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寒流撲襲,無論穿多少件衣服都不夠。
林日揚手深插口袋,低頭等在餐廳外,等著帶位。
當初聽見離婚時的憤怒,已如凋落腐敗的葉片,
不起眼地飄在腳尖,踩過時枯葉清脆崩解的聲音,在紅燈亮起車聲俱寂時分,
細細碎碎填滿灰白的天色。
每一道聲音,在他心裡是色彩各異的粒子,在人世間反彈、跳躍,
從近處渡到遠方,色彩衰竭,音色扭曲,當初說過的話因此面目全非,並不意外。
記得當初他對包子說過,「我愛妳。」後來發生太多事,
隱約知道是不該把所有的錯推到包子出軌上頭,要面對自己犯的錯,卻萬般艱困。
這樣一來,他無法停止Shane妖異眼色閃過腦海的片刻,
想起來還是臉紅心跳。
多久沒有見到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為他扛了世俗眼裡的過錯。
對Shane,他沒有說過「我愛你」,卻有股錯覺,那句不曾出口的我愛你,
在他體內無限反射,能量未曾耗竭,反如滾雪球般壯大。
我愛你,從Shane豔紅的薄唇裡綻放若蛇信。
被愛的感覺,強烈的苦味衝上來,舌根痲痹了,良久舌尖突有甜味。
Shane已經不在他的世界裡了,他現在還有黑仔似水溫柔,
還有身分證配偶欄上那個還沒被塗銷的名字。
他爭取包子同時,跟黑仔繼續住在一起,繼續接受黑仔的好,讓黑仔牽緊他,
開門時,讓黑仔溫暖胸懷圈緊自己。
暈陶陶,心跳得很快。
從他所未知的時間點起,同時愛著三個人。對每一個人,都有不能放的固執。
他面對包子,包子毫無溫度地正視他的臉,彷彿彼此只是不熟悉的同事。
「妳...我們一起回家?」他是男人,他要先開口。上揚語句加了不確定的問號,
很怕遭拒絕,但更不願牽連全斷。
說不上來,屬於他的,他不願意在時間前碾碎,一回首已百年身那樣狼狽。
他要回去,簡單快樂愛一個人的心情;只要他能回到婚姻,正常過日子,
他相信回得去。
「日揚,我們好聚好散。」包子目光堅定,她沒料到有朝一日自己說這些話,毫無罣礙。
她以為自己將愧疚,此時此刻她卻只有迫不急待投向陳亞音懷抱的衝動,
當初做錯決定,林日揚跟著錯,他們兩不相欠;其實自知多欠了些,
她想起陳亞音彎起的燕眼,毫無猶豫,她要離開,跟陳亞音好好過日子。
她的父母跟陳亞音處不好。
該是看出端倪,又忌憚陳亞音的地位,憤怒或討好,矛盾極端無所適從。
他們把氣發在林日揚身上,暗想若非林日揚這般沒用,他們的女兒也不會變同性戀。
坐在包子身側,夫妻倆按捺不住指著林日揚的鼻子咆哮。
人群側目,林日揚頭越埋越低,漲紅臉,淚水在眼眶打轉,包子皺眉,
拉不住父母,準備離席起身,父親抓住她。
鬧劇如爆竹炸響整條街,羞恥燒紅面頰,她又錯了,怎麼讓父母跟來?
「不好意思,隔壁桌的客人請你們音量小一些。」一旁服務生冷冷地說。
高大寬闊肩膀擋住燈光,黑影罩在包子父母身上。一時間,吵鬧的一桌無語。
林日揚宛如得救隨陰影往上看,是他的黑仔,唇際禮貌性地揚起,眼底肅冷。
包子逮到機會起身,「很抱歉,我們也要走了。」忙去櫃檯結賬,
父親跟母親罵到一半節奏懸在半空,像冰水潑熱火,焦嗆味四散而火苗漸滅,
他們面目猙獰,尷尬地瞪著林日揚,林日揚目光追隨黑仔寬大背影。
合身白襯衫貼在寬肩膀上,黑仔背脊挺直,到下一桌服務,皓齒對比略黑肌膚,
林日揚看得出神。
他相信,根本沒有客人抱怨包子父母叫罵聲太吵,而是黑仔不願他受辱編造藉口掩護。
腦海反覆播映著黑仔那宛如天神解救他的瞬間,臉是熱的,心頭震盪。
生活點滴如底泥翻湧而上,沈積的點滴濛了胸口。
當包子跟包子的父母離去時,他還呆坐原位,到打烊,
店裡沒什麼客人,黑仔站在桌邊,大手溫熱搭在他肩膀,「我們回家。」
胸口滾沸白煙布在玻璃窗上,遮蔽自己跟黑仔,在這樣迷霧裡,看不清楚彼此,
林日揚只感覺自己胸懷裡激動,他握住黑仔的大手,移到嘴邊輕吻。
酸意滾上眼眶,黑仔說不出微溫脣吻的觸感是什麼,心口麻木的一塊肉突然活了,
勃勃跳動,血液的熱,情愛溫潤甜膩醃漬那即將枯乾腐朽的堅持。
林日揚主動牽起黑仔,靦腆地笑,「嗯,我們回家。」
破落的公寓裡,才關上門,黑仔便去浴室放水,讓林日揚泡個澡。
在這個空擋畫押,「林日揚」三個字,重重落在離婚協議上。
「日揚,可以來洗澡了。」黑仔出來了,不解地看著雙眼燦亮的林日揚,
接過那疊文件,林日揚匆匆躲入廁所,關上門。
黑仔驚異,喜悅像是一記猛拳迎面揮來,他幾乎看不清眼前路。
「你可以不用這樣...」黑仔聲音微弱沙啞,隔著門板說著,
林日揚背靠著門板,溫溫說著,「我想跟你一起過日子。」
「...謝謝你。」
他有很多固執,但為了最值得最執著的,他願意試著放下。
極光劃過天際,剎那間亮起人生,為了這一刻溫暖,他甘願斷一條路,
空出他們肩並肩的空位。
無論自己愛誰,他要留在黑仔身邊。
103.
結賬時,她多帶了一支紅酒。走出超市,她才皺眉,想起陸行琛家裡是否有開瓶器,
陸行琛了然於心,晃一下塑膠袋,「我有買開瓶器。」
她跟陸行琛並立於廚房,眼神交接擦出火,趕緊躲開,低頭分工。
她切菜,陸行琛處理鍋裡的底料。
當陸行琛專注炒菜時,她餘光偷覷著,太久沒有機會看著陸行琛,
她不住貪婪,目光粘黏在白皙後頸,幾絲長髮落下隨廚房熱氣蒸騰,
鍋內油氣爭相向上嗶啵響,高溫、嗆鼻,廚房的氣味紊亂,
她跟著激動混亂,銀閃刀鋒利地剁上手指。
陸行琛關火,拉著她離開廚房,仔細消毒,抹上藥、包紮,
垂眼時細密眼睫覆下,斂下眼波,她不放過盡情記憶,她們已經不在一起,
錯過這一眼,或許不再有機會看著這樣專注於自己的陸行琛。
當陸行琛抬眼時,目光來不及躲,像是做壞事當場被抓到似,她尷尬地收回目光,
隨手抓了紅酒,「我們...先喝一點再繼續做菜?」
陸行琛溫柔地回應,「冰箱裡還有一些起司,先切來吃。只有馬克杯,將就用吧?」
紅酒入喉,身體熱了。
湊合吃了起司,她看看陸行琛,陸行琛緩緩咀嚼,收斂呼吸聲,
沒有電視,沒有音樂,她們的呼吸聲大得蓋過心跳。
還喜歡,還想靠在陸行琛肩上,或者她們肩並肩疊在一起,
皮膚接觸那點面積若打火石分秒之間蹦出的光苗,愛慾自裂隙噴發,
她們曾有的激情曾有的難分難捨,纏繞在天花板上,陸行琛吻她,
心臟痲痹滾落地板的窒息、興奮。
她都記得,她的心臟還在胸腔,飛快跳動,濛濛眼神投向陸行琛,
陸行琛半垂眼,「怎麼了?」
搖頭,「沒什麼。」
「我最近打工,覺得親手做事情比起打高空的學術實在。」
擠出一絲良心,努力掙扎,陸行琛逼自己扭轉空氣裡漂浮的酒紅碎沫,
她們已經破碎那就過去,不要再節外生枝,她換氣嘆息,就讓對話塞滿瑣碎日常吧,
殲滅那點遐想空間,她們是朋友,
「還記得米禽獸那個判決嗎?我看開了,這世間沒有神,
學術邏輯嚴謹一貫,拯救不了真實人生失落的、做錯的,也沒有能力改正,
我想更多是將錯就錯...為了理念一貫所以犧牲個案正義...」
她不確定自己在說什麼,這樣冷硬的話足以冷卻彼此。
「嗯。」鄒其曠燦亮的眼,望著她仍飄有深山霧靄的迷茫,對照若夕陽紅撲雙頰。
胸口又熱氣,她站起身去倒開水,鄒其曠抓住她的手,冰涼觸感刺中,身軀顫抖。
回眸,迎向鄒其曠仰望的眼神,有些混沌不確定,眼波洶湧。
她抽回手,「我去倒水。」
她需要喝杯涼水,水越喝越冷的。
鄒其曠亦步亦趨跟在身後,彎身,下巴抵在陸行琛肩上。
呼吸聲近在耳邊,心跳蓋過呼吸聲,她還喜歡鄒其曠。
鄒其曠雙手猶豫盤在空中,還是放下,垂在身側。
她只能這麼靠著,從後背感受愛人的心跳。
逾舉了,在心底已經出軌,她還是不敢就這麼大膽擁抱。
還愛嗎?她猜測著,想探陸行琛的心,沒有資格還是貪求,在邊界逡巡無數遍,
她還是渴望,還是停留在她肩頭,小心翼翼吐納陸行琛柔軟的香氣。
或許,只有這次。
水倒入杯了,陸行琛卻沒有拿起水杯。
巍巍站立,讓鄒其曠棲息。在這一瞬間,她貪戀,
想念那些溫柔依賴那些只屬於自己的柔軟童稚。
溫熱手掌滑上面頰,她的語句在顫抖,「妳瘦了。」
長而瘦的手環上腰,緊抱像要成為一個人。
咬嘴脣,猶豫不露出一句我好想妳,鄒其曠顫抖著,她真的想念陸行琛。
如果,她能衝動一些就好了。
陸行琛舉杯,灌完一杯涼水。她鬆脫鄒其曠的懷抱,輕拍那蓬鬆柔軟的頭髮,
「我做菜,妳手受傷了。在外面等我。」
做菜,在動作時刻只掛心動作,放下鄒其曠的溫度、觸感、帶有柑橘薄荷的清新氣味。
她不能分神,她不可以做錯,卻有股行將決堤的頹喪痛楚,
多想跨過分際,但是她必須忍耐,她不要害鄒其曠,讓她們簡單吧,
三個人裡兩個人在一起,剩下那一個,只是朋友。
就這樣簡單,單純的世界對她們都好...
鄒其曠吃掉所有起司,喝乾一瓶紅酒,斜倚在沙發上,天花板繚繞陸行琛形影,
人輕飄飄的,說不出的沈重把自己定錨在椅座,她不能飛,
不再有資格輕盈地融入陸行琛的生命。
她熱切希望一起飛的人是陸行琛。
「曠?」
鄒其曠閉著眼睛,呼吸平靜。陸行琛放心地湊近臉龐,仔細端詳那淡薄的神色,
酒在白皮膚鍍上一層紅,肌膚更顯吹彈可破。
她心動,她還喜歡鄒其曠。
觸摸鮮潤溫熱的脣吻,在指尖留下酒香。
她們之間就這樣子吧,偷偷地觸碰,不再明目張膽不再擁有。
鄒其曠半睜眼,對陸行琛淺笑,「我愛妳。」皺著眉頭,咬著牙,「我愛妳。」
「妳喝多了。」
陸行琛心跳著,逃入廚房。她不能再獃在鄒其曠旁邊,下一秒她就要接口說「我也是。」
鄒其曠搖晃地走到廚房,愣愣地望著陸行琛,「我愛妳。我知道不應該...」
下一秒,後腦勺吃痛,痛感讓她酒醒了一秒,瞬即沈淪。
陸行琛將她壓在牆上,狠吻彷如吞噬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