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醫學院後林怡辰就發現,不管你再怎麼努力,即使已經自認做得不錯,反正就是會
有人比你優秀,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之類的格言到了這個年紀,已經成為最諷刺的謊言。
當然不能因此將之作為不努力的藉口,藉口只會讓自己暫時好過一些,卻不會改變現狀
。
應該說,這比較關乎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六年級,畢業前倒數第二個學年,從學生到clerk再到intern,林怡辰自覺已經跟大三
時期的自己有所不同了。
起碼自己現在認命的多,也認真積極的多,早已不是科科拼六十的吳下阿蒙。
雖然不是頂尖,但也絕對可以說,很多同學會把自己當成強勁的對手。
不曾再有人批評過自己的報告爛,沒人再用那種不屑的眼神看著自己。偶而她會想起,
曾經在某堂不很重要的課上,有個很討厭的學姐,那樣對懵懵懂懂的自己不屑一顧。
再也不要讓人那樣看不起。
現在想想,或許那個學姐幫自己上了整個學期最寶貴的一課吧。雖然後來她很少想起那
個令人羞恥的教訓,卻一直記得那個學姊的名字。
Run到心外的時候,那個叫賴真的學姐恰巧剛升上總醫師。
總醫師是升上主治的最後一道門檻,但也最累人,行政教學研究拉裡拉雜的什麼都要管
,偶而還要代班看門診,該開的刀也少不了。
所以不管是多開朗,脾氣多溫和的學長,升上總醫師之後,大抵都會變一個樣。
要嘛就是看起來永遠都很累,沉默低落到周圍籠罩著低氣壓,讓人有求於他的時候總是
懷著愧疚的心,說話的語氣也不自覺弱了八度。
另一種就更可怕,大概就是暴龍獸錯誤進化成喪屍暴龍獸的那種程度,暴躁易怒,容易
失去理智,隨時都會被惹惱而亂踩亂撞大吼大叫發射零式巡弋飛彈,要靠近前得先對著鏡
子做五分鐘的心理建設。
賴真也不免俗的性格大變。
原來的那種瀟灑慵懶不見了,當然也不再露出討厭的機歪微笑,常常是雙唇緊抿著,黑
眼圈盤踞眼眶下方,每天都關在主任辦公室門外那一格小小的辦公桌裡,低頭忙碌著,要
不就是去查房,上刀,幾乎不搭理人,當然他們這些歸她管的小intern也不敢去招惹就是
,連帶著值班也戰戰兢兢的,最怕護理師打電話去跟賴總醫師告狀。
嗯,總之,雖然這完全不關她的事,私心底林怡辰有一種,天王老子遲早也會被打落凡
間吃得滿嘴土的細微快感,果然囂張久了還是要落魄一下才能讓人平衡,對賴真的舊恨也
就淡了些。
話是這麼說,在心外實習的段時間,她才終於發現賴真有多優秀,也難怪乎有本錢擺出
那種欠揍的優越模樣。
那是一個法洛氏四聯症的病例。
在產檢越來越普遍的現代,法洛氏四聯症已經幾乎絕跡,這麼罕見的病例可不是天天有
,加上嬰兒的手術本來就有一定的難度,開刀那天幾乎有空的R和I都出現在刀房外等著看
modified B-T shunt 直播。
那台刀的主刀醫師就是賴真。
林怡辰記得那天,直到手術結束前,沒有人離開。一雙雙瞪大的眼黏著螢幕,眼珠隨著
那雙靈巧到驚為天人的手流轉,連該去換藥查房的都忘記動作,公務機想起來都要忘了接
。
在嬰兒心臟這麼小的術野下,還能這麼流暢精確的進行手術,簡潔而有節奏感的動作,
沒有任何一分多餘,簡直就是漫畫裡畫的神之手,更噱頭的是,賴真是左右開弓,右手拿
左手放,連遞器械的步驟都省了。
不得不說,那樣的技術真的是令人嘆為觀止,太俐落了。
手術結束後,林怡辰闔上自己不知道打開多久的嘴巴,吞了口口水,瞬間覺得,像賴真
這麼優秀的人,囂張也是理所當然的。
更厲害的是,隔天早上morning meeting時,賴真竟然也按時出現,非常完美的報完另
一個case的病例報告,有條不紊的回答了所有問題,連reference的文獻裡的內容都可以
完整的說明...難怪乎大三的時候學姐會覺得自己的報告是強姦眼睛的爛報告。
怎麼說呢,她傻眼的看著昨晚明明開刀到那麼晚,每天都忙得幾乎不會有空閒時間的學
姊,早上七點半還可以打起精神用比美Steve Jobs的架式流暢的口報,俐落的馬尾,自信
的微笑,適時的眼神接觸與手勢,好聽的女中音如咒語般令人著迷。
如果自己有學姐的一半厲害,大概就可以下顎微抬五度,走路有風了吧。
嗯,沒錯,這麼優秀的人不囂張一點就太不科學了嘛。
坐在會議室後排,看著前面看起來憔悴疲憊卻還好像發著光芒的賴真,林怡辰暗自決定
,自己也要變成那麼優秀的人。
晨會結束後,她跟班上一群同學躲在護理站分發昨晚西點社做的焦糖布丁,反正也不是
成本多高的東西,加上自己太久沒有做點心,她仗著大六學姐的身分一做就是十幾個,雖
然可以說是毫無難度的東西,但是,呼,烘焙真是太療癒了。
一群人偷吃得正歡樂,連幾個交情比較好的護理師學姊都跑來分贓,霎時一道陰側側的
聲音插了進來,天黑了一半。
「一群人聚在這裡幹嘛?取暖嗎?還是沒事做?」
林怡辰慢動作轉頭,對上那雙漆黑狹長的眼。完蛋了,學姊正站在自己後面,而且她很
火。
班上那些狐群狗黨倒是很沒義氣地瞬間作鳥獸散,留下她捧著裝布丁的小紙盒,呆立在
原地不敢動。
「這是什麼?」賴真看著她手上的紙盒,臉上的表情卻有點怪異,沒有很生氣,卻說不
上來是開心或不悅,好像在隱忍些什麼。
她看看那紙盒,又看看賴真,露出狗腿的笑。
「嘿嘿,學姐,我自己做的,你要不要吃吃看。」
原本以為會被斥責「開什麼玩笑,還不趕快收起來」然後結束這回合的。
沒想到賴真幾乎毫無猶豫地拿起一個布丁,又接過她畢恭畢敬奉上的小湯匙,舀了一口
,還是沒有什麼表示,但臉上糾結的什麼好像鬆開了一點,貌似是在仔細品味。
沒過幾秒,塑膠盒空了,賴真的表情也晴朗多了。
在那幾秒的沉默之中,她呆愣地順著賴真的視線,望向自己手裡的紙盒。裡頭還有四個
布丁。
在那瞬間她好像領悟了什麼。
「學姐,其實我做了很多,宿舍還有,冰箱冰不下...」她怯怯地望向那張臉,裝出哀
求乖巧的微笑。「可不可以請學姐幫忙我吃掉...」
低下頭她悲壯的看著那四個好可愛好鮮嫩的焦糖布丁。其實根本沒多做,連她自己的分
都沒留。
唉多麼痛的領悟。
賴真舔了舔嘴角殘留的焦糖,若有所思的沉默兩秒,點頭接過她手裡的紙盒,慎重的在
盒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珍而重之的冰進討論室的冰箱。
「那個,學姐...」
眼看賴真完成一系列動作,準備走進斜對面的病房,她趕忙叫住賴真,後者轉過頭來,
有點疑惑的看著自己。
「下次我有問題,可以拿去問學姐嗎?」
賴真沒多回答,只是微微皺眉,倉促點了頭後又快步走進病房。
就著沒關的房門,林怡辰看見站在病床邊的賴真在短短幾秒內換了個樣子。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賴真面對病人時的姿態。
賴真臉上掛著自信不失謙遜的微笑,一掃平常的疲憊沉默,又是那個好整以暇的慵懶模
樣,只是多了分嚴肅與專業。
她以溫和的語調,清晰的向病人解釋接下來的療程和注意事項,一邊認真的傾聽,不時
在那本很有質感卻顯舊的本子上記錄些什麼。
在病人的眼中,林怡辰看見信任的模樣。
最後好像是說了什麼俏皮話,坐在病床上的老太太笑了,賴真也跟著笑得很燦爛,早上
八點的明媚陽光透過落地窗撒落在她身上,整個病房遂也清明了起來。
清脆笑聲傳到門外,那個只在病人面前展現的溫柔表情瞬間讓林怡辰有些暈眩,臉頰不
知道為什麼,熱熱的,心臟莫名地跳得好快。
討厭。她,她最崇拜賴真學姐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