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暉:基多的歷史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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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筆者曾幾次赴拉美幾個國家開會、考察和旅行。今年二月第四次拉美行後,感覺
有些幾次拉美之旅積累的所見所思值得記下來,下面就是其一:
印加遺跡何處尋?
今天的基多市區在皮欽查火山東麓的高盆地中南北延伸達50公裏,東西寬卻通常只有幾公
裏,是個狹長的帶狀城市。大體而言,北邊是新城,南部是老城。雖然實際上,今天擴展
很快的城區北邊早已越過所謂的新城,南邊更越過了當年的老城。按英國作家詹姆斯·斯
丘達穆爾在他那本國際文學界以基多為場景的最著名小說《失憶診所》的說法:
“基多其實是一分為二的兩座城市:新城和舊城地處一條南北縱向陜長山谷的兩端。北端
是一堆乏善可陳、雜亂無章的水泥盒子和玻璃:公寓單位、購物中心和辦公大樓。這裏地
屬商業區,是一座有著德國牧羊犬、草地灑水器和空調設備的城市……(在那裏)如果你
拿著一只雙筒望遠鏡,極目遠眺,順著城市的弧形邊緣到西南角,隱沒在遠程就像一個見
不得人的秘密,那裏隱約可見舊城的白墻、破爛的教堂和狹窄的街道。”
這位現代文學家的說法有點煞風景。在我這個歷史學者看來,新城的社會變遷引人註目,
老城的歷史風雲更令人神往。基多雖有四季如春的氣候和壯麗的赤道雪山,但她最出名的
並不是自然景觀。聯合國給她的定位也不是世界自然遺產,而是文化遺產。
與如今一提起古印加帝國人們就說庫斯科與馬丘比丘不同,1970年代後兩者都還沒有向聯
合國“申遺”成功,基多就已經成為聯合國“封遺”的第一個印加起源的拉美古城了。雖
然當時封遺的最主要理由不是印加古跡而是拉美乃至西半球最豐富的殖民古跡,但“前哥
倫布時代”土著遺產也是理由之一。
今天的基多老城的確有著新大陸規模最大的殖民早期歷史中心。聖弗朗西斯科大教堂、都
會大教堂、耶穌會大教堂、聖多明各教堂這些斯丘達穆爾口中的“破爛教堂”,其實都是
古色古香、美輪美奐的巴洛克藝術珍品。
而獨立廣場、聖多明各廣場上有厄瓜多爾獨立時期的許多紀念建築,如克隆得勒宮、蘇克
雷紀念碑、軍事博物館(蘇克雷故居)等。它們不僅是近代厄瓜多爾歷史的見證,而且此
刻也是這個國家政治變革的中樞。就在我們來到這裏前一個多月,獨立廣場上剛剛發生了
推翻古鐵雷斯政權的“暴徒革命”,此時余波尚未平息,廣場上仍然有靜坐抗議的人群。
但是封遺時提到的“前哥倫布時代”的古城在哪裏?我們卻沒有找到。老城裏土著文化的
痕跡雖然隨處可見,例如大教堂裏帶有古印第安太陽神崇拜遺風的“陽光聖母”“陽光基
督”像、一些建築的古老的墻基、工藝品和建築裝飾上的印加元素等等。然而真正的印加
帝國建築,哪怕是斷垣殘壁的廢墟,在今天的基多老城卻看不到。
基多老城南部的著名景點面包山,如今以世界最大鑄鋁塑像“基多聖母”引人入勝。此山
位於市區中間,海拔剛好三千,山頂的“基多聖母”長著天使的雙翅,有著類似土著人的
容貌,與眾不同的造型十分獨特。塑像連同基座塔構成老城的制高點,在那裏無論俯瞰“
歷史中心”城區,7還是遠眺周邊的三大雪火山,都是絕佳勝景。
但是,西班牙征服時的作者說這座山頭那時矗立著印加帝國的太陽神廟,這神廟如今卻在
哪裏呢?聖母塔下不遠處有個圓形石砌古建築,有資料說這就是印加人的太陽祭壇。但是
後來又有考古專家論證,說它其實是西班牙人征服初期在面包山上修建的防禦工事的組成
部分。當然,所謂征服初期也就是我國的明朝,在我們這個文明古國,明朝的磚石地面建
築留存至今的也算重要古跡了,但畢竟還不是印加帝國的吧。
後來知道,今天厄瓜多爾境內大型的印加帝國地面古跡,以南方古城昆卡附近的印加皮爾
卡廢墟最為有名。基多城內這樣的印加古跡已經沒有了。那都是印加末期大規模戰亂的結
果,尤其是“盧米尼亞維毀滅基多”的結果。
從“血湖”之役到印加版之“靖難”
西班牙征服時侵略者對印加遺產的破壞,是今天歷史敘事中被反覆強調的。這的確是歷史
事實,我們後面也會述及。
但是征服前土著帝國的血腥屠殺和大規模戰亂,盡管對於專業學術圈並不陌生,但公共歷
史敘事卻鮮有提及。而缺了這漫長的一頁,拉美歷史就很不完整。
事實上,拉美古老的許多原生態文明,如奧爾梅克、特奧蒂華坎、瑪雅、薩波特克、托爾
特克等,都在西班牙人到來前已經荒頹乃至消失。其中有的是因為天災,有的是因為人禍
。
西班牙人來到新大陸後面對的,主要是中美洲的阿茲特克、南美洲的印加兩大帝國。而這
兩大帝國在歐洲人到來前的歷史其實都不算長,成為大帝國的時間更短,帝國擴張的兼並
戰爭和內部爭鬥,更是直到歐洲人登陸時還在進行。印加帝國征服今天厄瓜多爾地區的“
血湖”之役是如此,印加的基多王子阿塔瓦爾帕從他的同父異母哥哥瓦斯卡爾手中搶奪皇
位的“印加內戰”就更是這樣。
考察這場內戰,常令我想起明王朝初年那場血腥的“南北戰爭”——中國史稱“靖難之役
”。時代相隔不遠(都在中國的明朝時期),東西兩半球的專制帝制下“不約而同”地發
生兩樁殘酷而慘烈的大規模內戰,朱棣和阿塔瓦爾帕,完全不相幹的兩人幹了高度類似的
兩件事:都是北方的宗室藩王起兵南下,攻滅南方朝廷的正統皇帝,從至親骨肉手中搶奪
皇位。兵燹戰禍之外,再加上對失敗者、己方的反對者、不順從乃至順從太晚者的滅絕人
性的大屠殺。主要不同者僅僅是:大明帝國是叔侄骨肉相殘,印加帝國則是兄弟箕豆相煎
。
說起來,南美的土著文明也是歷史悠久,但作為一個皇權大國而被人盛誇的印加帝國,其
歷史實際還不到百年。“印加”其實是克丘亞語“王族”的意思,王族中的最高專制者稱
“薩帕. 印加”(“大王”或“皇帝”),這都不是國家的名稱。
印加人自己把這個國家稱為塔萬廷蘇尤,塔萬廷就是“四”,蘇尤為方向之意,塔萬廷蘇
尤即威震“四方”的大國。後人所謂的印加帝國,就是指這個統治“四方”的帝國。它是
在1438-1525年間由帕查庫蒂克、圖帕克·尤潘基和瓦伊納·卡帕克三代帝王不斷征伐而
建立起來的。
在此之前,約在公元1200年前後崛起的印加王只統治庫斯科(今秘魯東南部安第斯山區城
市)附近地區,一般稱為庫斯科王國,這時它還不是那個威震“四方”的國家,塔萬廷蘇
尤之名也尚未產生。
經過帕查庫蒂克等三代印加王的征討,到瓦伊納·卡帕克時領土已經擴張到南至今智利中
部、北至今哥倫比亞南部的廣大地域。其中基圖(即基多)王國是最重要的征服成果。
這一征服過程本身已經相當血腥。今天基多以北的伊瓦拉城郊有個“血湖”(音譯亞瓦科
查湖),據說就是印加軍征服此地時對當地卡蘭基人諸部落實行大屠殺的場所。當時印加
軍屠殺了所有12歲以上的卡蘭基男人並將屍體投入湖中,使湖水變成了血紅色。
當地考古也發掘出大量亂葬坑,有史家估計被殺的多達2至5萬人。我在因巴布拉省考察時
也去過這個湖。今天這裏是個有點名氣的風景區,當時東道主也是請我們來觀景的。回來
後一查資料,才發現這個湖還有如此血腥的歷史。
這個基圖王國在印加征服區中人口最多也最富饒,被征服後即成為帝國的北方重鎮。而且
如前所述,基多的氣候也比高寒的南方(不要忘記這裏是南半球,越往南越冷)都城庫斯
科更宜人。於是印加王瓦伊納·卡帕克樂不思蜀,在此長期留駐,還把被征服王國的公主
和貴族少女納為妃妾,先後生下了後來的印加末王阿塔瓦爾帕和他的弟弟、後來的基多毀
滅者盧米尼亞維。
1525年,印加王瓦伊納·卡帕克在基多患天花病逝,印加首都庫斯科城的貴族和朝廷眾臣
擁立他的嫡子瓦斯卡爾繼位為印加王。而身在基多的阿塔瓦爾帕,這時已經是個野心勃勃
的青年。按印加傳統,他這個被征服部族妃妾所生的庶子是不能做王儲的,但他繼承了父
王率領在北方鎮守邊塞的印加軍主力,實力雄厚猶如明朝的“塞王”燕藩。
新印加王瓦斯卡爾對這個手握重兵的異母弟弟,就像朱允炆對朱棣一樣不放心,於是下旨
招他回京,也是“削藩”之意吧。阿塔瓦爾帕起初偽裝恭順,以朝見新君為名,於1529年
率軍南下,中途突然發難,向庫斯科全力發動進攻。
瓦斯卡爾倉促出兵鎮壓,初時也勝過一兩次,後來卻越打越被動。據同時代西班牙史家叠
戈·費爾南德斯從瓦斯卡爾家人那裏得知的數字,這場內戰雙方的戰死者“至少有十五萬
多”人。
“南北戰爭”打到1532年,瓦斯卡爾兵敗被俘,成了印加的“建文帝”——但比起一說自
焚、一說不知所蹤的建文帝,瓦斯卡爾的遭遇就要慘多了。
“靖難”之後的大虐殺
奪嫡篡位成功的阿塔瓦爾帕對庫斯科的“建文帝”一方進行了駭人聽聞的報覆。我們都知
道朱棣是如何對方孝孺這些“建文遺臣”實行誅滅“十族”(傳統九族之外加上門生一“
族”)的。阿塔瓦爾帕的殘暴也堪與相比了:
據最著名的印加史家、庫斯科公主和西班牙人之子印加. 加西拉索. 德拉維加的記載:阿
塔瓦爾帕“使用殘暴手段滅絕整個王族。”他以勝利者的身份,下令把帝國所有的印加王
族、文臣武將、各省總督和貴族全部集中到庫斯科。當他們匯集之後,阿塔瓦爾帕就采用
各種恐怖手段,將他們一一殺死,以絕後患:
“嗜血成性的阿塔瓦爾帕在殺戮自己骨肉同胞時的兇殘程度,比奧斯曼家族有過之而無不
及。他在殺害了……自己兩百多同胞兄弟後仍不滿足,又把屠刀舉向第四級血親以內和以
外自己的侄輩、叔輩和其它親屬。總之,只要是有印加王室血統的人,不管是嫡生、庶生
、還是私生,無一幸免。他下令將這些人以不同方法全部處死:有的斬首,有的絞死,有
的頸縛石頭墜到河裏或湖裏淹死(即使會遊泳也難以活命),還有的從懸崖峭壁上推下去
摔死。劊子手們在極短的時間幹完了大屠殺的勾當,因為那個暴君只要沒有看到或者得知
這些人都已經被處死,就不會感到安全。”
阿塔瓦爾帕沒有立即殺死可憐的“建文帝”瓦斯卡爾,並不是出於憐憫,而是“為了讓那
個倒黴的印加王遭受最大的痛苦。他命人帶瓦斯卡爾去觀看對他親人進行的大屠殺,以當
面殺死他的一個個親人來折磨他,使他寧願自己一死少受痛苦,也不忍看著親人慘遭殺害
。”
為了更好的侮辱瓦斯卡爾,“慘無人道的阿塔瓦爾帕也沒有饒過其他俘虜。他把他們雙手
捆綁,押解到薩克薩瓦曼谷地,強迫他們站成長長的一排人墻。然後把不幸的瓦斯卡爾押
解出來,在他的支持者面前遊街示眾。瓦斯卡爾身穿喪服,雙手反縛,脖子上套著一條繩
索。俘虜們看到他們的國王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而他們又無法解救,紛紛呼號哀叫著匍
匐在地”。這時阿塔瓦爾帕的士兵就用叫做“昌皮”的單手小斧頭和大頭棒把他們一個個
殺死。
這樣,“他們就當著這些人的國王的面,把俘虜的酋長、統領和貴族幾乎全部殺光,幸免
者寥寥無幾。”
而瓦斯卡爾本人被折磨直到一年後,阿塔瓦爾帕在卡哈馬卡被西班牙人突襲抓獲,西班牙
人的首領皮薩羅令阿塔瓦爾帕把瓦斯卡爾從庫斯科帶過來,聲稱他要裁決兩人誰能當王,
阿塔瓦爾帕照辦的同時,卻暗下手令,授意親信把瓦斯卡爾在途中殘酷殺掉並拋屍河中。
阿塔瓦爾帕不僅殺光了他所能抓到的王族、貴族、大臣及其他俘虜,還尤其殘酷屠殺他們
的婦孺。加西拉索記載說:
“常言道:殘忍的本性不知饜足,食人肉越多越饑餓,喝人血越多越幹渴。阿塔瓦爾帕屠
殺了男子——既有王室血統的親族又有瓦斯卡爾的臣民百姓——仍不罷休,還要吞吃婦孺
們的鮮血。他們或年紀幼小,或屬嬌弱女流,本應得到些許憐憫。然而那個暴君卻變本加
厲,更加瘋狂地殘害他們。阿塔瓦爾帕派人把能夠抓到的所有王室婦女、兒童,不論年齡
和身份,統統集中在庫斯科城外,用各種不同辦法慢慢折磨死。”
阿塔瓦爾帕的部下不折不扣地執行這慘無人道的命令,不遺余力地在整個王國搜查追捕,
把王室血統婦女盡數抓來,王室血統的孩子包括婚生和非婚生的也都不放過。“由於印加
王室血統的男子找多少女人都是允許的,因此王室家族是最大的家族,遍及整個帝國”。
這些可憐的婦孺都被關在那片名叫“亞瓦爾潘帕”的曠野上。亞瓦爾潘帕就是土著語“血
的原野”。阿塔瓦爾帕把婦女和兒童集中在那裏,並不馬上處決,而是每天給他們餵些生
玉米粒,讓他們不至於馬上餓死,而供其慢慢虐殺。
“為了防止他們逃跑,在周圍設了三層包圍圈。”就在這裏他下令把這些婦女——“他的
姐妹、姑姨、侄女、外甥女、堂姐妹和表姐妹以及繼母等人,吊在樹上和豎起來的高大絞
架上。”有的吊頭發,有的頭朝下倒吊,有的吊腰,有的吊單手,有的雙手吊,“還有些
吊法極其下流,為了不玷汙筆墨就不說了。”吊好之後就把嬰兒遞給她們。讓她們抱在懷
裏。等到她們體力衰竭抱不住了,孩子掉落下來,劊子手就用棍棒當面打死孩子。“讓她
們受更多的罪,慢慢死去。不幸的女人們痛苦哀嚎,要求速死。他們認為那太開恩了,一
律不準”,就是要這樣把她們吊到氣絕。
無獨有偶,朱棣對建文遺臣齊泰、黃子澄等人的眾多婦孺之暴虐也是駭人聽聞,而且同樣
“極其下流,為了不玷汙筆墨就不說了。”
暴君不僅虐殺婦女和嬰兒,對半大孩子也是慢慢折磨死。史家稱阿塔瓦爾帕的人奉命,每
月四次對他們像對其父母那樣酷刑施虐,讓他們在生不如死的殘酷中逐個了結痛苦。暴君
同樣也邀請了瓦斯卡爾來到這“血原”觀看這場屠虐表演。少數受盡虐刑未死的,最後也
都被活活餓死。
阿塔瓦爾帕就用上述種種方式,費時兩年半,“滅絕了整個印加王族,而且讓他們的血慢
慢流幹。”盡管暴君本來可以在極短的時間裏把他們斬盡殺絕,但是他不願意如此“仁慈
”,他認為人生的樂趣本就不多,因此,屠殺這惟一的樂趣要慢慢的享用。
屠殺平民:百姓“國家化”的悲劇
如果到此為止,還可以說暴君的屠刀只對著上層。草民們除了兵燹之禍和經濟上的戰爭負
擔,還不至於成為勝利者的屠殺對象。明朝的“靖難”之禍就是如此。明代君主對百姓盡
管也是“取與皆自我”(王安石語),但除明代也搞得很厲害的“軍屯”外,對一般的民
田國家並不直接經營,百姓生活的“國家化”沒有這麽明顯,也不容易卷入高層政爭。所
以朱棣“靖難”之後盡管在高層的屠殺之殘暴也是駭人聽聞,但此禍還不至於蔓延到民間
。
印加則有很大的不同,研究者一般都認為:經濟相當原始的印加人從變成大帝國前的庫斯
科王國時起,就實行“土地國有制”和命令經濟。所有土地乃至土地上的人理論上都是“
國有”,君主可以任意調撥。百姓耕種國家賜予的份地,同時必須為國家做任何讓他們做
的事:從納糧當差直到打仗和迫害政敵。
這種體制也是“保護”和束縛都很極端,朝廷不但有一定的救災等公共能力(加西拉索描
寫的古印加桃花源在這方面並非全屬虛構),還可以憑自己好惡,隨意提高某些個人、村
莊、部落的地位,而壓抑其他個人、村莊、部落;懲罰這個共同體,賞賜那個共同體;免
除這裏的“米達”(徭役),而把那裏的徭役增加一倍,如此等等。這樣全民政治化的程
度就很高,一旦發生政治清算,遭殃的就不限於上層了。
有趣的是,19世紀的馬克思主義者中流行的“亞細亞生產方式”說往往把古代中國與印加
帝國相提並論,都看成是“土地國有”的“東方專制”帝國。當年普列漢諾夫以抨擊民粹
派而成為俄國馬克思主義開山祖,他指責民粹派鼓吹的“農村公社”和“人民專制”,說
這種“人民革命”可能造成“一種政治畸形:如古代中華帝國或秘魯帝國(即印加帝國)
那樣的、共產主義基礎上的皇帝專制。”
但現在看來,其他時代且不論,“古代中華”和印加帝國還是不同的。普列漢諾夫的說法
似乎更近似於印加。印加臣民的土地與人身都屬於帝國,爭搶帝位的雙方“劃線站隊”就
可能一直劃到底層,對失敗者的報覆也就從王族、官吏擴大到了老百姓頭上。
加西拉索指出,在屠殺了王族、官員、貴族和他們的婦孺後,暴君又命令“屠殺王室的仆
役”。而這些仆役“不是個別人員,而是負責派遣這類仆役和雜工的整村居民,這些人是
定期輪換出差役的。阿塔瓦爾帕仇恨他們,因為他們是王室仆人”。“
阿塔瓦爾帕的屠刀揮向那些村莊,根據他們侍奉國王的遠近,進行殘酷程度不同的屠殺。對
從事國王身邊雜役的村莊,如守門人、衣飾管理工、釀酒工、廚師以及其他類似工作的部
族,手段最為殘忍——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殺光仍不解氣,還把整個村莊和在那裏建起的王室
建築全部夷平燒光。
從事非國王身邊雜役的人,如砍柴工、打水工、園藝工等,遭受的災難要少一點。盡管如
此,這些村中居民也是不分男女老幼,殺死十分之一、五分之一、三分之一不等。
總而言之,整個帝國都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就像士兵們一旦放縱開來往往對百姓那樣,到處
都在殺人放火,劫掠奸淫,無惡不作。庫斯科城周圍五、六、七萊瓜(舊西班牙裏程單位,
1萊瓜約合5.6公裏)以內的村莊,沒有一個幸免於那場殘忍暴虐的屠殺。”
對於遠離庫斯科城的其他村鎮和省份的舊君跟隨者和新君認為不忠者,阿塔瓦爾帕也派兵
剿殺。如卡尼亞裏人在阿塔瓦爾帕開始發動叛亂時不願隨從,盡管後來他們也歸順了新君
。但忠誠不及時,就是及時不忠誠!暴君得勝後就進行兇殘的報覆。
據說暴君“到達卡尼亞雷斯(按:卡尼亞裏人地區)省之後,在那裏殺害了六萬人。……
他血洗了圖米班巴,把它夷為平地。這個城鎮很大,位於三條大河岸邊的一塊平原地區。他
從那裏繼續向前征進,對敢於抵抗者全部斬盡殺絕,一個不留”。以至於不久後統治此地的
西班牙人發現該省“男人極少而女人極多。
西班牙人打仗時,那裏的印第安人只好派女人代替男人去給軍隊運送物資。”因為暴君幾
乎殺光了那裏的男子,“現在還活著的人說,(當地)女人要比男人多十五倍”。
基多老城的毀滅
讀到這樣的記載,真讓人慶幸那時還只會用結繩記事傳遞情報的印加帝國談不上什麽信息
技術,尤其是特務、跟蹤技術。否則印加南方無噍類矣!由於“技術局限”,也由於一些
北軍官兵人性未泯手下留情,不僅很多南方印加人生存下來,庫斯科一系的印加王室事實
上也有一些幸存者。包括《印加王室述評》的作者印加.加西拉索.德拉維加的母系印加貴
族在內,他們以及支持瓦斯卡爾一派的臣民,當時都可以理解地投靠了西班牙人。
當時雙方的仇恨達到如此程度:據加西拉索說,多年後阿塔瓦爾帕一個兒子病死,加西拉
索認為不管怎樣他都是王族親戚,應當表示哀悼。然而庫斯科貴族全都激烈反對,他們對
“惡魔之子”的死興高采烈:“他的父親毀滅了我們的帝國!就是他殺害了我們的印加王!
就是他毀滅了我們的家族、斷絕了我們的後代!就是他犯下了那麽多與我們印加人祖先格
格不入的殘暴罪行!那小子死了活該!你們把他給我擡來,我不蘸辣椒也要生吃了他。”
這樣的暴行與朱棣“靖難”奪位成功後對建文帝一方臣屬的兇殘報覆:株連“十族”、斬
草除根、虐殺婦孺等等,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阿塔瓦爾帕比朱棣倒黴得多的是:他
正好碰上了所謂的地理大發現時代。就在他奪位成功瘋狂屠殺之際,西班牙人來了。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皮薩羅僅以168人的西班牙軍,用奸詐之計輕易就滅掉了剛剛搶到寶
座的印加暴君。西班牙人的裝備優勢和詭計多端當然是他們成功的原因之一,但阿塔瓦爾
帕的殘暴罪惡導致大量印加人和印加貴族站到西班牙人一邊,也是不能回避的事實。
這一點很快在基多得到了又一次證實:1533年阿塔瓦爾帕被西班牙人擒殺後,他的異母弟
和親信大將盧米尼亞維帶著大量金銀珠寶逃回基多。當時已是眾叛親離之勢,盧米尼亞維
下令將這批金銀珠寶全部扔到良加納特斯山的懸崖下、湖中或者火山口裏——“良加納特
斯寶藏”的傳說一直流傳至今,並引發了許多尋寶故事——並舉兵抵抗。
西班牙侵略者首領皮薩羅得知後,派其部下塞巴斯蒂安·德·貝拉爾卡薩爾北上攻占基多
。18這支軍隊由200名西班牙人和上萬名土著人(主要是曾遭阿塔瓦爾帕屠殺的卡尼亞裏
等諸族人)組成。他們在齊奧卡哈斯戰役中擊敗盧米尼亞維。盧米尼亞維絕望之下,於
1534年將基多全城燒為一片荒地,據說是“一塊石頭也不留給西班牙人”。
他甚至把太陽神廟中獻給神靈的所有貞女全部殺光,這些女孩在印加宗教中被視為“太陽
神之妻”,除在某些特定節日中會把她們“獻給太陽神”外,平時她們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連暴君阿塔瓦爾帕對反對派進行屠城時都會留下她們。盧米尼亞維連她們都殺了,可見
已經絕望到何等程度。
他焚城後逃進山中,不久被五個巡山的土著兵抓獲,據說被俘時他已是“一瘸一拐地獨自
一人”。西班牙人對他嚴刑拷打逼問寶藏所在,但他寧死不屈拒絕回答,1535年終於被西
班牙人殺害在基多“大廣場”(今天的獨立廣場)。
由於西班牙人進入基多時老城已是一片焦土,1534年底,他們在老城以北10公裏處另建“
聖弗朗西斯科-基多”,即基多新城。後來城市擴展,老城也重建了,但被盧米尼亞維毀
掉的那個印加城市卻幾乎了無痕跡。基多有新老兩城而且老城並無印加建築,就是這麽來
的。
其實,暴君奪位後如果不是栽在西班牙人手裏,是很可能像“靖難”成功後的朱棣那樣遷
都到自己的發跡地的——他們在失敗者的舊都會很不自在。如果那樣,基多就可能變成了
印加的“北京”——歷史無常,造化弄人哪。
誰是英雄?
在印加帝國及其以前、以後的歷史上,以基多為中心的北方(今厄瓜多爾)和以庫斯科為
中心的南方(今秘魯)的關系一直是剪不斷、理還亂。
南北方的征服與反抗輪回了好多次:先是印加人向北征服基多,造成了“血湖”(亞瓦科
查湖);再是基多的“朱棣”南下“靖難”,造成了“血野”(亞瓦爾潘帕曠野);接著
,西班牙人又在南方人支持下北上征服了基多,同樣造成了殺戮——以及天花瘟疫的傳播
。
這種關系到了殖民時代乃至獨立國家時代似乎還沒有完:先是厄瓜多爾不願接受西班牙的
秘魯總督區管轄,而寧肯北屬同樣是西班牙的新格拉納達總督區。後來拉美獨立戰爭中,
蘇克雷的獨立軍又從北方的厄瓜多爾解放了南方的秘魯。蘇克雷因此成為厄、秘共認的獨
立英雄。但是厄、秘卻不能共處一國。
塔基戰役粉碎了秘魯兼並厄瓜多爾的企圖,厄瓜多爾再度北屬玻利瓦爾建立的大哥倫比亞
共和國。至今每年的2月27日(塔基之戰那一天)仍被命名為“愛國主義與民族團結日”
,成為厄瓜多爾的公共假日之一。顯然,這裏的“愛國主義”和“民族團結”都有針對南
方(秘魯)而不只是針對西方殖民者的意思。
兩國從印加歷史中吸取的“象征資源”也很有點針尖對麥芒:秘魯把被“北方僭位者”殺
害的瓦斯卡爾——他的王位受到西班牙人的承認,奉為民族先賢,一些地名和軍艦以他命
名。而厄瓜多爾的民族英雄盧米尼亞維則是抗擊南方人與西班牙的聯軍而死難的,在很多
南方印加人眼裏他卻是個大屠殺的“劊子手”
大哥倫比亞解體後,厄瓜多爾與秘魯各自成為獨立國家的局面穩定下來,但兩國的邊界卻
一直不能劃定,成為國際上著名的敏感地區,兩國關系也長期對立,導致在19-20世紀四
次發生領土戰爭(1858、1941、1981、1995),直到1998年兩國簽署“永久和平協定”最
後解決了邊界問題,才換來迄今已20年的兩國友好。
說起來厄秘兩國都是安第斯國家,白人比例不高,黑人幾乎沒有,由於印加帝國這段歷史
,兩國都有拉美最多的講克丘亞語(當年印加帝國的通用語)的土著以及混血的梅斯蒂索
人。應該說文化傳統最為相近。但是兩國的關系長期以來卻搞得如此緊張,雙方多次兵戎
相見不說,即便和平共處,也往往寧可各自與傳統差異更大的實體(如厄瓜多爾與哥倫比
亞、秘魯與玻利維亞)聯合,也不願重溫印加舊夢。顯然,這與歷史上那種傳統的“南北
矛盾”有關,南北兩個中心搶奪皇權的殘酷鬥爭給雙方帶來的傷害都太大了。
盧米尼亞維與加西拉索
在今天的民族主義和反殖民主義敘事下,英勇不屈、死在西班牙人手裏的盧米尼亞維已經
被塑造成為厄瓜多爾歷史中的民族英雄。不僅在當年被他毀掉的基多城裏立有他的塑像,
我甚至在當年反抗印加而遭大屠殺的“血湖”附近的奧塔瓦洛鎮上,都見到過這位印加將
軍的紀念碑。
但是在當時,不僅暴君阿塔瓦爾帕遭到南方印加人的普遍仇恨,北方今厄瓜多爾地區的很
多土著也與盧米尼亞維為敵並投靠西班牙人,前述的卡尼亞裏人(其聚居中心即今厄瓜多
爾第三大城市昆卡)就是典型,他們在內戰中慘遭暴君的大屠殺,因此在皮薩羅“為瓦斯
卡爾報仇”(處死阿塔瓦爾帕的借口之一就是他有弒兄之罪)後,就形成了鎮壓盧米尼亞
維的所謂“西班牙-庫斯科-卡尼亞裏聯盟”。
當然,很多土著後來吃了西班牙統治的苦頭又起來反抗,但當時他們都參加了與西班牙人
的聯盟。前面說過,貝拉爾卡薩爾攻占基多的大軍中西班牙人不過兩百多,土著盟軍卻有
1.1萬人。盧米尼亞維最後成了窮途末路的孤家寡人,抓住了他的也仍然是土著兵。
如今人們對西班牙人的成功,貶之者常歸因於他們奸詐無信,突然襲擊。褒之者則強調他
們裝備先進,“落後就要挨打”。但是,如果說皮薩羅突襲阿塔瓦爾帕確實是乘人不備,
貝拉爾卡薩爾一路打到基多也能算是突然襲擊嗎?
再說16世紀並非鴉片戰爭時代,那時的西班牙人也是冷兵器,盡管比連馬和鋼鐵都沒見過
的印加人還是先進,但假如只靠裝備先進就能必勝,他們又何必要這麽多的土著參戰?“
先進”的西班牙人若真能以百敵萬,他們就不需要那麽多土著兵,但假如不能,他們又何
以不擔心這麽多土著兵倒戈相向?
最後,如果把盧米尼亞維理解為今天民族主義意義上的民族英雄,那麽多支持西班牙人的
庫斯科-卡尼亞裏土著又是什麽?是“漢奸”嗎?假如是,那麽完全站在他們立場上說話
的加西拉索,寫的難道也是“漢奸史學”?如果是,他為什麽又會在今天被稱讚為“真正
美洲主義的最早表現”、“代表最高的秘魯激情”,被視為不是殖民主義、而是拉美民族
主義的文化先驅?
這個痛斥印加暴君而支持西班牙人、但又放聲謳歌印加先民先王的史學家,這個本身就是
印加王族與殖民軍官的混血後代,在最終歸化西班牙後寫出了弘揚印加文明的傳世之作的
文化名人,在今天的民族主義話語中又該如何定位呢?
這裏有個問題,即很多瓦斯卡爾一方的印加人後來順從了西班牙人,他們筆下的印加暴君
阿塔瓦爾帕兇殘無人性一如上述。《印加王室述評》的作者印加. 加西拉索. 德拉維加就
是一個典型。筆者前面引了他的許多記載。那麽他們的說法可信嗎?他們是否會因王位爭
奪而在敘事時持有偏見?
以加西拉索而言,他作為印加王室成員和第一代梅斯蒂索人出生時,西班牙人進入庫斯科
才僅5年,印加帝國名義上仍存在,只是瓦斯卡爾一系的印加王此時已受西班牙人控制。
他在庫斯科直到21歲一直生活在母系印加人中,可以說是個“愛印加也擁護西班牙”的作
者。
他自稱寫作是“出於對祖國(指印加)當然的愛”,是以“我見過,我去過,我聽說過,
我到過”為基礎的紀實之筆。其名著《印加王室述評》的中譯序中引述了許多當代西方與
拉美知識界思想界對他的好評,如說他“代表著殖民地文學中真正美洲主義的最早表現”
,“代表著最高的秘魯文學激情”;他對印加歷史的記載“比所有其他史學家的記述要完
整得多”,具有“世界性決定意義的歷史權威”,是“道地的美洲作品,是關於征服時期
這個題材中寫得最好的作品”,等等。這些評論大多出自進步人士或拉美民族主義人士。
從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這本書的作用:盡管這本書本身並不批評殖民統治,但18世紀在拉
美發生圖帕克.阿瑪魯起義後,當局仍在西班牙所有殖民地查禁了這本書,認為它具有“
煽動性和危險性”,因為它讚美了印加先民的好時光(盡管不是他母輩親歷的暴君時代)
,鼓勵了對印加文化的記憶。
顯然,加西拉索的歷史敘事盡管不是反殖民主義的——除了瓜曼.波馬的樸素陳情外,這
時的拉美還談不上有近代意義上的反殖民史學——但卻是“美洲主義”或本土主義的,至
少不會是殖民主義的。而加西拉索受到的批評,據中譯者介紹,也是說他“對印加歷史進
行了‘古化’(把時間提前)和‘美化’(把印加帝國描繪成理想社會)”。所以沒有理
由認為他對印加暴君的抨擊是基於醜化土著的殖民主義偏見。
當然中譯者忽略了:就算沒有西方人對土著的偏見,但印加人內部的派別偏見,加西拉索
就很難免。他對阿塔瓦爾帕恨之入骨,甚至把西班牙人捕殺他的奸詐手段也回避了,但對
瓦斯卡爾就很維護,把他塑造成受害的賢君。
而事實上,對印加內戰的記述也有站在阿塔瓦爾帕一邊指責瓦斯卡爾的,同時代的西班牙
人胡安·德·貝坦索斯(其妻曾為阿塔瓦爾帕眾妃之一,他的書基本來自她的敘事,學界
普遍認為這是他偏向阿塔瓦爾帕的原因)著的《印加人敘事》就把瓦斯卡爾描繪成一個暴
君,他性格暴躁,目中無人,看不起出身相對低賤的阿塔瓦爾帕。他不斷羞辱阿塔瓦爾帕
:殺死阿塔瓦爾帕的信使,強迫阿塔瓦爾帕的部下男扮女裝遊街示眾等等。阿塔瓦爾帕的
起兵在這本書中被寫成是忍無可忍、逼上梁山之舉(就像朱棣解釋他的“靖難”一樣)。
但是阿塔瓦爾帕大屠殺的殘酷,貝坦索斯卻也只是回避而無法辯解。
對此我一個中國學者自然沒有考證印加史的能力,但從中國的“宮鬥”邏輯看,這種事其
實就是比誰更加心黑手辣,更好難言,更壞可斷。實際上,瓦斯卡爾未必就是賢君,阿塔
瓦爾帕卻肯定是暴君。今人不必持印加人中的派性立場。宮廷政治的骨肉相殘貽害天下,
說到底是專*制度之惡。印加內戰浩劫與明朝“靖難”浩劫,都是這樣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