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打了王昀依那一巴掌，我完全不後悔。
我知道使用暴力不對，也知道這只是髒水、鞋子洗一洗就會乾淨了，
我的確很生氣、但其實沒有激動到失去理智，可終究我選擇扇了她一巴掌，
因為，我真的、真的真的對她好失望。
我曾經不只一次要自己遺忘，告訴自己，她們幾個人不過是我生命中的過客罷了，
告訴自己，別再對那短短一年的友情留戀了，人家把自己當發臭的垃圾給丟了呢，
也告訴自己，這個人是個說翻臉就翻臉，讓自己在班上的處境這麼悽慘的爛人。
可是，偶爾體育課時，世界比平常安靜，我看著遠方和其他人打鬧的小依，
以前那些快樂的、被在乎的、被珍惜的點點滴滴，就會提醒我，
記憶裡的這個人，是那樣活潑、正義，像顆小太陽一樣帶給別人溫暖的人。
我還記得，高一上的夏天，剛變熟沒多久的她和我，要一起搭公車回我家玩，
我們的學校有點偏僻，放學的時候，公車上的人總是特別多，
人和人之間都擠成一團，也不一定能讓所有想搭車的人搭上。
我們一下車就一起往站牌衝，才幸運地搭上第一班車，
天氣炎熱，穿著亮麗制服短裙的我，突然覺得大腿好像被人給摸了好幾把，
我偏過頭，後面站了一個老男人，他的眼神讓我好想吐。
我好想哭，但我什麼也不敢做，整台車人太多了，我連叫他住手都不敢，
只是把嘴巴湊進小依的耳邊，無助地說，怎麼辦、我後面的阿伯在摸我大腿…
然後，小依突然大聲而嚴厲說：「後面那個老人，你這樣子是性騷擾你不知道嗎！」
那個老男人嚇了一跳，罵了幾句髒話，按了下車鈴就趕快擠到車門那邊，不見了。
而矮我十幾公分的小依，只是手舉得高高的，拍了拍我的頭，「不要哭了啦…」
就是從那一天起，我把她放進我的心裡，歸在最重要的那個區塊。
她既是我的好朋友，也像是半個偶像，我嚮往能夠變成像她一樣的人。
儘管，高二之後我們之間變成現在這個局面，
這半年來，我還是沒辦法真正討厭她，因為她在我心中始終是美好的…
直到剛才那一刻，我才知道，眼前這個人，已經不是我認識的王昀依了。
而，現在這一刻，她的一言一語，都讓我為自己的單方面的珍惜作嘔。
「林忻忻，妳到底要怎麼樣？昀依已經說了她不是故意的，也跟妳道歉了不是嗎？」
我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身旁那個做表面功夫的人，覺得自己好愚蠢。
「她就是故意的，道歉也只是做做樣子，我為什麼要接受。」
「所以妳還是堅持不道歉？妳覺得這樣打人家一巴掌是對的嗎？」
「老師，我知道是錯的，但她到現在還說謊，要我道歉我真的做不到。」
班導聽完我沒有用起伏聲音這樣回答，看起來很不悅，又深深吸了一口氣。
「昀依，妳先回教室上課，忻忻妳留下來，老師有話要跟妳說。」
「謝謝老師。」她鞠了個躬，轉身就走了。
「林忻忻，老師先叫昀依回去，是為了給妳留點面子。
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妳先聽完，然後自己好好想一想。」
班導板著一張臉，冷冷的說。
「…嗯。」
「老師都有在觀察班上同學，我有發現妳從上學期開始，人際狀況就很糟糕。
我們班女生有這麼多個，男生也不少，妳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只有妳，
會遇到全班都沒人要理妳、妳在班上沒有任何一個朋友這種情況？
妳可能會覺得大家都對妳很不好，但妳自己都沒有問題嗎？」
我聽著班導說的話，幾乎都快要忍不住對他冷笑了，
「所以老師你是覺得，我被排擠，甚至是被王昀依用髒水"洗腳"，都是我自找的？」
「大家都是高中生、都到了這年紀，妳還會被所有人討厭，難道不應該自我檢討？」
我握緊拳頭，咬緊牙根，沒有回話，深怕自己忍不住，更難聽的字眼會脫口而出。
可這我曾經尊重過的、身為一個班導的中年男子，只是對我吐出更無情的話：
「不要因為妳一個人而壞了整班的氣氛，萬一有必要，我會請妳轉班。妳可以走了。」
…………………………………………………………………………………………………
14.(2)
被老師訓話完，離開的時候，早就已經上課一會了。
一踏出辦公室，我的眼淚就不受控制噴了出來。
既是因為委屈，也因憤怒，還有太多太多數不清的情緒。
我茫然地拖著身子在走廊上移動，遠處就是我們班教室，我卻不想回去。
中午發生那樣的事，真的好丟臉呢，全班都在看自己的笑話吧。
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腳，襪子還是濕的，新的鞋子上是乾掉的灰。
這可是妳送我的生日禮物，要是妳看到了會不會很不開心我這麼不愛惜它呢？
這麼一想，我才想到，我今天中午沒有去找妳。
摸了摸口袋，手機好像被我放在書包裡了，想連絡妳也沒有辦法。
可又不想在這時候，上課上到一半，丟人現眼的走進教室…
最後，我晃到妳們班外面的走廊，看見妳趴在桌子上，意興闌珊。
我就那樣一邊無聲的哭，一邊看著妳的側臉，偶爾吸了吸鼻子幾下。
幾分鐘之後，妳終於往窗戶外看，和我四目相接時，我能感覺到妳似乎傻了一下。
然後立刻變了一張臉，舉起手一連串講完：「老師我肚子好痛快受不了了想上廁所。」
台上的男老師尷尬了一下，「呃…好，妳再忍一下，廁所不遠了…」全班哄堂大笑。
妳右手抽了好多張衛生紙，左手按著肚子，快步走出來，直往廁所去。
我抹了一下眼淚，跟在妳的背後，走得又無力又緩慢。
「妳這是在幹嘛。」等我一走進廁所，妳馬上就開口，臉色很是難看。
我不說話，坐在洗手台上，很努力的想讓眼淚停下來，但還是很沒用的一直哭。
妳抱著胳膊靠在牆壁上，用眼神掃了一眼我全身上下，「鞋子怎麼了？」
我還是不說話，不想開口、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妳一直哭一直哭，問問題也不回，到底要怎樣啊……啊啊啊幹！不要再哭了啦！」
我抬頭看著妳焦慮的模樣，哭得更厲害了；抽抽噎噎，連呼吸都很困難。
所有的不快樂，早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而已。
累積了半年的寂寞，我曾以為麻痺了就沒事，但它卻是未根治的舊傷，
直到發生這一個事件，伴隨著新的痛楚，舊的傷痛也一併爆發－－我好像快被擊潰了。
像是放棄了一樣，妳嘆了一口氣，向我走近，把我的頭壓到妳的肚子上。
「煩欸妳，哭夠了沒啊…叫妳別哭了是聽不懂喔…」
妳說的字句明明是抱怨和命令，語氣卻又好淡好淡，像是某種奇怪但溫柔的關懷。
妳的手輕輕地撫著我的背，「妳哭得太誇張了吧，我衣服都濕了，好噁喔。」
嘴上講著嫌棄我的話，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過，一下又一下規律的、安撫著我。
不知道我到底哭了多久，只知道妳這樣撫著我，竟像是慢慢幫我把傷撫平一樣。
在妳這一點也不緊密的擁抱中，我竟然慢慢覺得，一切真的沒有那麼糟。
我抓住妳耐心安撫我的手，把妳向後推了一步，然後才站起來。
「對不起…」吸了吸鼻子，「我沒事了…」
我看了一下妳的衣服，濕了一大片，忍不住輕笑。
「妳笑屁啊笑！全都是妳髒髒的眼淚跟髒髒的鼻水，噁心死了！」
妳這麼說，但臉上一點也不凶狠，只是展開鬆了一口氣的笑容。
「念薇，謝謝妳，我好多了…那妳不用回去上課嗎？」
「沒差啦，我拉整節課的肚子不行喔。」妳又露出我習慣的痞痞的笑了。
我看著妳的笑，也跟著微笑，正用雙手在把臉上的淚抹掉時，妳就開口。
「既然妳沒事了，就趕快告訴我到底是發生什麼事。」
看著妳嚴肅的眼神，我的笑馬上又僵掉了。
我還沒想好，到底該不該向妳坦承我已經被孤立好一陣子這件事，
如果我不說的話，應該要怎麼解釋，剛才我為什麼會失控成那樣…
「我…」
「怎樣？」妳皺著眉頭。
想不到一個好的說詞，只好這樣說：「…我現在不想講，怕等等又哭了。」
「…好吧。」妳想了想，似乎也不想再處理一次狂哭的我，於是接受。
「對了念薇，我爸媽有說晚上要幫我慶祝生日，所以放學我得直接回家…」
我說了謊，我只是擔心班導有打電話回家，但妳沒有發現。
「喔，那改天再約吧。」妳一如往常，無所謂地聳聳肩。
然後我們突然安靜了下來。正當我在想這尷尬的沉默應該如何是好時，鐘聲就響起了。
「我的眼睛好痠，我先回去教室趴一下哦…」
「喔，那掰掰，快回去睡吧。」妳的手向著我甩了甩，要我趕快走。
「嗯，掰掰…」
…………………………………………………………………………………………………
15.
糟糕透頂的生日。
在我回去教室以後，明知道自己哭腫了眼，還是假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
好不容易撐過下午剩下的幾節課，一打鐘就離開教室，才放鬆沒多久，
走到校門口時，全身又僵硬了起來。
我看見爸爸的車。
他們平常即使有空也不會特別來接我，為了讓我不會比其他高中生輕鬆，
他們希望，如果別人是搭公車上學，那我就也該搭公車上學。
所以，當我一看見爸爸的車，我便知道，老師和他們通過電話了。
「爸…」關上車門，我看見爸爸沒有表情的模樣，有點害怕。
記憶中，我上一次看見他這個樣子，好像是小時候偷走弟弟的那份零食的時候。
「回家再說。」
他沒有看我，只是專心地開車。
終於到家了，他回家路上一個字也沒說，只有在停好車時，說了句「下車」。
我跟著他上樓梯，覺得整個人都好累，好不想面對，但不出我所料的，
一打開門，就看見沙發上面色一樣凝重的媽媽。
「媽，我回來了…」我無力的說。
爸爸走了過去，在媽媽身旁坐了下來，看著我開始話題，「老師有打電話來。」
「嗯，我猜到了。」
「…妳沒有什麼想要先跟我們說的嗎？」爸爸又接著問，他的語氣很平靜。
「…老師，是怎麼跟你們說的？」
看著他們的表情，有點害怕，忍不住低下頭，但下一秒爸爸就馬上大聲的說：
「我應該有教過你，談事情要看著對方的眼睛。」
我嘆了一口氣，抬起頭，「我記得，爸對不起。」
「妳剛剛問的，老師說了什麼是吧。寶貝，妳知道爸爸跟媽媽一向都很公正，
不會只聽老師說就罵妳，所以，妳自己說說看，妳覺得妳今天做了什麼。」
媽媽突然說話。
「…王昀依她把裝著污水的水桶弄倒，讓朋友送我的新鞋子整個濕掉也髒掉了，
我要她跟我道歉，她不要，我問她是不是故意的，她說是，所以我就…打她了。」
「我是這樣教妳的嗎？打人還有這麼多藉口？」
爸爸壓抑著怒氣的聲音讓我有點害怕，但我還是鼓起勇氣說出我的想法：
「是她先欺人太甚的。」
「妳現在是在頂嘴？人家做錯事就代表你可以對人家動手嗎？」
爸爸聽見我的回答，對我大吼了一句。
「難道我要乖乖地讓她欺負嗎？」我也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
「妳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妳給我過來跪下！」
爸爸站起來，眼看就要發飆了，媽媽趕緊拉住爸爸，
「老公，你不要這樣吼，這不能解決問題，好好講話不是－－」
「我剛剛跟她好好講她有要聽的意思嗎！她剛剛那什麼態度！」爸爸瞪了一下媽媽。
「我又沒有說錯。」我覺得好委屈，小聲的補了一句。
「妳還頂嘴？今天是要搞叛逆的意思嗎？」
「好了！」媽媽也吼了起來，「你們兩個都給我安靜！」
我咬著下唇，看著氣到發抖的爸爸，覺得好冤枉。
「寶貝，妳聽我的話，老師有給我小依她們家的電話，妳過來坐下，
打個電話好好跟人家媽媽還有小依道歉，然後跟爸爸認錯。」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媽媽，她用一樣溫柔的眼看著我，卻要我打給王昀依道歉！
「我才不要！老師這樣說就算了，怎麼連媽咪都叫我跟王昀依道歉！」
「寶貝、妳打了人家當然要跟人家道歉，人家也只是不小心才把妳的－－」
我打斷她，「她才不是不小心，是故意的！她這樣欺負我媽咪妳還幫她說話！」
「妳今天到底是怎樣！妳媽媽話都沒講完就算了，妳居然還吼她？
妳媽媽說上次妳有個會抽菸的朋友來家裡，妳是不是跟人家學耍流氓！」
我聽見爸爸把問題扯到妳的身上，氣憤地越講越大聲；
「跟陳念薇沒有關係，你怎麼可以汙衊人家！」
「忻忻，」媽媽看著我，眼裡很是失望，「妳怎麼可以這樣說爸爸？」
「算了吧！現在對妳來說，為了一個不知道哪來的爛朋友連爸爸都可以不要了。
妳現在要不就趕快打電話給妳同學道歉，不然就給我滾出這個家！」
「老公！寶貝妳爸爸真的生氣了，趕快聽他的話，不然…」
「你們什麼都不懂！」
我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可爸爸的臉上還是沒有任何一點熟悉的父愛。
「你們就只會說打人就是不對的，我當然知道打人不對，我怎麼會不知道！
就算我打人是做錯事了，可是她那樣欺負我，你們真的都無所謂嗎？
一回家就劈哩啪啦唸我，你們只在意我打了人，只在意我要不要道歉！
我今天哭了好久眼睛都是腫的，你們有人看到嗎？今天是我生日你們記得嗎？
你們搞不好根本都忘記了！滿腦子只顧著把我罵個夠而已！」
「寶貝…」媽媽愣愣地開口。
「讓她說啊，我看她有多會為自己辯解。」
爸爸的冷笑，讓我的眼淚掉得更兇了，嘴巴停不下來。
「讓我說是吧？你們罵我就算了，結果居然還把事情怪到陳念薇的頭上！
你們不知道，整個高二上學期，王昀依讓全班都排擠我，我有多難過！
要不是我在學校還有她這個朋友，我早就崩潰了，你們還這樣講她！
你們都不想過以前假日我常常跟班上同學出去玩，為什麼後來都在家嗎？
你們都不覺得我沒有再跟妳們聊班上同學的事很奇怪嗎？你們關心我嗎？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就一直要我道歉，我這半年因為王昀依過得有多煎熬，
今天她在全班面前羞辱我，你們居然還要我打電話和她道歉！
如果我不道歉就要我滾是嗎？好，那我就滾出你們的世界可以了吧！」
終於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我轉過身，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站在公寓的大門外，我的眼淚仍是撲簌簌不停落下。
聽到樓上有打開門的聲音，我怕是他們出來找我，緊張地又跑了好一段距離。
我不想看到他們兩個，至少現在，真的不想…我真的好難受、好累了…
我一直忍著所有的一切不說，是不希望讓他們擔心，
可他們完全不曉得我的體貼，也完全不顧我今天生日在學校被欺負…
我真的好失望，不想要回家了…
可是，我又能去哪裡呢…我這麼想著，垂下眼，便看見腳上的鞋。
慌張地打開包包，拿出手機，看著連絡人裡唯一的那個人名。
鼓起勇氣，我按下那個印著綠色電話的按鈕。
「喂？妳怎麼會打來？」
「念、念薇…」我還在哭，不太喘得過氣。
「……靠北喔，妳怎麼又在哭了啦？」
妳頓了一下，再開口，語氣很是懊惱。
「妳、妳來找我好不好，我真的好難過，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我一邊抽泣一邊說，「念薇，求、求妳，來找我好不好，拜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