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福寺」的佔地挺廣,逛完了通天橋、開山堂、方丈、以及本堂週邊,地圖上仍有
許多尚未踩點的區塊。穿過羅列成廊的石砌鳥居,我們隨石燈籠指引登上小丘,階頂神社
不大,與鐘樓在林樹間掩映,幽靜中透顯古意,只是一旁小屋掛著牌額「魔王石」,便很
令人費解,惹得我和景介瞎猜抬槓半晌。
除此之外,跨越「洗玉澗」的架空橋樑竟還有第三座,名為「偃月」,好奇走到對岸
,橫陳淨牆內似乎隱著兩座小院。
「這間說跟『八相之庭』同個設計師,地面用黑白細沙鋪成雲海,再以石塊堆成龍形
。」景介飛快google後,將手機遞給我看。
「是喔,那隔壁的呢?」我把照片拉大,石簇低隱者如微顯龍身,竄立者為揚角龍顏
,的確很特別。
「嗯....資料好像不多,應該就主打楓葉。」他又低頭滑點了片刻。
「怎樣,不買票進去看看?室町時代遺跡,期間特別公開喔。」他指著一旁立板,很
故意地朝我挑了眉。
「可是下午想去嵐山。」我從門口往內窺看,裡頭林色多彩,是有點令我意動。
「嵐山?不是去過了?」
「一天哪可能逛得完,『天龍寺』週邊的都還沒考察耶。」數了數,想看的至少有三
個。
「那你自己決定吧,不要到時說我害的。」他閃至我身後。
在景介棄權的情勢下,飛拋的硬幣幫我作出抉擇,也好,已知狀況的目標總比未知的
風險小,於是便這樣坐上了電車,一路晃去嵐山。
「抹茶蛋糕卷~記得這家有人推薦過。」昨日一大早來又太晚離開,車站週邊的商店
幾乎都門扉緊閉,不像現在,滿街撩目得讓我不斷停下步。
「這種東西不是很多地方都有賣?」
「不一樣,這家淋了厚厚的抹茶醬,味道應該非常抹,搞不好會贏第一天沒吃到的那
間。」人就是這樣,只要心裡有了缺憾,那個洞便會越來越大,不填補不舒服。
「自己數數看有多少人在排,而且你是想提著一盒東西拍照喔?回來再買。」
「可是..被搶光怎麼辦。」我在擔憂中被景介推著往前走。
「咦,有試吃。」才剛強逼自己別掛心,不遠處店員捧著盤子一片片笑臉遞送,又將
我拐入抹茶餅乾堆砌而成的迷陣。
「先生,要不要call恭介來陪你?」景介在門口乾站了一陣,翻出手機作勢點按著。
「呃,不用了。」恭介若來,兩個人應該就一起失心瘋,什麼古樸寺院、什麼無敵楓
景,泡在甜點店裡,到處吃喝逛買,天便黑了。
突破了車站週邊諸多鬼手的騷擾引誘,我們總算抵達「天龍寺」,景介端起相機,往
門面拍了拍。儘管我胃裡已填了不少試吃品,想到連早餐都還沒吃的景介,仍不由得心虛
,於是一轉念,又繼續帶他走到「竹林之道」的入口,印象中這兒有滿多人提過的豆腐料
理店。但這個不大的方亭被遊客圍得水洩不通,導致當我們兩手都捧了麵與小菜,卻還沒
找到位置坐。
「要怎麼吃?」景介斜眼瞥我。
「低頭用嘴巴吸。」我伸出舌頭。
「你加油。」他一個箭步搶到個立桌。
將就著吞掉帶有奇妙黏稠感的豆腐及不怎麼樣的蕎麥麵,我的視線轉到附近的霜淇淋
店。「你還能吃啊,吃完不是才說撐....」景介很快察覺我的意圖。
「人不是都有兩個胃,一個裝正餐,一個裝甜點?」我在販售品項幾乎雷同的幾家店
前比較著,不想一個失誤便賠了腸胃又折錢。然最後還是很賭徒性格地往主打芋頭的店下
了注,因為它有抹茶跟焙茶的綜合。
「好吃耶,而且不會太甜,要不要嚐嚐看?」我舔了一口,抹茶的輕揚與焙茶的醇厚
交替刺激味蕾,頗讓人激賞。
「會肥,才不要哪天變成水蛙被踩死。」他皺起眉,略略閃避。
「在隱射誰?」我立刻收緊小腹:「去宇治的時候你不也吃了,還吃得很開心。」
「那又不一樣....」他頰色泛起些許羞赧,像也想起我們在「中村先生」的推波助瀾
下,互相餵著。
「哪有不一樣,一樣的臉,一樣的午後,一樣的面對面,一樣的愛心分享。」我故意
把笑容揚得燦爛,將霜淇淋遞到他嘴邊:「來,我們要一起變肥~~」
「什麼啦....」他哭笑不得地盯向被我咬缺的綠色渦旋,然後在我的眼神鼓動中,偷
吃禁果般快速囁了一口。
「這樣才乖。」我摸摸他的頭。
轉向街北,兩側銀杏遍植,原本在這季節,應也能看到它金燦茂盛枝頭,而後落墜成
毯,然今年大概時運不濟,連續幾天遇見的都是綠黃相間的尷尬。「不是要去『天龍寺』
?」景介吞下我餵的另一口,往反方向比。
「先逛『寶筐院』吧,看夜楓的地方也在『天龍寺』附近,可以一起解決。」花了太
多時間在滿足口腹之慾,接下來的步程都必須精算。
「寶筐院」的門面不大,欄柵還半掩著,若非特別調查過,只會在行經時,被牆後探
出的紅豔楓枝吸引,多瞧幾眼,完全不覺是個容人觀訪的寺院。而且都被「東福寺」的通
天盛景震懾過了,有點擔憂看出去的色彩都變得黯淡。可是當買票走進,心裡的疑慮便一
掃而空,因為牆頭展露的僅是烽火之始,它其實早遞傳過疊嶺,燒得連綿。
鋪著石板的小徑由林間直劃而入,串接起昨日在嵐山的印象,當時「祇王寺」雖麗,
但重雲使它顯得幽闃,「厭離庵」的亮澤了些,卻只孤傲一株適合坐望,然這兒楓色彷彿
無邊無際,又留了陽光綻射的餘裕,因此當邁步前行,周遭是不斷流轉的幻彩,處處令人
瞠目。
往前探尋中,林邊拓開了一方地,裡頭幾座碑塔散聚,「小楠公,首塚?」景介看著
入口牌柱,疑惑地問。
「是啊,好像是叫....『楠木正行』的將軍,他的頭顱被埋在這裡。」我理了一下讀
過的印象。
「只有頭?怎麼一回事?」
「喔,就你們『室町幕府』時代的故事啊,他是南朝保皇派的,跟北朝的足利家族打
了幾年仗後,戰死了,屍體還分了家。幸好當時這裡的住持跟他有交情,偷偷藏了一部分
,讓他不會變成孤魂野鬼。」
「戰爭真殘忍。」景介面色變得暗晦。
「不過也是有淒美的部份,足利家少主『足利義詮』的墳墓也在這兒。」我走進去仔
細分辨,還真在碑文中找到書號,而圍籬裡一方一圓的石塔比肩相鄰。
「怎麼會,不說是敵人?」景介跟了過來。
「流傳的說法是惺惺相惜,但會想葬在一起,很有可能就是男男版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喔。一開始互看不順眼,慢慢地,就被戰陣裡的策馬英姿吸引,本來是毫不留力的砍殺,
卻在貼身肉搏中打出情感,這之間的細節都值得好好推敲、仔細去描寫啊。可惜,現實還
是現實,終究只能藏起真心,看戰爭把彼此越推越遠,最後用鮮血埋葬。」我眼前幾幅畫
面輪替著,隨軍令落下的淚滴,理解一切的赴死笑容,荒塚孤人,來不及說的話到黃泉才
能再續。
「人跟人的緣份好微妙,以為會是一輩子的仇敵冤家,誰曉得最後互相靠著,死亡反
而將他們拉得更近。」景介視線越過圍籬,盯著高矮相偕的墓塔,彷似能看到兩個人親密
相倚,漾著笑。
「我們也差不多啊,一開始那樣子,結果現在....」人生真的很難預料。
「那樣是哪樣?」景介敏感地望過來。
「說了會被打。」當時嘀咕過的壞話跟眼前楓葉可有得拼。
「不說才要打。」他把眼睛瞪大。
「好啦,剛認識的時候你表情超殺,很擔心半夜會被你作掉。」我迅速退了一步。
「你才色狼吧,看恭介的眼神那麼不規矩,像要把他剝光。」他不屑把頭撇開。
「印象這麼差喔,沒別的優點?」我哭喪著臉。
「幸好是有,如果只是單純的色狼,就算長得跟陽太一模一樣,我也不要理你。」
「什麼優點,說來聽聽~」我很好奇。
「不要,都被你講成殺人犯了。」景介陰著臉,不像殺人犯倒像索命鬼。
「哪有,你帥又身材好,眼睛跟相機一樣看過不會忘,畫筆揮灑如神,泳技出類拔萃
,我再投胎幾次都辦不到。」
「不要聽這種的....」他微微噘起嘴。
「啊,不然要哪種?」
「自己認真想。」景介丟下我,自顧自走出墓園。
「難伺候耶。」追上景介,循步徑繼續往前,楓苑其實沒初時以為的廣袤,僅是葉色
過於炫惑,撩亂了視野。儘管如此,當走到最深處,無人的靜謐讓楓舞更顯精彩,抬頭仰
望,它碎碎點點與細枒共畫著青空,放低了視線,鮮亮星紋和焦褐落葉形成強烈對比,宛
如喜悲輪迴間的互映。說起來,我跟景介的總總便似眼前葉浪碎瑣起伏,要寫又豈只萬字
,又如何以簡單幾句歸結對他的觀感?
「是有曾經想過你就像一本書。」我努力抓回那些茫緲的感覺:「一開始讀覺得用字
艱澀,描寫有點抽象,不過當熟悉了語法,比較走在你思考的路上,就可以慢慢讀出裡頭
的意境,會被感動,也能找到共鳴,然後手就放不下來了,想一直看下去。」
「書?」他望著我略略蹙了眉,像在咀嚼我的描述。
「不好嗎?」再要挑剔我也沒轍了,總不可能要我交出一本小說。
「不能說很滿意,但....勉強算你過關。」他淺淺笑了起來:「這應該也是你的一個
優點,很會掰。」
「講這樣。」我抗議地把臉垮下。
「又沒說不好,陽太也是常扯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跟形容,讓我找不到地方回嘴,所
以啊,才會說你有很多地方讓我想起他。」大概是察覺我表情的微妙變化,景介繼續補充
:「不過你們還是有些不同,他討厭看書,你卻喜歡鑽研書裡面的知識,他不太懂我的畫
,你卻常常能猜出我畫中的暗示,而且和你旅行,總覺得你眼睛看出去的,不只是我們所
在的風景,而是一個更遼闊的世界,很想就這樣跟你走下去,看看那邊的陽光。」
「陽光?」恭介好像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對啊,好像每多看你一眼,那些在心裡咬著的就能少一點,多走一步,未來就能多
些希望。」景介很認真地盯望我。
「我沒那麼好啦。」我有點窘地抓抓臉,一直覺得自己生活晦暗,本能地追逐如日輝
亮的恭介,從沒意想過也能是別人眼裡的一道光,引領著他前進。
「是的確還有很大的改進空間。」他促狹地笑了笑。
環徑繞過楓林,指向本堂,不大的殿閣應是戰火後再砌之物,淺柔木色綻著朝氣,勻
稱姿身支著飛揚挑簷。脫鞋登階,壇案上敬著十一面千手觀音,不過在這時節,禮佛的氣
氛疏淡,堂閣成了憩殿,讓遊人於廊口坐著歇腿,靜望屋外的無邊楓色。
「好像值得畫一下。」景介在殿裡四探,一方方推敞的拉門像開展的景窗,勾顯出各
樣的橙碧相間。
「可是都有人了。」我視線掃過一趟,每個窗口都被早來的遊人癡守,感覺很難等到
輪替空檔。
帶點遺憾地沿環廊晃至偏側,這兒一轉方才舞宴般的繽紛,空出一片砂石地。不知是
刻意任其被風拂亂,還是僅因未至迎客時節,院方並沒掃理出禪流紋路,襯上一旁葉凋形
殘的枝垂櫻更顯寂寥。景介停下腳步盯了須臾:「就這裡吧。」
「這裡?雖然沒人,但也沒楓葉耶。」我很意外。
「不一定要有楓葉。」他坐了下來,從背包掏出素描本。
依景介的功力,如此的現場描摹自非難事,幾筆的撇挑塗抹,畫面中的櫻枝沙庭便有
了雛型。看著他專心的神情,有點像回到半年前的「高台寺」,當時櫻花正盛,然自信揮
灑的他,是比花林更勝的風景。不過畫了一陣,他卻停了下來,筆懸空點著晃著,若有所
思。
「怎麼了?」我朝紙上看去,覺得挺好。
「好像缺了什麼。」
「你是說左邊嗎?」彷若特意留白,他略去遠處背襯的密林,於是垂枝空擺,旋亂沙
流上像有秋風吹著蕭索。「那..加個人,比較有故事?」
景介望著我,片刻,眸光爍閃,筆也接著快速動作,紙上似被裱了框出現額板廊台,
而一人坐倚邊柱,漸漸成了形。他袖袍寬鬆,散髮微鬚,幾縷銀絲與清瞿頰顏突顯了年歲
,儘管眉目未現,盯望枯櫻的身姿卻透著追想及悵惘。
「這是?」
「足利義詮啊。」他又往人身下補了重重暗影,宛若孤寂的囁咬。
「喔。」我的目光隨他筆觸遊移,當將數百年前的故事結合一起,人景之間的憂傷也
慢慢渲染開來。權力鬥爭造成的撕裂、僵化思想導致的悲劇,到底還要用多少生離死別來
血祭,所有相愛的人才能得到幸福?
「可以幫你加點東西嗎?」靜靜望了院景一陣,我忽然冒出個想法。
景介面帶疑惑地看向我,不過也沒多說什麼,直接把畫本遞過來。我拈起鉛筆,先在
心裡大致打好底,接著便仔細於樹下勾了個人形,隨著風拂有些衣衫飄然,燦揚臉龐與廊
下男子相對。
「這是....楠木正行?」
「是啊。」我將他的嘴角微微上提,如果當年真有此憾事,這應是足利義詮幾番枯守
後,最想看到的風景吧,曾經的立場糾葛都成過眼雲煙,餘剩的只有再會時的淚眼悸動。
「可是那時代的人怎麼會這種髮型,還戴眼鏡?」景介指著。
「不行喔。」我對他投以暗示性的微笑。
景介愣了幾秒,但很快便接收到我的話裡雙關。他換了一支色鉛筆,將邊處男人袍袖
抹成跟我今天衣著一樣的淺藍色調。
「我哪有這麼老。」
「誰說是你了。」景介嘴巴雖不認帳,仍將男人的髮臉微微修飾。
我湊在他身旁,仔細看著被我們修改過的畫,原本的蒼涼彷彿已隨季節輪轉,多了幾
分暖意。足利等到了他心中的完滿,我又何嘗不是,一直追逐天際的豔陽,現在才知我所
找尋的,其實僅咫尺之遙。
「再加一些吧。」我於遠景添上深秋的絢爛,景介看我點抹著,也幫忙在樹影裡補了
些晃舞光爍。於是空枝的寂寥與殘沙的淒傷慢慢淡緲了,醒目的,只有滿園楓彩與對方遞
來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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