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止兀不相見已有三月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國民黨大敗，
江院長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一品大廈趕回帝寶，打算跟著逃回對岸。到
帝寶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籍的東西，想起母親肯定又挨揍了，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
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一些三十萬的紅酒，父親還了虧空；又跟頂薪集團借錢辦了兔女郎派對。這些
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我沒有選上市長，一半為了那個叫婉君的一直在外頭
講我們家的壞話。派對完畢，父親和我要到北京謀事，止兀也要到中國進修博士，我們便
同行。
到離開那天，有朋友約去開派對，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從內湖到南港，否則內
湖晚上黑壓壓的，不便外出，下午上機北去。止兀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他很親
密的馬尾助理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馬尾助理，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馬尾助理
不妥貼；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上過依珊和八堂財經課，是個專家，也是個大人了
，況且北京已來往過兩三百次，是沒有甚麼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
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內湖，進了捷運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幫忙拿行李
的婉君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
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
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肥宅台北T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裏要警醒些，不要受
涼。又囑托馬尾助理好好照應我。我心裏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
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止兀，你走吧。」他往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
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軌道
，須跳下去又爬上去。止兀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
他說我更胖，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
地走到軌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軌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
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
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乾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
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軌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
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捷運上，將橘子一股腦
兒放在我一件要十萬Chrome Hearts帽踢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鬆似的，過
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微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
，「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
，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月來，止兀和我都是東奔西走，選舉民調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棄學從政，獨立
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鬱於中，
自然要發之於外；選舉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有許多脫軌的舉動。但最近三月不見，他終
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他的馬尾助理。我北來後，他傳了一封微信給我
，說道，「我身體平安，惟下腹常劇痛，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動闌尾手術之期不遠
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佝僂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
！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改寫自朱自清，背影，http://ppt.cc/7cto
二月十四，手術之期，大限以至，不可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