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房間裡剩包子穩定的呼吸聲,張秀紅坐在病床一旁的椅子,
不到晚上六點,街燈亮起烘照夜空。
門把轉動,是陳亞音提著食物過來。
她靈活地把食指擺在唇上,陳亞音放輕腳步,
坐在張秀紅身側。「妳可以走了。」氣音很輕,像是泡泡一般薄,撞上耳膜散於無形。
張秀紅誇張地打了呵欠,拍拍陳亞音肩膀,頭也不回地離去,
不接下陳亞音遞上來的食物。
在陳亞音進來後,病房裡散滿魚湯的香,所以她必須盡速離開。
魚湯是她母親的拿手菜,剛煮好,在冬夜裡澄澈湯汁的鮮甜乘著白霧,
遨遊在她與弟弟的鼻息,發饞了,躡手躡腳拿湯勺,
母親飛快擊打她的手背,「這是給妳爸爸的!」
餐桌上的湯從熱放到涼,沒有人動,而鮮甜散了,執拗的薑味貼在白壁上,她想,
牆壁會發黃,跟這魚湯脫不了關係。
從晚上六點等到清晨六點,她父親才回家,自顧自地闖入房間弄醒她,給她一個擁抱,
湊近父親頸子時,剛洗完澡的肥皂香宛如熱辣巴掌的指印,清晰鑒人。
這時,張秀紅縱然沒醒,接下來母親扯著嗓子怒罵的聲響,也像冰雹一般打醒她,
而摔門聲會終結那淒厲的女聲嘶吼,而客廳裡,母親蜷縮一角,
在那薑味瀰漫的屋內哭得歇斯底里。
她美豔的母親,永遠跟她父親對同一套的戲,不累嗎?
在母親身邊,聽母親罵父親,而她要加下去一塊罵,巴掌搧來,「不准罵妳爸!」
臉辣紅得無辜,而她再更大一些,才看懂了,這就是愛。
愛一個人,在冬夜為他燉湯,在見面時憤怒責罵,激烈衝突,
怒意鮮紅燦爛若愛的火花,那是不可言說的撒嬌,是倔強的愛,母親要父親看懂。
張秀紅走到隔壁病房,看著鼻胃導管為父親輸入乳白的液體。
到現在,父親只是吊著一口氣操煩外面女人生的小狐狸的終生大事,
她很肯定,母親終其一生,那樣長刺蜇人的愛,父親從來沒有看懂過。
張宗烈在病床上,抬眼望著自己的長女,皺起眉頭,沙啞地問,
「妳妹妹跟柳律師進展順利如何呢?」開口就是張永芸的事,
酸味嗆上來,嚥一口口水又下了肚腹,張秀紅笑靨若紅花,
雙手握著張宗烈乾枯的手,「我聽說,柳律師跟妹妹鬧翻了。」
張宗烈激動地瞪大眼睛,「妳要照顧妳妹妹...妳妹妹到現在還獨身一個人,我擔心...」
可是爸,我跟弟弟也都還沒結婚呢。
冬夜颼涼,有什麼無以名狀的結成冰,梗在氣管,
張秀紅頓了一會兒,再看看病榻上時日無多的老父,溫和笑起,輕拍父親的手,
「我會照顧妹妹,爸別擔心。」
從不覺得自己對父親有什麼特殊的情感,然在倒數計時的時刻,
張秀紅突然發現,愛的方法是遺傳,母親是帶刺地愛,
而她是結冰一般把愛保鮮,在最後時刻融冰,取出來,灘在冰水,
愛的心臟勃勃跳動,血的熱、重量佈滿全身,
像是穿著牛仔褲游泳般沈重而打水艱難,
她已經想像得到在告別式上自己會哭得多慘。
原來她能愛,而且愛得委屈而不可自抑。
理所當然、以為一直都在的鏈結,嵌在基因裡,因為一直存在,她沒有感覺,
將要斷滅時,才有痛感,才不顧委屈急追要脫離掌心的尾巴。
張永芸進病房時,張宗烈已沈睡。張秀紅回眸看了一眼妹妹,
這個妹妹,全是像她那做小三的媽媽,可是母親做古已久,
她喚不起母親對小三自牙咧嘴的恨。
「爸爸怎麼樣了?」
張秀紅站起身,「到外面講。」
即使父親沈睡,還是可能聽見。
張永芸忐忑,記憶中這個大姊,總嬉皮笑臉的遊戲模樣,少有板起面孔的嚴肅與疲倦。
「醫生說,剩一個月了。」
張永芸懵了,「之前不是說...」
「之前醫生說還有比較多時間,但是又發現胃跟胰臟有癌細胞,都是惡性。」
她是私生女,但跟父親相處的時間,確實感受到父親真心為她好,
比起一般家庭,父愛的濃度並不會比較稀薄。
甚至,她父親期待自己傳承家裡的事務所。
她看著張秀紅,張秀紅顯得很疲倦,「找個時間處理好遺產吧。
我們先處理好,不要爸爸在地下不安寧。」
張永芸有些氣憤,有些訝異,父親還在病房裡,竟然滿口都是財產,
而張秀紅嘲謔地望了一眼張永芸一臉憤怒不解,梗在胸口的酸一口出清,
「不要說妳不希望現在住的那間房歸妳。妳母親也值得了,
巴著爸爸,分到那間房,現在房價怎樣妳自己知道。可妳別忘了,
那間房還有抵押,抵押權是設在爸爸這。」
張永芸漲紅臉,惡狠狠瞪著一臉輕鬆冷酷的張秀紅,咬緊嘴脣,
那間房是母親一輩子換來的,不可能讓眼前還有另個瞧不起母親的哥哥侵門踏戶,
毀壞那些儲存回憶的傢俱擺飾。
心裡暢快些,張秀紅愉悅地望著氣得不發一語的妹妹,卻又想起才做的承諾,
勉強換口氣,「我弟肯定是要那棟房,但我會設法說服他。
但是,妳其他東西都不要拿。這樣可以嗎?」
「不就是那天我們談的,我同意。」張永芸省話,不看張秀紅。
「文件弄好,再通知妳簽。」
張秀紅悵然地看著妹妹遠去。
張永芸才是父親鍾愛的女兒,就像父親愛小三,不愛她媽,
第一代的恆等式代換到第二代,父親愛張永芸,沒有那麼愛她。
瞥向包子的病房,陳亞音跟包子在裡頭情話綿綿溫言軟語。
她在那一間病房,也是一樣。陳亞音跟包子,兩個人的最愛,都不是她。
離開醫院,張秀紅直奔L Bar。她需要一些酒,在冬夜裡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