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我還想著明天可以和Andrea一起去上班,
但八點起床後,卻發現她早已出門,
不過在軟木塞牆上留下了一張紙條:
“昨天忘了和妳說我六點就上班了,我們酒莊見 Andrea”
紙條上的字跡有點孩子氣,大大圓圓的,一筆一劃卻寫的很認真,
我想象著她寫紙條的表情,心情如窗外的晴天一樣明朗。
我上班的The Rock Winery頗負盛名,
是大部分的葡萄酒旅遊路線必定會造訪的景點,
而它和當地其他酒莊最不同的就是,除了遠近馳名的好酒之外,
餐廳裡的甜點也是遊客來訪時絕不會錯過的。
餐廳的甜點師傅Miryam是法國人,原本是巴黎一間著名蛋糕店的甜點師,
後來被這間酒莊的老闆John追走,隨著John一起回到澳洲,
負責管理酒莊裡的餐廳,所以The Rock Winery的餐廳雖然也有一般的餐點,
但是最受歡迎的卻是每日甜點和限量出爐的麵包。
甜點和麵包的製作對我來說都不陌生,從餐飲科畢業後到現在,
我在五星級飯店裡從洗碗盤到助理甜點師傅,也工作了六年,
但由於英文不好,第一天工作下來,仍然是有許多問題,
包括對本地食材稱呼的不了解,還有和同事的溝通障礙,
雖然Miryam不斷鼓勵我,這也是我本來就預料到的狀況,但仍是有點挫折。
『Hi, how are you going today?』
在今天的工作基本結束後,我坐在餐廳門口發呆,Andrea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我有點垂頭喪氣的回她:
「Um…Actually not really good, my English is too bad.
So, it’s hard to communicate with others.」
『這有什麼難的,我會陪妳練英文,包準讓妳的英文比我的中文還好。
走吧,John交代我來帶你參觀酒莊,雖然妳主要的工作都在廚房裡,
但我們餐廳的甜點常常要搭配酒,所以妳也要有些了解。』
她蹲坐在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轉過頭看她,
工作時的她,戴著一頂棒球帽,身上帶著一點葡萄酒的氣味,
穿著有點被紅酒染色的POLO衫,長褲,和一雙大大的工地靴。
「那,那,我們現在就開始用英文嗎?」
我有點緊張的問著,她則是看著我笑了出聲,然後又拍拍我的頭說:
『不要這麼緊張,妳的英文沒有那麼不好,是妳太緊張了,放鬆點。
走了,趁天還沒黑,我們先從葡萄園開始吧』
她抓著我的手臂將我一把拉起,我站起來後,將被她握住的手臂往後拉,
順勢握住了她的手,她轉過來看我,我對她眨了眨眼,露出了一個無害的笑容,
她沒有鬆開我的手,只是笑了笑,很自然地繼續領著我往葡萄園走去,
明明是我先握住她的手,但現在卻變得我有點難為情,在大冬天裡,手心不斷冒著汗。
『妳現在看到的,只是我們在Hunter Valley的其中一個葡萄園,
這個葡萄園主要種的是Semillon,佔地20公頃左右。
但我們釀酒的葡萄也不只是來自Hunter Valley,還來自澳洲其他的地方,
像是Orange,New England,也有來自我爸在Coonawarra的葡萄園,
我們會跟各個優質的產區收購葡萄,這是澳洲跟法國很不一樣的地方。』
她一邊說著,一邊拉著我蹲下,拿起了一段葡萄枝放在我眼前,接著道:
『一般來說,每年十月到四月是南半球的Growing Season,
我們通常是在一月中開始採收葡萄,現在是冬天,葡萄藤也處於休眠期,
這段時間我們要做的就是修剪枝葉,提前剪掉已經不好的枝葉,控制生長量』
她很仔細的解釋著,而我大概從畢業後,再也沒有那麼認真的,
用像是聽課的專注聽著她的一言一語,
她講到有關工作時的神情,讓我深深地著迷,
我想我現在能夠理解,為什麼我過去的女友會說,
我在做甜點或是談到做甜點的事情時,特別迷人了。
接著Andrea帶著我進了她們釀酒的廠房,擺放了十幾個兩層樓高的不鏽鋼大桶,
一些我看都沒看過的機器,更裡面的地方則擺著大大小小不同的橡木桶。
『妳知道為什麼紅葡萄酒會澀,但白葡萄酒不會嗎?』她領我到一台機器前停下腳步
「呃…因為紅酒有葡萄皮?」我回憶了一下吃過的葡萄,好像只有皮是澀澀的
『What a smart girl!』
她又摸了摸我的頭,明明我和她一般高,
但每次她摸我的頭就讓我感覺氣勢整個矮了一截。
『妳說的沒錯,紅酒裡面那種澀澀的感覺,叫做Tannin(單寧),
而Tannin就來自葡萄皮,除了Tannin之外,紅酒的顏色也是來自葡萄皮。
紅白葡萄酒最大的區別,就是在釀造過程中,
白葡萄酒會將皮和葡萄汁分開後進行發酵,
但紅葡萄酒卻會讓葡萄皮和葡萄汁接觸發酵,
所以,不一定要白葡萄才能做成白葡萄酒,紅葡萄去了皮以後也可以喔』
我想了想,接著道:「那我比較喜歡白葡萄酒,我不喜歡那種澀澀的感覺」
她則是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說:
『Tannin可是紅酒的靈魂,
我之後會讓妳見識到有柔順Tannin的紅酒,會是多麼有魅力。』
她說這話時臉上散發著光彩,我想她的魅力,才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媲美的吧。
Andrea帶著我在廠房裡參觀了一圈,最後把我帶進了酒莊裡的Cellar Door(注一)
替我和她各倒了一點白葡萄酒。
『嘗嘗看,這是去年的Semillon』
她已經拿起酒杯,輕輕晃了一下,將酒杯傾斜45度,將杯緣靠在鼻子上,
我則依樣畫葫蘆,學著她的樣子聞了聞,然後再將酒喝了下去。
「好酸…」刺激的酸味讓我不禁皺起眉頭
『除了酸以外還有什麼感覺嗎?』她抿了抿唇,似乎一點也沒覺得酸
「就是酸酸的吧,有點草的味道?」我不確定的說著
『很好啊,這款酒確實有點草本味,還有一點檸檬味,
年輕的Semillon就是這樣,很清淡。
但是當妳再試試這支2005年的Semillon,就會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她一邊和我對話,一邊從冰櫃裡頭拿出另一瓶酒,往我和她的杯子裡又倒了一點,
這杯酒和剛才那杯淺的幾乎透明的酒完全不同,散發著金黃色的色澤,
看起來濃稠了許多,她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讓我試酒。
我把酒杯稍微拿高,就能聞到一股香氣襲來,
當我把酒杯舉到鼻子旁時,很強烈的蜂蜜香撲鼻而來,
我輕輕嘗了一口,能感覺到和上一杯相比,酒在舌頭上的重量重了不少,
整個口感都比較厚重,喝起來不如聞起來那麼香甜,
但卻也能喝出一點蜂蜜風味,還有一種我覺得很熟悉卻說不上來的味道,
風味比剛才那一杯濃郁多了。
「這杯比較好喝,味道濃了很多,喝的出蜂蜜的味道,還有一種,我覺得很熟悉的味道」
我歪著頭,不停地搜索我腦海中對於味道的記憶。
我又用力聞了好幾下,再喝了一大口,終於從我的記憶裡找到了這個味道:
「啊,我知道了,像烤麵包,像麵包在烤箱裡的時候的味道!」
『我就知道這個味道妳一定喝得出來,妳很有品酒的天分啊,味覺很敏感,』
聽到她的稱讚,我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地道:
「只是運氣比較好啦」
她對我眨了一下眼,像是開玩笑的說著,但是語氣卻很認真:
『When people give you a praise, all you have to do is say thank you.
在國外,太腼腆只會被認為是不夠自信』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了,Thank You」
來到澳洲以後,受到外國人的影響,Thank you總是掛在嘴邊,
但是這句Thank you卻是我到這裡之後,說的最真誠的一次。
『You’re Welcome.
哇妳臉好紅喔,這樣一定不能開車,我載妳回去,你車就留在酒莊吧』
她的手突然撫上我的臉頰,我向來喝酒就臉紅,
她手一放上來,我立刻感覺自己的體溫又上升了點。
我有點緊張,但故作鎮定地回說:
「但明天是週末,我有班,妳又不用上班」
等我話說完,她卻沒有把手放下,而是把另一隻手也放上了我另一邊臉頰。
『這樣真暖。沒關係,我明天本來也打算過來,
Lab那裡有一些測試今天來不及做,明天我跟妳一起過來。』
她又用手在我兩邊臉頰都輕輕捏了一下,我皺起眉頭,她就更放肆的揉起了我的臉頰
「欸欸欸,沒禮貌!」
我假裝生氣的拍開她的手,心裡卻對她表現的親暱暗暗竊喜。
Andrea果然沒有食言,一整個晚上都在陪我惡補英文,
從各種食材的說法,到工作和日常交流裡澳洲人常會用的詞,
甚至還自己設計了一些小情境陪著我角色扮演。
『對了,妳的中文名字叫什麼?』
我還坐在電腦前背著各種不同蔬菜名稱,而她躺在沙發上滑著IPAD,
突然問起了我的中文名字。
「我的中文名字叫程軼,妳呢,妳有中文名字嗎?」
說到這個,我倒是也很好奇她有沒有中文名字,有沒有到過台灣。
『很有誠意的誠意?我有中文名字啊』她坐起身,一臉疑惑的看著我。
「不是啦,是工程的程,名人軼事的軼。那妳中文名字叫什麼?」
我一邊說,一邊拿著紙筆寫給她看,如我所料,她完全不認識軼這個字。
她沒有立刻回答我,而是先拿起我剛在紙上寫下的“程軼”兩個字,
端詳了好一會,才輕輕說道:
『我的中文名字叫袁澍,我媽取的。
我媽跟我說,“澍”這個字意思是指下的很及時的雨。
我出生那年,波爾多的冬天降水太少,
原本我爸很擔心這個年份會因為太乾燥的冬季,
而成為一個不好的年份,結果我從我出生的那天開始,
連下了三天雨,把不足的雨水都補足了。
那時候,我媽就決定要用這個字當做我的中文名字,
最後,那一年也成為了波爾多的傑出年份之一。』
她一邊說,一邊在紙上寫下了她的中文名字,寫的很慢,很認真,筆劃分明,
她寫完後,我拿起了旁邊的紅筆,在名字下面打了個勾,寫了個“甲上”:
「袁同學字寫的真漂亮,集三個甲上可以換糖果吃喔」
她坐在沙發上側著頭,面帶疑惑地看我,然後瞇了瞇眼,突然恍然大悟地說:
『甲上就等於是Grade A+?』
我正準備誇她聰明,她放在餐桌上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
螢幕顯示的名字是Neal,放的照片則是一個陽光帥氣的外國男生親暱地摟著一個女孩,
而照片上那個笑的燦爛的女孩,正是Andrea。
『Hey Honey』
Andrea接起電話,我原本還在想可能只是朋友,
而她一接起電話喊的稱呼,卻讓我的心情跌到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