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連名字都不被准許擁有的地方。
隨著不同的訓練課程，你會有不同的編號，拐勾洞，么兩四......因此你甚至連一個可
以長久依賴的號碼都沒有，而如果教官吼著你的編號而你沒有馬上反應過來的話，那有人
就要倒大霉了，一頓言語的羞辱是躲不掉的，至於各種勞役也並不少見。
這是要提醒妳們，沒有國，沒有黨，就沒有妳們。所以，你們的自我來自國家，你們受
到國家的支配，在你們全心全意的擁護政府，投向黨的懷抱，被黨接納之前，你們不配擁
有名字，你們不配擁有自我。
第一天被送進青年觀念矯正營時，教官是這麼說的。
她甚至記得，那個時候有幾個女孩還因此哭了，不知道是為了被粗魯剪掉的長髮，粗製
濫造的制服，從此消失的家人，或是自由與尊嚴，反正不管那是什麼，很快的她們就會發
現，她們甚至不配想望著那些東西...
雪萊在一連串混亂的夢中穿梭，然後猛然驚醒。
四月的深夜還很涼，她卻滿身大汗，虛弱蒼白的四肢痠痛異常，彷彿真的經過了那些逃
亡追趕，喉嚨乾澀，像是有火在燒一般。
天還沒亮，整幢公寓除了走廊傳來的陳年滴水聲外只有一片死寂。
從惡夢中驚醒對雪萊而言，幾乎就像喝水吃飯一樣正常，有時候她甚至懷疑，自己在十
三歲之後究竟有沒有哪天是好好入睡，在晨曦中安然醒來的。
她躺在床上，嘗試著聳聳肩，扯開咬緊的牙關，給自己一個微笑，卻覺得自己像是偽裝
成人類的殭屍一樣噁心。
在她正想著要起身倒杯水喝時，門被敲響了，不快不慢的，篤定的三聲。
她鬆了口氣。這陣子以來雪萊已經能夠輕易辨識出這個敲門聲來自班尼特太太，是剛剛
噩夢之中發出了什麼動靜嗎？
替補那個酒後失言的羅爾先生的，班尼特太太，剛搬來幾個星期，恰巧就住在自己隔壁
，由於她的刻意疏遠，兩人始終就只是普通禮貌上的來往。
雪萊想像得到她此刻大概正帶著疑惑而好奇的表情站在門外，準備在門開的瞬間換上關
心的表情，然後刺探她這位住在隔壁，一副病死鬼模樣的鄰居的秘密。
思及此，她不禁皺起眉頭，這位班尼特太太也太多管閒事了，現在可是凌晨三四點哪，
難道她不明白，這樣很可能會為彼此帶來麻煩嗎?
不情願的起身套上袍子，她換上疑惑而無辜的表情前去應門。
「晚安，怎麼了嗎？」
她站在門邊，一邊睡眼惺忪的揉著眼，一邊問著，天知道老是為了睡眠障礙所困的她已
經幾百年沒有感覺到睡眼惺忪或是睡到起不來是怎麼一回事了。
「沒事，只是您剛剛叫了好大一聲，我怕您是發生了什麼事呢。」出乎意料的是，班尼
特太太只是以平板的語調陳述著，彷彿只不過是到隔壁借個曬衣夾，沒有刺探的表情，也
沒有任何關心的意思，這倒是與平時白天見到的樣子不大相同。
但僅僅如此，就足以把雪萊嚇個半死了。她心底一緊，卻只表現出無害而魯鈍的訝異，
然後誠惶誠恐地欠身。
「我，我大叫？我叫了什麼？是不是把您吵醒了呢？真是很不好意思，抱歉抱歉。」
「倒沒有，不很大聲。」對方只是瞥了自己一眼，那雙冰藍色的眼睛甚至在一片黑暗中
都彷彿可以反射光芒。「喊了洞洞么之類聽不懂的話...」
不很大聲？那你來敲什麼門？雪萊在心底犯著嘀咕，存心找碴吧？
「呵呵...動動腰啊...大概是我夢見自己已經起床了在做早操吧...呵呵...動動腰，動
動腳...」雪萊萬分不願意卻仍裝可愛地扭了扭腰，一派無害的模樣，掩飾了自己心底的
害
怕，也不管這個藉口實在有些牽強。
「是嗎。那就好。」班尼特太太身高並不高，體型偏瘦，但不知怎麼地，當她背對著整
條走廊的黑暗站在雪萊面前，以一種似乎一切了然於心的平靜神色看著自己時，雪萊突然
覺得一陣壓迫。
「要是您不小心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那可是很麻煩的。」然後她輕聲的說，頭也不回
地轉身回到隔壁，門輕輕的被關上了，就好像沒被打開過一樣，整條走道再度陷入漆黑的
寂靜。
洞洞么，原來自己在夢裡喊了這個號碼啊...
那些監聽的條子們要是聽到自己仍然困在過去的噩夢之中，無時無刻不處於這麼害怕又
膽小的狀態，用那樣虛弱無助地嗓音尖聲喊著那個過往的編號，不知道要多樂呢。
她踱著腳步走到餐桌邊用無害而困惑的表情面向警報器喝了一杯水，然後熄了小燈躺回
床上。
想到剛剛班尼特太太的話，她的臉色沉了下來。
自己從來就不是會主動製造問題的人，而所謂的麻煩，她了解的已經太多了。
以前的她，就算是做噩夢也不會失控到喊出聲來的，幸好今天自己喊的不過是個號碼，
要是明天自己不小心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呢?
煩死了。她暴躁的在黑暗中睜大雙眼，想起那張消瘦但從容的臉。
還有，那個班尼特太太，憑什麼說自己很麻煩呢？她自己不就是一副好惹麻煩的模樣嗎
？
...不過，如果她真的在到處是眼線和條子的廣播處也擺出那個樣子的話，不可能可以
好好工作到現在的(何況，那可是掌握很多消息，任何職位都要經過嚴格挑選的廣播處啊)
。
就在此刻，她突然發現，班尼特太太來接兒子的時候從不進屋裡來，只是很自然的站在
門口的某個特定角度，極剛好的迴避掉了警報器的鏡頭，如果雪萊猜的沒錯，從那位置甚
至連班尼特太太說了什麼都無法清楚收音吧，難怪可以這麼口無遮攔。
這女人絕不只是好出風頭，不懂收斂，相反的，或許是高明的連這些監視系統都不放在
眼裡了。
至於那雙冰藍色的瞳孔...
溫柔卻帶著一股異於常人的清明與不馴，裡頭盛裝的火焰，足以把人燒傷。
或許，就是那個充滿危險的神情，勾起了雪萊一直以來隱藏的很好的恐懼，才會在半夜
裡不小心失控的吧。
思及此，雪萊突然感到一陣寒慄從腳底竄上到頭皮。
她不喜歡這樣。即使受過了那麼多的折磨與訓練，她仍只不過是個苟且偷生的，沒用的
膽小鬼。即使自己已經這麼謹慎而低調的，努力避開所有過往的陰影與險境，如履薄冰的
隱藏起所有可能惹上麻煩的特質，只想安安份份的度過餘生，危機還是卻自動找上門來了
。
那個人，果然不能靠的太近。
或許從今天開始，連睡覺都要萬分戒備了吧，不，在風頭過去，她感到相對安穩之前，
最好還是別讓自己陷入深度的睡眠裡才好。
她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多虧了以前受過的種種扭曲訓練，雖然疲倦卻仍沒什麼困難地
保持清醒直到天亮。
此後幾天，她總是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