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白晝太短,鄒其曠到家時,還不到晚餐時間,街頭渙散暗淡的藍,
摻雜偽裝熱源的橘黃路燈。
忐忑地入家門,母親可可不在家,楊允藍在門上貼條子,
「桌上的菜妳跟行琛一起吃,媽跟妳媽晚上有約。」
菜餚餘溫烘起白霧,她想著,要趕緊叫陸行琛下來一起吃飯,遲遲無法動作,
關節被高溫滾燙的瀝青膠結黏合,心臟劇烈跳動,她在害怕。
她記得這些自然而然溫醇若蜂蜜水的時分,到樓上喚陸行琛,迅速扒幾口飯,
牽起陸行琛的手,在外頭閒晃;若下雨,她上樓,陪著一起看電視,
或者陸行琛看書,她用陸行琛的電腦。
像一片葉子落在澄淨湖面,隨湖波翩然滑行,彼此的呼吸是唯一的重奏,
陸行琛呼吸拖長拍子緩緩追著鄒其曠,她輕捷若鳥,靈敏急促地吐納,
她是主旋律,陸行琛溫柔襯著她,和諧而美好的時光,
如冬季枯黃葉片篩過那一地珍貴若金箔的陽光。
金箔重得她撿不起來。
到了晚上,幾乎兩天,她沒有聯絡陸行琛,陸行琛也不曾打來。
深吸一口氣,提起腳步,心下惶然地按了門鈴,門開了,陸行琛一臉沒睡飽的模樣,
「妳回來了。」
門大開,便往屋內走,鄒其曠跟著她,帶上門,才想到是要叫陸行琛下樓一起吃飯。
「吃飽了嗎?」
「飽了。」
「喔,媽有煮飯。」
陸行琛餘光打量鄒其曠,慘白的臉,眼瞼鬱青,像沒睡,
身上的衣服還是前天晚上出去時那一套白T-Shirt搭淺灰牛仔褲。
到哪裡去了,要說嗎?要說,跟誰到哪裡去,做了什麼嗎?
鄒其曠漂移而閃爍的眼,全在眼裡。所以,在不安嗎?在心虛什麼呢?
無法呼吸,陸行琛的冷淡像是破出水面的冰山,她來不及繞過,
於是當作看不到,「妳要吃青菜或者喝湯嗎?」
「不用。妳去吃吧。」
鄒其曠那纖長背影,像是如釋重負似地,駝了下來。
若視線有箭簇有速度有重量,鄒其曠的耳垂應該穿出一個洞,
陸行琛望著,酸燙從心頭筆直上竄,迸流出眼眶,熱的像是血。
那一個紅暈,不是蚊子咬。閃爍的,不是夜裡的星星。
做出承諾,未必能遵守。
妳愛我我愛妳的甜,在胃裡酸出潰瘍,在嘴裡蛀成鑽心的疼。
紅暈沿著耳朵,爬在頸子上。
薄紅上頭一點又一點血色的鮮紅,鄒其曠竟然沒有戴上圍巾遮掩。
如果誠實是必要的,為什麼挑選在這樣的時刻誠實,像是攤了牌,
「哎,我就是一手爛牌贏不了妳,但我輸的錢,我沒有。賭債要不要跟我討,隨妳。」
昂起下巴,眼神閃動像跑馬燈亮起這些字,即使妳跟我討,也討不到。
這樣的誠實將問題尖銳的箭頭反轉回她這裡,要跟鄒其曠一起當共犯騙自己,
或者,就這樣拿起刀割掉一半的心臟,抓緊血淋淋的肉片扭曲臉尖叫,
那是癌細胞必須割除,這是愛自己,只有割掉了,才會好起來才可能長回來。
原來,練習了再多次,都不可能準備好。
只有遇到,迎面重擊,眼前的世界拉下黑幕,暈眩酸嗆淹沒自己。
鄒其曠,真是過分,怎麼把刀交在她手裏,叫她選擇是戳瞎雙眼,抑或切卸半顆心?
把燈關上,門鎖緊,手機關機。
造出一匹夜的黑布,卷著布匹,妥善包覆自己退入蠶蛹。
79.
連詩萍接到電話時,不顧重考班導師的威脅,跳上機車,殺到MTV。
風聲很吵,寒風刺骨她來不及穿上外套,耳膜如水波漣漪不止,
無限放大在MTV打工的鳳梨頭那帶著無奈的句子,
「妹頭,我好像看到妳的女神跟一個T來我們這裡看片子。她們挑『羅馬慾樂園』。」
「那是什麼片子?」
促狹而尷尬,「有很多性感的畫面...女生跟女生...」
隨意把機車擺在人行道上,來不及脫安全帽,一口氣衝到MTV,
鳳梨頭瞪大眼睛,「靠夭,妳破紀錄了!8分鐘欸?!有沒有搞錯?」
「她們在哪邊?」
「妳不能這樣進去!欸,不要鬧事喔。」
「我不會鬧事,告訴我她們在哪一間。」
像抓姦的丈夫,站在門邊,她屏息諦聽,她紅了眼眶卻不敢出聲,握緊拳頭顫抖,
她真的連抓姦的資格也沒有。
鄒其曠咬緊下唇,推拒林月遙,喘息著,「我有女朋友了。」
濕熱滑入耳朵襲卷,林月遙高溫氣息融化身體,不顧一切,
林月遙壓在鄒其曠身上,撩起上衣,指尖在肌膚上摩挲生火,滿意地感覺戰慄。
有女朋友了,又如何?
在一個隔絕彼此身分的房間裡,只有兩具慾望豐沛勃發的女體,
她們的氣息彼此牽纏,哀怨地望著那盯緊螢幕卻魂不守舍的白皙側臉,
看見耳根的紅暈,看見越發濕潤的眼,她知道鄒其曠的身體,跟自己一樣。
她也知道,鄒其曠會忍耐,當鄒其曠忍耐時,便咬緊下唇。
如當下,咬著下唇堅持不叫出聲,她在耳邊渡氣,「一次就好了,抱緊我。」
她們分手後,鄒其曠很快交了新女友。沒有人給她時間,沒有人可以訴說。
當自己的兄長鬧出事情,沒有人告訴她該怎麼辦,沒有誰依靠,
只有鄒其曠及時出現。
那是愛。
看清楚那一雙捨不得的目光,感受到彷彿替她將袖口拉平整的細膩溫柔,
還記得那時候的月亮多溫柔,彼此的鼻息在森冷夜裡是唯一的暖爐,
即使這是夢的火柴點燃了很快熄滅,沒有關係,在這一個隔絕世界只有她們的房間裡,
不再有疆界,謊言的質感如此堅硬若真實,
真實如喜馬拉雅山一般遙遠又如雲一般縹緲,誰還記得、誰記得什麼,無所謂,
重要的是,眼底的欲望指明彼此,只屬於彼此。
高溫下呼吸困難,鄒其曠難以思考,耳朵被挾持,邪惡的語言若蟻從耳孔爬入,
燥燙麻癢在身上密佈,她受不了,她全記得,受不了回憶再現,
像是塞緊的排水孔吐出那坨塞料,泥漿沖上若噴泉,淹沒她清掃好的世界,
從來沒有結束過,激情而眼神迷濛的林月遙,黑裙未褪,壓在自己身上,
狂亂扭腰,她彎起身體,舌尖逗弄敞開制服裸露的白皙胸口,
乳房泛紅,淫靡交織校園的清純,她屬於自己,自己也屬於她,
她還記得林月遙衝上前抱緊她的溫度,眼裏無瑕信賴的光,然後啊這個當下,
林月遙捲起所有回憶奮力撲向自己,帶著哀戚帶著決斷,
心頭撼動,為什麼要下這麼大的決心,到底為什麼,
知道自己有女朋友了還不顧一切要自己?
「我愛妳。」林月遙動作越趨狂熱,硬扯下她身上的牛仔褲,
粗魯地隔著底褲摩擦,那是最後一滴藥水,是唯一的歸屬唯一的祕方,
鄒其曠憐惜又心痛,她哪裏是不愛林月遙,若不是為林月遙好,當初不會離開。
如果,她們還能勇敢一次?
鳳梨頭擔憂地望著連詩萍,看她渾身顫抖地離開MTV。
她聽到了,摔碎鏡子那些尖銳碎片全部刺入背脊。
鏡子裡的,總是虛像,倒映她在林月遙身側,語句裡沁心的甜,
某些快速的影像裡,她載林月遙,或難得時光裡,她躺在林月遙的床上,
享受甜軟香氛包圍的安詳。
林月遙的呻吟像是附耳而言一般清晰,胸口開出黑洞,需索無度啃噬血肉。
她沒有資格難過,她不是林月遙的誰。
腳下飄來報紙,頭版登著林承恩的照片。
連詩萍看著看著,越覺眼熟,一旁小圖亮著一個清秀女人抱起林月遙的照片。
在這些時候,林月遙選擇的不是她。
林月遙的事,不會要她這樣的人出手。
冬季越覺陰冷,連詩萍渾身發顫,一次點了兩根菸,坐在路邊大口抽,
白煙竄上天,胸口悶痛。她誰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