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認識幾個月下來，我們的相處模式在每一天的相伴中漸漸變得更自然。
也許是因為一開始面對妳時，總覺得妳是惡名昭彰的風雲人物，才拼命逞強。
因為我，不想被認定成一個，好欺負、什麼也不會、唸書也只是中上的好學生。
一開始只是硬撐。我會故意講一些聽來刺耳的話，想裝成伶牙俐齒的模樣；
也會故意裝得好像對很多事情都有接觸，比如自以為灑脫地灌下一大口酒；
聽到妳嘴裡講出讓我下巴都要掉下來了的八卦，還要故作冷靜地批評個幾句。
可是時間一長，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慢慢改變了。
我還是很討厭菸味，但這段時間常常喝幾口妳的啤酒，變得不太會頭暈了。
我還是不太喜歡講攻擊性的話，但變得能自然而然和妳鬥嘴了。
我對自己的態度還是很保守，但聽見別人的消息也不再大驚小怪了。
最重要的是，原本我們不太談自己的事的，後來變得習慣和對方分享生活。
雖然我講的東西都很無聊。唸書、跟家人相處、偶爾和舊朋友相聚，就這樣。
而妳講得就精彩多了。
有不太好的事情，比如半夜和人騎車到哪裡去玩、上課期間偷偷翻牆出去…
也有很正常的事情，比如朋友家的店缺人手幫忙，妳是如何去添亂了整天…
儘管，妳仍是幾乎不願意談論任何和妳的家庭有關的事。
關於妳的背景，我所能夠知道的，也就只有妳家好像住在土城那一帶這件事。
其他的，妳從不願意提。我不小心問到，妳也都轉移話題，我就了解妳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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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欸你1月31號有沒有空啊？我想找你出去玩欸。」
今天是結業式，終於可以放寒假了，但此刻的我一點興奮的感覺都沒有。
只是一直看著手機發送出去的簡訊發呆了，老師在台上交代的事一件也沒聽進去。
以往總是十分鐘內必回覆的妳，這一次已經過一個多小時了，居然什麼也沒回。
我感到莫名的慌張，不知道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開始擔心，是不是因為我自以為能在生日當天約妳，而妳不想見我又難以拒絕？
我看了一下時鐘，已經下課兩分鐘了，老師嘴巴劈哩啪啦講個不停。
「……好了，先讓你們休息一下，等等上課時在走廊排好隊，要去集合了。」
終於等到老師說了這麼一句，我抓著手機就要跑去妳們班上找妳，卻被叫住。
「乖寶寶：
老娘手機忘記繳錢了啦煩死了！你知道我多久沒寫這種鬼東西了嗎？
看在妳這麼有心提早約我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但我不太確定生日那天有誰要約我，反正我會空一個時段給你，
對你夠好了吧！等快到的時候我會再傳簡訊跟你說時間。
P.S這紙是我偷偷撕別人的本子的，我的包包才不會裝筆記本咧哈哈 念 」
妳叫班上的人傳了這樣一張紙條給我。
那個男同學頂著一頭金毛，在資優班門口顯得很突兀，我本來也以為他找錯人了。
「呃，可是她為什麼要叫你拿來？幹嘛不自己來找我啊？」
「班導說是要一次把事情交代完，念她本來上一節下課要出教室就被班導叫住。
後來聽到上課鐘響的時候她臉超臭的，她跟我說她等等就要先翻牆出去了。」
「哦…」
男生揮了揮手，「欸好啦我要走了，你們班導一直青我感覺超北爛的。」
那是我少數幾次傳簡訊給妳，也是妳第一次寫信給我。
我有了手機之後，我們除了固定的中午約會外，還慢慢形成新的連絡方式。
如果能講電話的時候，妳會打給我，和我直接約地方。
如果我不能接電話，妳會傳簡訊，然後告訴我到哪裡見面。
妳沒有和我親口說過，但我知道，這是妳的貼心。
貼心兩個字用在妳身上雖然很不搭嘎，但妳的這個舉動除了貼心我也不知該如何形容。
我真的知道。每次妳要找我說話，從來不用問句，只會命令我到哪裡等妳。
雖然這樣的方式看起來很霸道很自我，但這其實不是因為妳的個性是這樣子；
而是因為，妳知道我只有預付卡，要是妳用問句，我就得花好多錢傳簡訊回答妳。
所以妳乾脆直接做決定，而這都是為了我好。
因為看見了妳沒有說出口的用心，更覺得一定要回報一些什麼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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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2005，年初，一月三十一號。正要邁入高二下學期的那個寒假。
我還記得從十二月初開始，我對於這一天就一直引頸期盼。
但引頸期盼的同時又夾帶著不安，深怕突然冒出什麼東西破壞了我的驚喜。
又因為要確保驚喜能真的是驚喜，我不能很確切地問妳，怕會洩漏出我的心思。
一整天我都待在房間，可能是賴在床上窩在被子裡，可能起來看一下書，
或是起來看著那張被我護貝的、有妳的字跡的紙條發愣。
越是希望時間能過得快些，它就過得更慢了。
折騰了好久，時間才終於走到四點五十。
「媽，我出門囉。」
我背著有點重的禮物，對靠在沙發上休憩的她喊了一聲。
「好，不要太晚回來。」
搭上五點的車，我到學校時才五點十五而已。我們約五點半，還有一下子時間，
我就先走進學校了。學校裡幾乎沒人，我散了一下步，快到半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
「喂？妳到了嗎？我在門口沒看到妳。」
「我在籃球場這裡，妳進來找我好不好？」
「喔。」妳沒什麼反抗，切斷了電話。我愣了一下，原本還以為妳會抱怨的。
畢竟這段路有點遠，我們學校門口進來旁邊先是操場，要走了兩百公尺多，
再步過操場的一小段路，內側才是籃球場。
我還看著手機正發呆，就聽到妳的聲音：「幹嘛要我來籃球場啊？」
「…妳怎麼這麼快啊？」我嚇了一跳。
妳勾起一個笑，指了指一段距離的柏油路上，「我騎車啊。」
「蛤…哦…」
「啊妳到底叫我來籃球場幹嘛啊？」
妳又問了一次，我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欸，妳先把眼睛閉上。」
妳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妳現在是要玩什麼把戲？」
「唉唷妳等等就知道了啦，先把眼睛閉起來啦。」
「喔。」
確定妳真的有乖乖閉起眼睛之後，我才去附近的柱子後面背起禮物，
站回妳的面前，看著妳抱著胳膊皺著眉頭的模樣，輕輕笑了。
「欸，妳可以睜開眼睛了。」
聽見我開口，妳碎碎念著，「搞什麼神秘啊，我們都幾歲…了…」
妳睜開眼睛，眼神先是飄到我背著的東西上，停了一下。
再對上我的眼時，妳眼底裝著少見的吃驚。
我把它從肩上拿下來，右手抓著背帶，將東西遞到妳面前。
「陳念薇，祝妳17歲生日快樂。」
妳的手似乎遲疑了一下，但仍是把它接了過去，「……謝謝。」
「妳的反應很無趣欸，不喜歡哦？」
「…喜歡啊…可是我又不太會彈，妳送我我也不一定會用…」
妳把袋子打開，直接盤坐在地上，把它拿了出來放在腿上，輕輕撥著上頭的弦。
我看著妳那不自覺的上揚的嘴角，心裡覺得好滿足。
那是一把木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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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從我收了妳的手機之後，我就一直在想，要回送妳一個等值的禮物。
為此，我努力拼了個好成績，終於得到媽媽給我一筆五千元的資金。
雖然我是騙了她才能拿到這麼多的…騙她是好朋友要出國了，想送個離別的紀念禮。
有了錢之後，在聊天的時候，就特別留意妳有沒有提到什麼想要的東西。
起初覺得很困擾，因為我發現出來，妳一旦提到妳想要某個東西，
過一陣子就會到手了－－妳根本就不缺錢，想買就去買了。
然而，後來我意外發現，如果我能送妳一把吉他，好像是個好主意。
有一天，我們在社團成果發表會時，各自脫離班上，兩個人跑到外面。
我不知道為什麼妳會突然傳簡訊叫我不要看表演了，在外面等妳，
只是一如以往，只要妳想找我，我沒有第二句話。
妳牽起我的手，握得比平常還緊。我們並肩走著，妳看起來不太想說話，
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也不知該怎麼辦，只是跟著妳的腳步，一路走回妳們班教室。
妳坐回妳的位子，就趴在桌子上，用外套把頭蓋了起來。
「欸，妳怎麼了啊？」
「沒事。」妳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在想什麼。
「那妳怎麼不看表演，妳不是最喜歡熱鬧了嗎？」
妳沒有回我。
「妳身體不舒服哦？」
「我要睡覺，妳不要吵。」妳的語氣還是一樣沒有情緒。
有那麼一瞬間，我想要罵人，想對妳吼「叫我不要吵妳又叫我陪妳是想怎樣」，
可看著妳被整個罩住的頭，卻發不了一點脾氣。
我只是把妳旁邊座位的椅子移到和妳的貼在一起，坐了下來，把妳的外套給移開。
妳還是趴著，沒有要理會我的意思。
「妳不開心嗎？」
沒有反應。
「陳念薇妳不要這樣好不好…妳這樣我看了很難過…」忍不住，我這麼說。
妳離開桌面，坐挺身子，嘆了一口氣，頭轉過來直視著我：「我只是不想看成發。」
「妳騙誰，只是不想看成發的話沒必要悶悶不樂吧。」
「真的啦…就只是因為成發才覺得煩。」
「為什麼要煩？」我不解。
「……我之前參加過吉他社。」妳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又趴回桌上。
「然後？」
「但我沒什麼時間練習，假日也沒空參加社課，就退社了。」
「什麼啊？重點到底是什麼啦？」
「幹妳真的很白爛耶，不能動腦想一下嗎？我看到他們表演就覺得很杜爛啦！」
我看著妳忿忿不平的表情，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頭就被巴了一下，「笑屁喔！」
「哈哈哈…妳很奇怪耶，自己不彈別人也不能彈喔？」
「老娘就是學不會啦，所以看他們彈那麼爽就覺得美送，關妳屁事啊？」
雖然妳很兇，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可怕，還是哈哈笑個不停，
妳看我這樣直接拿外套把我的頭蓋住，「媽的吵死了，滾啦妳！」
那天之後，我還是有三番兩次鼓勵妳，想學吉他就買一把自學就好啦。
妳只是把話題轉掉，要不然就是回我說妳最近很忙沒空學、最近沒錢之類的。
妳怎麼可能沒錢啊。我在心裡這樣吐槽，但沒有說出口。
因為我大概猜到原因了。
一向自信又自負的妳，在當初學的時候很難上手，這一定讓妳覺得很挫折吧。
所以也不打算去買，畢竟要是買了，又學不好怎麼辦？我猜妳是這樣想的。
既然妳想要學卻又沒有勇氣再踏出那一步，那我就送妳吉他吧。
雖然有那麼一點點害怕，也許我判斷錯誤、妳真的一點都不想再碰這東西了…
但我選擇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是了解妳的。
如果我讀懂了妳的心思，那麼妳收到這份禮物，一定會很開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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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而今天，妳藏不住的喜悅，證明我是對的。
幸好我下對決定了。我看著妳興致勃勃地簡單撥動著吉他，高興的不得了。
可惜這股開心才持續沒多久，就被妳開口的話打斷了。
「欸好啦，真的謝謝妳，可是我等等還有事，要先走了。」
「……這麼快哦，才見一下下而已，我…」我好想妳。
我把最後那三個字給忍住，不敢說出來。
「我不是有在簡訊跟妳說只能見一下下？」妳沒有看著我，把吉他收回背袋。
「好啦…」我忍住失落，「欸那，妳要去哪啊？騎車去嗎？」
「我記得妳說過，妳家離這裡還蠻近的，我載妳回去吧。」
妳又轉移話題了。我其實都有注意到，卻沒戳破。「到我家要騎十幾分耶。」
「沒關係，我大概七點才有事，吉他妳幫我背，走吧。」
我們越過操場，走到妳的機車旁。那是一台看起來就是給淑女型的人騎的125，
跟妳的個性真不搭……雖然純論外型還蠻搭的就是。
我們戴好安全帽，我有點不自然地跨上機車，而妳似乎查覺到了。
「妳怎麼了？該不會要跟我說妳沒被機車載過吧。」
「呃…我們家的人出門都開車的。」
「…靠，妳真的不是普通的乖寶寶…反正妳就抱著我就對了，沒什麼好怕的。」
我的雙手順從地環上妳的腰，然後出於私心地，收得緊緊的。
「走囉。」
一路上，我的身子放肆地貼著妳的背，整個人緊緊抱著妳。
妳騎得不是很慢，冷風一直灌外套裡；明明天氣很冷，我卻覺得自己臉頰不停發燙。
我們停在我家門附近的便利商店，我和妳說到這裡就好了。
下了車，環顧了一下四周，實在很害怕碰到姐姐或弟弟剛好下來買東西…
「欸，林忻忻，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啊？」
「妳…怎麼有錢買吉他？」
我原本一直在四處看，直到妳這麼問，轉頭看向妳，才發現妳的表情好嚴肅。
「呃，就跟我媽拿的錢啊。」
「妳明明說過妳們家給多少零用錢是固定的，這吉他不便宜吧，妳媽會答應？」
我有點慌張，沒預料到妳會把我家的狀況記得這麼清楚，「我媽給的啦真的。」
「錢哪來的。」
妳的聲音很冰冷，我不知道妳為什麼突然正經起來。
「唉唷，就…我不是有說，第二次段考進步十八名嗎？她就說要給我獎勵啊…」
妳的臉色更凝重。「…所以這吉他是妳媽給的獎勵？那妳留著，不用送我沒關係。」
「妳幹嘛這樣啊？妳可以送我手機我不能送妳吉他嗎？」
「那不一樣，妳又沒什麼錢，這是妳努力念書才得來的東西，妳應該－－」
「所以妳很有錢，就看不起我努力念書才賺來的禮物是嗎？OK，我帶走就是了。」
我有點氣惱，打斷妳，說完這一段話轉身走了好幾步，手腕突然被妳握住。
「好啦，我收下就是了。」
我還是不太高興，沒有回話。
「欸，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妳給我轉過來喔。」
「…什麼啦。」第一次聽到妳講這麼文言的話，我忍不住笑了，轉回去面對妳。
然後無預警的，妳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謝謝妳，真的。」
我還沒反應過來，妳就已經鬆開我了。
「吉他給我吧，我要走了。」妳笑著伸出手。
我愣愣地把吉他遞給妳，「哦。」
「那掰囉。」妳轉身往機車那邊走。
「掰掰…欸對了，背著吉他騎機車要小心安全…」
妳舉起手揮了揮，告訴我妳聽到了，跨上機車，一溜煙就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