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這樣的日子
一早醒來
感覺烏雲層層逼近
這樣的日子
必須想想快樂的事
想一想你
想一想你吧
你就是那件快樂的事
——林婉瑜〈你就是那件快樂的事〉
心煩時會習慣性地想拿起紙筆寫些什麼,印象深刻的歌詞、愛過的人送的詩句、或只是破
碎的字眼云云。寫的字也總是不漂亮,大多是胡亂地在紙上一揮一撇那樣,像極我總是正
經不了、提不起勁去做些什麼的樣子。有那樣的說法吧,字如其人。躁動的字是著急的人
,飄浪的字是不羈的人,方正如刻的字是實誠的人——字是情感的晶體,被鑲嵌在紙張的
壁,有人變成了鑽石,有些只是易碎的石英。
舊年冬天,一起窩在冷颼颼的房裡時,他突然從背包裡拿出筆記本說「你寫些什麼給我吧
。」從抽屜裡拿出鋼珠筆時,他卻突然制止地說「等一下,等一下,我比較喜歡鉛筆的筆
觸,你用鉛筆寫。」就真的從筆袋中抽出一枝木頭鉛筆塞到我手中。
翻開筆記本,裡頭滿滿的都是碳灰色的字,是比通常用的B2更淺的、如在河床上閃著光的
魚群那般、銀亮的顏色。
想了很久遂還是寫了自己喜歡的詩,歪歪斜斜地對著行線在白紙上刻著,一個字一個字地
,變成狹長的礦脈。「為什麼選這個?」他問。我說「不知道,我喜歡這首詩,就寫了。
」回頭想想,那樣不經思考而寫下的東西,或許就像公文、布告,或路標、警示一樣,就
是些只有稜角,薄薄的片狀結構吧。
夏天快要結束時跑去了花蓮,綿亙的海岸線上到處都是碩大渾圓的鵝卵石,像國中的時候
,喜歡寫在香香的紙上的少女體。他到處走著,在海灘的前後找尋大小最合適的石頭,然
後在海浪爬不上來的地方疊了一座小小的塔。放上最後一塊石頭時,被海水浸濕的指尖在
乾燥的石頭上留下了小小的指印。想起小的時候在書店買的水寫布,只要沾水就能寫出墨
一般黑的毛筆字,偶然寫出滿意的字,滿心期待著能被稱讚而去拉著大人來看,再回來時
字跡卻已經被風吹散。「沒關係,會越寫越好的。」乾掉的布上,寫滿童年的白雲蒼狗、
黃粱一夢。
晚上在海或市集拿著啤酒散步,逛過一個賣字的攤位時他駐足了許久,問他是不是有想要
的字,他只說「等等繞一圈回來,如果想要的字還在的話再買吧,那是真的有緣。」捏了
捏手說走吧。徐徐海風,現場的樂手彈著弛放的bass,玻璃瓶、非洲鼓、鼠尾草、木吉他
,遠遠的岸的那頭有規律的打潮。後來再經過時,字還在,但一問才知道想要的這張不賣
。苦苦央求了許久,最後老闆才鬆口說好啦都是有緣,便宜賣你啦啊你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這個價格吼知道嗎。
那是真的有緣吧我猜。
走回民宿的路上他小心翼翼地捏著紙的一小角,像小孩一樣傻笑著。路燈不亮,但月光如
晝,小小的紙上用蒼健的力道寫著四個字——「照顧自己」。
最後終是沒有和他走完一輪完整的四季,夏天之後緊接著漫長的冬季,夜色總是比墨還黑
。每日都拖著疲累的身體在小小的燈下發狂似地書寫,寫滿了就換下一張,沒水了就換一
枝筆,但終究是沒有寫出任何答案,像不停地在礦坑裡鑿著石頭,無盡地敲打。
「就這樣吧,我們都努力過了。」長大後一直想不通,為什麼字總是沒有越寫越好,努力
書寫筆跡卻依舊歪斜,依舊在風吹來時蒸散不見。可我還是好想讓他知道,他是我寫過的
那個好滿意的字,是鑲在壁上的水晶,他曾經不害怕砸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