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魚湯將涼,包子沉睡不醒。陳亞音猶豫,是否該請醫生來看看。
同日上午,她偷空問醫生,醫生已說是沒事了。
同時間,掙扎幾分鐘後,還是請秘書連絡包子父母親。
包子自大學以後,甚少與家裡人聯繫。她還記得,
十幾年見到包子那近乎「鋌而走險」的表情,到曼羅找她幫忙。
青春潔白的面容,臉頰鼓鼓,皮膚緊緻綁住Q彈的肉,
確實是剛出爐熱氣飄飄一粒嫩白的包子,難怪彼時她見了,起了玩性要咬一口。
躺在病床上的包子,皮膚隨歲月略鬆,久臥床,眼泡浮腫,
青色血管在灰黑淚堂若隱若現,像是從天際俯瞰她心口上震裂的裂谷,
遠看,如此渺小,只是隱晦的細小血管。
當她接到包子出事的消息,惡寒壟罩全身,腦子若冰原,
寒藍蒼白堅硬的塊狀物碰撞頭骨,除了疼痛以外,撞擊的回音空虛迴盪在體內。
生命如此脆弱,際遇反覆,她縱然掌握金錢政商關係良好,
在命運面前,她只感受到與自己攀爬高度相對應的無助與寒冷。
開始明白,大學時的包子遭到欠債跑路的家人拋棄時刻,巨大的暈眩,
在暈眩的漩渦反方向扭出的巨大力量。
所以她挺直腰桿,還能順利解決掉媒體的事;
事情確實如林元楨所說,焦點擺在林承恩了。
當林承恩在醫院外正式開記者會,她大大鬆一口氣。依照經驗,
接下來將是挖掘林家家事的時刻,而包子只是其中一段插曲,
扮演好受害者的角色,裝無辜應該可以把傷害降到最低。
她知道,包子的父母仍然缺錢。
為此事聯繫他們,足以有效加速包子與林家切割。她可以想像得到,
包子的父母將如何假借「為女兒討公道」的名義,窮盡一切方法挖錢;也就是挖贍養費。
吵到錢的份上,得以預見情分將全壞光了。
若單純論賺錢能力,林日揚是零,鬧上法庭離,婚或許包子還得分財產給林日揚。
然而,若加進包子父母的因素,一切很難講。雖說包子的父母若是知道她跟包子的關係,
恐怕也是要來找她有去無還地「借錢」的。
包子手腕上瘀紫握痕,漸褪為輕淺淡棕。
她冷冷地想著,情願讓包子的父母來跟她借錢,
也決不要包子掙來的任何一塊錢落在林日揚那裡。
見到包子最慘的時刻之時,已處理完一輪媒體的事,
忙得焦頭爛額,她進病房探包子,張秀紅早已在裡面,一臉愛睏地坐在床沿。
見她來了,好像責任已了,「包子就交給妳了」那樣子的促狹笑容。
似乎能明白張秀紅的心情,而此時此刻,已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思索顧念;
滴一滴飲鴆止渴的溫情,寬解彼此,然而寬解是有毒的,不能相愛別相害。
包子悠悠轉醒,一房藥水味混雜薑與魚的鮮香。
欲啟乾裂唇際,眼見陳亞音頭髮稍亂,伸手撥弄。
陳亞音輕握略涼的手,貼在面頰,沉黑眼波中央落了包子蒼白瘦削的臉面,
即使身體不適,此時此刻,包子卻像是被浸在金黃色麥芽糖裡結塊,
有如琥柏裡的蝴蝶,獨一無二占滿她眼底的時刻,結成心底永恆的圖像。
「吃魚湯,傷口快好。」
接過碗,包子緩緩吃起來,眼角餘光覷著陳亞音,陳亞音溫溫看她,
她紅了臉,心噗通跳,像是初戀。
之於她,陳亞音便是這樣的人,一個眼神,一點唇際上揚的巧妙弧度,都讓她心動。
她不曉得這些心動,藏得夠不夠好,她父母是否看得出什麼。
這幾天,父親與母親短暫來訪過。
或許是親子的天性,不捨的眼神假不了,但她知道,父親與母親的債還沒還完。
父親說,若早知道林日揚是這等打老婆的貨色,我當初一定反對你們結婚。
母親輕握她的手,餘光飄向虛掩門外的陳亞音,「妳朋友待妳真好。」
多年未見,才在結婚前夕,與父母相見。
她只說,這些年自己在外活著,全仰仗朋友幫忙。朋友是誰,她含蓄地微笑,做為挑釁。
跑路這麼多年,再見面問這麼多,是找人借錢嗎?
然而在禮數上,婚禮便須請父母來。
而今她出事,父母到了,雙臂交抱胸前,在她面前數落林家的不是。
躺在病床上,她沉默,視線偷偷追著門外晃動的影子。
「妳朋友待妳真好。」父親在慷慨陳辭以後,循著她目光抓到陳亞音背影。
她擔心了。
在這當下,她正啜飲陳亞音帶來的魚湯,迎上陳亞音溫和目光,
「為什麼通知我爸媽呢?」
「這種事都應該通知父母。」
「妳應該最了解,我父母跟我關係多遠。」
陳亞音意外地發現,包子那雙圓眼,竟蘊含銳氣。不能隨便回答,她暗想,
而包子已說話,「妳會這麼做,是想要他們去報復林家。」包子放下魚湯,
皺起眉頭,「妳不能這樣子利用我的家人。」
家人?
陳亞音啞然失笑,對於拋棄自己跑路去的那種不負責任的父母,
她竟然還覺得是家人,還為了那樣子的人精明計較。
見陳亞音不語,包子有些惱火,「謝謝妳的湯,我想睡了。」
「想少一些,身體快好。」
「如果妳記得怎麼被揍,還有人雪上加霜把妳爸媽扯進來,妳想得多還少?」
陳亞音一愣,包子不曾用這樣語氣跟她說話。曾幾何時,包子長成這樣有火氣的人了,
陳亞音忽然感到有趣,微笑坐在床畔,「那妳多想時,在想什麼?」
問句拋來,換包子傻住。她以為陳亞音會沉默,帶上門,任她自己消解情緒。
然而,事實上她並沒有想太多。
她記得在暗夜裡林日揚發狂似對她所為的暴行,想起一遍,
鋼刷密集刷過肌膚肉爛血濺的疼痛,讓她發抖。
然而,心情上如釋重負。她對林日揚已無虧欠。
見包子一會臉色發白一會發青,陳亞音牽起她的手,輕輕拍著,「去睡吧。」
包子忍不住嘟囔,「吃完就睡,當我是豬欸......」
「睡不著,我們可以聊天。」
緩下眉頭,包子笑起來,「我都在醫院,偶爾有記者穿上醫生裝混進來,
想問些消息,我只要按一下鈴,就有人來趕。蠻好笑的吧,
我的家事竟然要鬧上媒體版面。」
「哪家媒體?」
包子搖頭,「沒什麼要緊的,覺得奇怪而已。天底下多少事需要關心,
我的事哪裡需要大張旗鼓去報導。」
「畢竟扯上林承恩了...」陳亞音沉吟半响,「我再去處理。」
包子燦笑,拉住陳亞音,「沒事,我不怕。」堅定地看著愛人,
「即使是這麼可怕的事情,我還是活過來。妳不要擔心我。」
愛人被打壞腦子了嗎?這真的不像包子。
那個猶豫、膽怯又軟弱的女人,竟然振奮而堅定。
陳亞音困惑,同時好奇,有什麼變了。包子扶著額頭,
「記得以前,一點點痛,就讓我受不了。可是現在,即使發生日揚那件事,
我還是在這裡,而我深深感覺到,妳愛我。」露齒笑起,
「所以我不怕。我會度過這些事情,跟日揚和平離婚,我們一起過日子。」
「這陣子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做了很長很長的夢。妳想聽嗎?」
美夢跟噩夢在夜裡交錯,一下子是在德國河畔,河水拍岸水聲悠悠,
附在耳邊濕熱的氣息夾雜風鈴聲吹拂,醉人的木質香水氣息牽纏,
而瞬間墮入黑暗,溼滑溫熱的液體從腿間流出,林日揚的臉貼得很近,
畫面斷斷續續,臉頰被一滴一滴濡濕,來自林日揚眼眶裡脹滿的哀傷及憤怒,
她被罪惡封印在深邃黑暗的膠囊裡,經過壓縮,成為渾圓的球,
忽然表層土破開,一點一點光灑在眼皮,她張開一縫眼,看見豔麗若火舞的面容。
張秀紅哀傷地眨眼,在門邊變成羽色赤紅若火舌的孔雀;不是朱雀。
紅孔雀跛足離開房間,留下一地羽毛逐漸黯淡,化為玫瑰瓣,
繼而衰變為隔夜殘酒酸紫的斑痕,嵌在地面。
她感覺被愛,但胸口空虛。當眼睛全睜開時,她彷彿失明似只望見黑暗,
感到恐懼,在黑暗中尋找邊牆扶摸,卻步步磕碰,她連滾帶爬夾著不安胡亂轉著,
然後,撞上一堵溫熱若泡棉的牆,她沒有受傷,聽見牆內部若玻璃碎裂的聲音。
也許裡面有人,她持續撞著泡棉,碰撞沒有發出應有的碰撞聲,
只發出陳亞音短促的應答,「噢。」、「恩」、「啊」,想要更多更多,
她不顧跌在地板上的疼痛感,不停撞著。
醒來時,陳亞音正在身旁,彷彿脫力似地趴在床沿休息。
「所以呢?」陳亞音牽起法令紋,彷彿為微笑加上金邊框,而包子握起陳亞音的手,
「所以,繼續撞下去,我們就可以一起生活了。」天真無邪地笑起來,像個孩子,
不像T大法律系成大教授。
陳亞音被感染似,跟著傻傻地笑出聲。
她好像又有新的功課要做,有更新的包子要讀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