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ShyLes (人家會害羞 (拉板匿名ID))
2014-10-18 19:15:10 外頭傳來警車駛過的聲音,由此可以推斷還有半小時起床號才會響起。
三月清晨仍然寒冷的風鑽過牆縫,發出聳人的呼嘯聲,把雪萊從一連串迷迷糊糊的惡
夢中冷醒,她縮在單薄的棉被裡發抖著,無法再入睡卻也不願意起床。
她根本不想,也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要面對新的一天。
此刻整個室內仍是一片漆黑闐靜,只有老舊走廊上傳來持續不知幾年的滴水聲和警報
器的紅色燈光在牆壁上閃爍著,彷彿是惡魔的紅眼睛。
說是警報器,其實就是監視與監聽器,上頭配置簡單,有個大而笨重的擴音器和小小
的鏡頭與一個旋鈕。
單身公寓的房間十分狹小,幾乎沒有什麼死角,只要你在房間裡,幾公里外的警察或
偷偷盯上你的秘密探子就可以把你的行動一覽無遺。當然也不要對那機器露出懷疑的神色
或是試圖把它關掉,否則你可能就是下一個叛國陰謀者的候選人。
而在這年頭,消失不需要任何理由。
…起碼她是這麼聽說的。樓下的羅爾先生就是因為在房間發酒瘋,咆哮著一些反政府
的言論,當天半夜就被無聲無息的帶走了,聽說明天就會有新的人來替補他的工作。
沒有人是不能被取代的,也因此就沒有人是不能消失的。
所以最好不要做和別人不一樣的事。
「身體的自由可以被限制,但在這頭殼底下,思想與心智沒有邊際,也無法被束縛,
除非你自願如此。」
這是雪萊的父親常常對她說的話。當然這是在大元首就任之前的事了,在前首相辭職
下台,維持不久的內戰結束,社會黨全面掌握狀況後,某天深夜老爸就被幾個俗稱蒙面仔
的政戰警察破門而入帶走,再也沒有回來。
他送給雪萊的最後禮物就是那個深夜他像袋馬鈴薯般被拖行而走的畫面和其後兩條長
長的血跡。
幾個星期之後,身為異議份子的子女的她被送進青年觀念矯正營,經過一連串可怕的
磨練與經歷,沒有送掉小命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
總之直到去年她才終於脫離那些惡夢,被送到這幢單身公寓來,但誰也不知道什麼時
候自己又會被帶走,她只能唯一能做的不過是縮頭縮臉的過著微不足道的小日子,假裝這
恐懼不存在,是的,應該要讓那些條子徹底忘記自己的存在才是保命之道。
那是自己剛過十三歲生日的時候...現在是幾歲呢?
她依稀記得是二十三,不過也有可能是二十二或二十四...國民榮譽證上面並沒有登
記
這件事,只是蓋了個表示已滿十五歲可參與勞動的B-0級章,在這個國家裡,除了國家本
身
外,沒有人需要過生日。
連自己的年齡都記不得了,對爸爸和以前那個家的印象當然也變得很模糊。
她只覺得以前的夏天好像比較長,也比較亮。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因為現在每個冬天她
都在凍僵的狀態中度過,而且電力總是斷斷續續的無法一直提供照明。
這也沒辦法,畢竟雖然現在進入暫時的和平時期,不過備戰還是全體國民的首要任務
,以防反動分子以及可惡的資本主義國家隨時可能的侵略以及無所不在的滲透,何況,她
心知肚明,比起某些遠離首都的區域,自己的日子已經好過許多了。反正廣播總是一天到
晚宣傳著這些事,產量啊配給量啊都只是一些需要你跟著歡呼的數字,不具任何實際意義
,然後隨著這些廣播而來的總是長期的物資匱乏...除了酒精。
L372福利處從不停止供應酒精給這些每天為國辛勞的偉大勞工階級們。幾乎所有男人
和大部分的女人都會在下工之後去喝個幾杯,直到治安管制時間才醉醺醺的回家昏睡。
所有的人日子都不不好過,但酒精可以帶來些許的安慰和溫暖。
當然,只要你別不小心把心裡的不滿大聲宣洩或是鬧事...是的,喝得醉醺醺的,什
麼都不要想,也沒有任何必要感覺痛苦壓迫或委屈,只要隔天準時跟著起床號醒來,再度
努力奉獻勞力就好了,至於肝硬化嘛,誰懂這種事,畢竟也從沒在醫院裡看過任何收留肝
硬化病人的地方哪。
雪萊覺得聰明一點的人都不應該去碰那個東西,好吧,或許包括那些不小心聽的太多
卻又永遠不夠沉默的傻子,像是她自己。
現在想想父親一天到晚掛在嘴邊的反動言論不止害了他自己,也把雪萊害得好慘。
青年觀念矯正營根本是個地獄,如果說現在整個國家都不把人權當一回事的話,那麼
青年矯正營則根本不把人命當一回事,反正父母大概都不在了,孩子的命還有誰會來關心
。
更不用說那一連串的訓練,洗腦教育,忠誠測試...還有後面那一連串莫名其妙,惡
夢般連只是提起都要顫抖的經歷。
幸好她一直表現出傻呼呼,對所有的事都毫不猶豫的接受與服從的溫吞無腦樣子(這
是
雪萊少數有用的天賦,也是她不幸生活之中的小確幸),才能一路巍巍墜墜之中保住小命
,
來到這個地方。
至於以前的家,還有所謂的家人與親情...那已經是雪萊無法擁有的東西。
每晚每晚父親消失前的畫面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出現在她的夢中,剝奪了她曾經對父親
的敬愛或是其他有關尊嚴,自由,和平等等的,曾經被視為是每個人類與生俱來的權利的
東西。
每天早上醒來,她只記得自己必須屈服,必須苟且偷生下去。
本來,以她死腦袋又軟弱的個性,對所有的事應該都會不加思索的相信的,可是每
次廣播裡重複宣傳著什麼東西,她就會無可避免的想起很久以前,父親對於電視上政策宣
傳節目那種嗤之以鼻,連質問懷疑都懶的神情(當然啦,電視好像也是存在於另一個時空
之中的東西
了),於是,在她開始懂得放空腦袋之前,就先學會了懷疑懷疑,學會在那串洗腦的,令
人迷醉的,成串成篇的冗長語句中保
持清醒(但或許這樣的清醒也並不夠透徹)。
這樣一點都不好。乖乖聽話,什麼都不想才是最好的。
很久以前她就發現爸爸的批評是對的,廣播裡根本只會放送一點都不合邏輯而且前
後矛盾的謊言和洗腦的字句,於是乎她就越來越無法相信廣播裡那個冷靜機械的女主播(
她
懷疑周遭的人們是不是記不住那些話語或是根本不在意,所以才能這麼安穩於現況)。
每次她聽到廣播,表面上裝出服從或是激昂愛國的愚婦模樣,可是臉皮下的那顆腦子
卻不受控制的一直轉著。而隨著年紀增長,聽過的謊言越來越多,她就越能理解父親為何
會擺出那種不屑的神情,也就越來越對這一切感到不耐煩。
但還是得裝得一副開心歡騰的模樣。
這樣實在太痛苦了。
她實在很害怕有一天自己會不小心脫口而出心裡真正的想法,那麼,她將和樓下的羅
爾先生一樣被無聲無息的處理掉,或甚至更慘,你知道那些蒙面仔總會有方法讓你更更更
痛苦的...這也就是她假裝對酒精過敏,從不上L372福利處的勞工英雄廳裡喝一杯的原因
。
可笑的是,在那段醒不來的噩夢一般黑暗混亂的年歲中,她明明已經了解到,自己已
經無法有任何有關溫暖,或是歸屬,或是等等關於愛的感覺,但即使如此,那股隱隱的,
冰冷的憤怒仍然潛伏在她體中,緩緩撕扯著她的理智,燒灼著她,折磨著她。
胡思亂想之間,天漸漸亮了。
清晨六點整,起床號從各個房間的警報器一致地響起,空無一人的街上也透過密集設
置的廣播器迴盪著那段音樂,雄壯而激昂的小號聲持續了八個小節,大概是這個國家裡最
充滿活力的東西了吧(或許是有活力的太過無情了)。
雪萊僵硬地活動臉部,眨了眨眼,在起身面對警報器前先擺出一夜好眠,滿足而快樂
,帶點溫和的魯鈍的模樣,然後充滿幹勁的伸了個懶腰,開始跟著廣播裡的口令摺棉被,
做起愚蠢的早操來,即使她從不明白要大家一起做早操到底有何意義。
噓,別問,因為一個人消失並不需要理由,而極權永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