用安慰我了,這幾年我想過幾百幾千次,怎樣想都說服不了自己,我好後悔
,如果當時沒有貪玩,如果把我哥多擺在心上,他現在根本可以好好的,可以過著幸福的
日子,也不會每天陰陰沈沈看不到快樂。」
「你不要把錯都拉在自己身上,混帳的是那個會長兒子。」真希望哪位大神能伸手將
他抹滅。
「他是第一混帳,我是第二混帳,你一定也覺得我玩心很重吧,對感情又不認真,搞
不好還偷偷罵我好幾次。」
「沒有到罵啦,應該說可以理解,你在IG那麼紅,我年紀跟你差超過一輪,長得又一
般般,被慢慢冷淡也是很正常的事。」
「才不是那樣....算了,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誤解,不是說我花心,就說我過得很
亂。沒錯,我是從沒跟誰定下來,但不代表我沒有真心啊。」恭介挑揚起聲調:「只是每
次感覺這個人對了,想跟他長長久久,我就會想到我哥,一想到那年,想到那件事,就覺
得怎麼可以只自己得到幸福,卻把他扔著孤孤單單,一個人活在痛苦裡。」
「當然你可以說我是為了自己,為了擺脫一直甩不掉的罪惡感,但我是真的好希望我
哥能快樂,希望他不要再看著病床想著回不來的過去,希望他不要再游著泳假裝自己沒有
流淚。這些年對他已經夠了,我要他幸福,光哥,請你給他幸福好不好?」走在昏暗的長
廊裡,縱使電話早已掛去,恭介的聲音仍於耳邊轉著,一字一字往我心底敲。
愣愣盯著房門好一陣,我掏出鑰匙開了鎖,微光下,被褥中的景介跟先前有些不同,
以為該已失去意識的他掛上了耳機,蜷縮著。是方才屋外有什麼吵鬧嗎?我坐靠過去,輕
輕理著他散亂的瀏海,現出的眉頭緊鎖,彷若就算入了睡,仍無法阻止過去化成夢魘,即
便灌滿酒,依舊淹溺不了思緒的躁動。
或許是察覺有人碰觸,他反射性翻了身,一邊的耳機因此鬆脫,將安靜的房間劃出轟
響。我有點錯愕,一向愛拿音樂封閉自己的他,聽的應是舒緩的旋律,怎會如此狂烈?
將耳機塞入耳孔,奔襲而至的是連串搖滾鼓擊,電吉他的撕磨撲天蓋地,宛如來自末
世的波濤,然才皺了眉,主唱的嗓音已從中穿透而來,彷彿絕望的吶喊,又纏著很綿密的
傷楚,那傷楚有種很強的感染力量,聽著聽著,心底的一角便被掘了開來,鼻頭漸漸發酸
。我閉上眼,任憑自己於聲浪中沈浮飄遊,週邊一張張似有若無的畫面,難辨時空,難分
臉孔,共同的,是有缺憾及悽慟在其間溢流。
這些畫面一次次地凝聚、碎散再凝聚,最後成了個小小身影,像景介,又不像我認識
的那樣冷傲。他瑟縮顫抖,身形儘管微渺,如雷的樂響卻都是他的哭嚎。我發覺自己好像
錯了,總以為景介成熟,有強韌的心靈去療自己的傷,推動自己往前走。但再怎樣他只是
個二十歲的孩子啊,哪可能沒有無助、沒有脆弱,哪可能不會想大聲哭著,用力釋放對這
世界的恨與怨?
還正思索,一股暖暖的溫度貼了過來,睜開眼,是景介拉住我衣角,臉頰不知何時已
淚水縱肆。我伸手將他摟進懷裡,耳邊不斷有他糊亂的囈語。
「不要....拜託不要........」「救我....痛....真的好痛....」
他的聲音微弱喑啞,不時雜著抽搐,我無法分辨他是陷在那充滿凌辱的時間點,再次
重複身心的裂碎,還是又在失去陽太的夜裡,任悲痛將靈魂囁蝕成空無。但這些都不重要
了,看著他像受傷的小動物縮在我懷裡,不停哭著哭著,我也跟著一起掉淚,無比心疼。
再見了,恭介,如果命運執意要為難你哥,我就去替他擋掉之後的災劫吧,如果這世
界的人都與你哥背離,我就去跟他站一起吧。就算那個地方陰冷、沒有陽光,我也不要放
開他的手。
我拭著景介的眼角,將他緊緊、緊緊地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