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這個問題，妳還是自己問念薇比較好。」
在我拋出那個問句以後，妳媽媽猶豫了很久後才這麼說。
她直視著我的眼眸中，承載了我怎麼樣也釐不清的複雜情緒。
一整天，我坐在妳幾乎從來不使用的書桌前，試圖讓自己專注在書本上可徒勞無功。
不時拿出手機確認時間，一分一秒漸漸流逝，直到夜深，妳還是沒回來。
又一次，妳徹夜未歸，而這幾個月以來，妳其實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了。
我其實心裡有底，女孩子出了門、在外過夜後才返家，這大概意味著什麼，
我其實早有耳聞妳的事，我其實不是個純真的傻子，我只是、真的不願意去深入去想。
所以，既然妳從不和我提起，我也樂於裝作什麼也不曉得。
可這一次，我突然好想要妳給我一個答案，我不想再當縮頭烏龜了。
儘管，我早已預料到，真相大白以後，對我而言，我也許寧願自己什麼都不曉得。
時節已經進入夏季，我蜷曲在牆角，四肢因為氣候而發熱，心卻冷得透徹。
不曉得到底過了多久，我的意識變得模模糊糊，但一聽見妳的聲音便立刻清醒。
「林忻忻妳起來一下，不要這樣睡，躺下來啦。怎麼會有人像妳這樣坐著睡覺啊。」
燈亮著，我不曉得現在到底幾點了，只能從妳面容上的倦意推測應該「很早」了。
妳打開衣櫃，把睡衣跟貼身衣物拿好後又往我這看，眉頭皺了起來。
「妳趕快躺下來睡覺啊，別在那邊表演特技了。」
「念薇，妳……」
我輕輕地叫著妳的名字，打算開啟話題。
但，那短短的問句卻堵在喉間動彈不得，既說不出口，卻又吞不下去。
也許是發現了我的異常，妳把衣物放在床上，在床邊坐下，「妳幹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打算靠近妳把話問清楚時才發現，「…腳好麻哦。」
我把縮了好久的腿給攤平，用手輕輕按壓著，尷尬地笑了一下。
而妳翻了個白眼，拿起衣物站了起來，「妳自己弄喇，我要去洗澡睡覺了。」
妳才踏出一步，我便緊張地說：「妳不要去…」
「媽的，妳到底要幹嘛啦？」
終於忍無可忍，妳的手把衣服都給捏皺了，轉身瞪著我，用不小的音量罵了句。
看著妳微慍的模樣，那些怯懦竟卻不知怎麼地煙消雲散，心池也忽然平靜無波。
「我只是想問，妳今天是不是跟男朋友出去，就這樣而已。」
我才剛說完，轉瞬之間，妳本來還含著怒氣的臉孔驟然換為面無表情。
「關妳屁事。」
妳的話語失去了溫度，可妳卻難得沒有轉身就走，只是接著說：
「妳鬧夠了吧！都幾點了，我已經說了，我很累，妳不要再一直煩我了。」
不曉得向誰借來的勇氣，聽見妳這一番話，我居然還能直視著妳沒有退縮。
「我還沒鬧夠，因為妳沒有回答我。」
妳冷哼了聲，「我回答了啊，我說關妳屁事，關、妳、屁、事！怎麼，聽不懂嗎？」
「嗯，聽不懂。」我居然笑了。也許是苦澀，或者帶點自嘲和倔強。
「我只聽得懂是或不是這兩種回答，不管怎麼樣，今天不問清楚我不會善罷甘休。」
也許是因為，妳沒料到在妳那樣狠狠強調關我屁事之後，我竟還會這樣反應，
妳的嘴巴微張，愣了下，而後抿著唇沉默了半晌。
最後，妳闔上雙眼，眉頭深鎖，重重嘆了一口氣。
妳再睜開眼和我對視著，把衣服抱在懷裡，肩膀都無力地垂了下來。
「…對。我今天是跟男人在一起整天沒錯。這樣可以了吧…我真的累了……」
我幾乎要懷疑自己的眼睛，因為我竟覺得，妳的瞳孔裡藏著灰濛濛的悲傷。
我有些慌張，「妳、妳怎麼了？」
「我要去洗澡了……」
妳這麼說，然後轉身就走，腳步顯得特別沉重。
我趕緊下床，腳底板一踩上拖鞋，麻木感就上導到全身，可我沒空理會它，
只是趕在妳帶上房門以前握住喇叭鎖，扯回來，妳的背撞在門板上、碰得一聲。
「…幹嘛？」
妳握著門把的左手一放鬆便落了下來，抱著衣物的右手卻收得更緊，聲音有氣無力。
我急忙站到妳面前，擋住妳的去路，可妳卻垂著眼簾不肯看我。
看妳這個樣子我更不安了，「欸，妳不要嚇我啦……妳，妳到底怎麼了啦……」
「…妳要搬走了嗎？」突如其來的，妳問了我這麼一句。
我不解，「啊？我哪有說我要搬走啊？」
妳抬起眼珠子凝視我。
又抿了抿唇，安靜了幾秒後，妳才低聲問：「所以…妳，不會離開嗎……」
妳這一副我從沒見過、也認為絕不可能在妳身上顯現的脆弱模樣，
如同一發子彈鑽進我心臟，心裡的某一塊崩塌瓦解，腦子灼熱地燒了起來。
等我回過神來，我的感覺一點一滴慢慢回復，才察覺到妳的下巴墊在我的肩上，
查覺我的手緊緊纏著妳的背，而妳的手輕輕環住我的腰、妳的衣物已經落在地板上。
我倉皇地收回雙手，向後退了一小步，妳沒使力的手便鬆了開來。
「那，那個…妳、妳衣服、掉了。」
我緊張得都結巴了，好不容易說完一句話，趕快蹲下去把衣服撿了起來。
還能感受身子殘留著妳的溫度，把東西遞給妳的時候，我羞得不敢直視妳的眼神。
妳接過衣物後，我從眼角瞥見妳突然就笑了
是那一抹我所熟悉的、有些壞心眼，帶點戲謔而像個痞子的笑。
看見妳那樣笑，彷彿前幾分鐘我所看見的那些不尋常，全都是我的幻覺一樣。
「趕快去睡，我要去洗澡了。」
妳說完就走了，而我還痴痴地站在原地好一陣子。
腦袋完全無法思考，我拖著身子走回房間躺上床，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床鋪上，
忽然有些想哭。
感覺心裡懸著的那顆大石一點也沒有放下，可今天的一切卻已經耗盡我所有力氣了。
…………………………………………………………………………………………………
21.(2)
『我今天是跟我男朋友在一起沒錯。』
那是關於那一天，我在日記本上所記錄下的第一句話。
那天後來，在妳洗完澡回房之前，我竟然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本來還存著一絲勇氣，告訴自己等妳躺上床之後乾脆把剩下的那些事給一併釐清，
結果我居然睡著了。
隔天，我難得比妳醒得早，這只有當妳在外過夜後才會發生。
我呆呆地欣賞妳從未減損過魅力的那張臉，想到昨天那完全不受控制的擁抱，
在已經很炎熱的夏天中，臉的溫度又上升了些。
然後我趁著妳還沒清醒之前，坐到書桌前趕緊寫下日記。
想要盡量不遺漏我們之間所有的回憶，抱著這種心情，我幾乎每天都會寫這本日記。
也許是因為昨晚氣氛太緊繃，記憶中竟只剩下極少的片段，根本湊不成合理的次序。
我拼命回想，突然想到上面提到的那句話，才發現，
原來昨天，妳好像真的承認妳有男朋友了呢。
昨天聽完妳的回答時，我是什麼感覺呢……似乎、沒什麼感覺的樣子……
啊，對了……妳那時候似乎毫無預警地陷入低氣壓了。
我也就忘記原本的目的，那些該有的情緒反應也就自然延宕了。
直到這一刻，我才有心思去認真思索昨天妳給我的答案，
『原來，真正去面對不想面對的現實是這種感覺』－－那一刻，我這麼想著。
我早就知道妳不太可能單身。
那個開車載妳的男人，那個親眼所見的吻，
那些妳突然說有事得請假叫我自己上學的日子，那些妳徹夜未歸的夜晚，
都在暗示這個我不敢去認真思考的現實。我以為自己不會太難過，畢竟我早該料到了。
可直到妳親口向我證實，心頭那股斷斷續續湧上的苦澀，眼眶裡那漸漸瀰漫的薄霧，
那種失戀的帶來的陣痛，還是沒有因為提早做好的心理準備而減緩一些。
我放下筆，回過頭，看著妳睡得安穩的模樣，我把眼淚擦乾，逼自己展開笑容。
『反正妳本來就不可能喜歡我，至少我還能這樣看著妳就好。』
我這麼對自己說。不能表現難過也不能透露失落，只怕讓妳知道，我有多喜歡妳。
我還記得昨晚睡前自己是怎樣的心情，記得自己心中似乎還抱持著好多疑問，
但那些疑問，我現在竟然通通忘了，只記得那悶了好久、想問她卻不敢問的傳聞。
那個從別人口中多次聽見的傳聞。從認識她的第一天起至今，都藏在心底深處的傳聞。
－－已經沒膽問了吧。而且，就算問了，得到個是或否的答案，又有什麼意義呢。
就算我知道了她的確如此，我也沒辦法逼她改變、我也沒辦法為她做什麼，
甚至，我連絲毫不從她的部分下手，只是讓自己離開她，這我都做不到了……
既然如此，就別去探究了。
『還能這樣看著妳，還能這樣待在妳身邊，只要這樣就夠了。』
而這是那一天，我所記下的最後一行字。
幾年後的我，曾在寒冬的夜裡，自作虐地翻開這充滿回憶的筆記本。
那時的我，在這一頁停留許久。
我止不住淚水，卻又忍不住笑了，像個十足的傻子。
曾幾何時，最初的那份喜歡是如此接近無私。
年少的我曾以為自己將永遠滿足於現況，會甘心做她一輩子的好朋友。
可感情這種事，真沒有誰，能永遠付出不求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