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2012、三月。
我的二十四歲生日。
我一向不是一個喜歡玩得太過火的人，總覺得生日的意義在於接收大家的祝福，
不過語悠就不一樣了，她是典型的人來瘋，總是團體裡最能炒熱氣氛的那個。
我學會開車後，她更是變本加厲，反正我都喝很少，她喝掛了我來開就好。
「吼…妳真是的……」
下車之後，我對著醉到掛在我身上的語悠抱怨了一句，使力把她給扛回家。
到家之後，我打開關了一整天的手機，習慣性地先確認Line的群組訊息。
還好，沒什麼特別的事。
從大一就在這個連鎖速食店工作，算一算，也待了將近六年了。
自從一年多前升上襄理之後，日子更是忙碌、上班總是超時，
休假也休得不安心，隨時得on call，很怕店裡又出狀況了。
幸好我們店裡的工作夥伴人都不錯，和我認識很多年的經理也一直很照顧我，
知道我要去慶祝生日，告訴我可以不用待命，好好放假沒關係。
就在我正想回覆群組訊息裡同事的祝福時，忽然有簡訊傳了進來。
──有人在我關機的時候打給我，而且是我不認識的號碼。
我不能否認，儘管我們已經分開這麼多年了，儘管知道妳不會有我的號碼，
每當陌生人打來時，我還是會忍不住期待，會不會，妳終於來找我了。
戰戰兢兢地回撥，接起電話，是女生的聲音。
「喂？妳是忻忻嗎？」
「我是。呃、請問妳是誰？」
我這麼問。她報上名字，讓我傻了好幾秒。
「……居然是妳……妳怎麼會打來啊……」
「生日快樂啊。那個…我想問妳最近有空嗎？想約妳吃個飯。」
我推開咖啡廳的大門，正值下午茶時段，裡頭人數不算少，
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那個人。
那個我已經好幾年沒想起、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碰上一面的女孩。
「忻忻，我在這裡。」她也發現我的存在，對我揮揮手，展開笑顏。
我走到她的對面坐了下來，「……妳的頭髮蠻好看的。」這是我的第一句話。
她弄了個跟SHERO那張專輯裡面的Ella的頭很像的髮型，看起來挺可愛。
「真的嗎？我才覺得妳變漂亮了，也比較會打扮了。」
「啊…」我不知道該回什麼，最後只回了兩個字，「…是哦。」
然後我們就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兩個人各自看著眼前的Menu。
在那通電話以前，我想我們就算在街頭偶遇，也會像陌生人般擦肩而過吧，
而我們現在居然相安無事地打算一起用餐，真不可思議。
我畫完單子後，她接過去，「我拿去就好。」她說，然後站起身。
我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她走回來以後看著我這模樣，不解地問：「妳在笑什麼？」
「永遠150公分的小依，都好幾年過去了，妳還是沒有長高啊。」
我忍著笑，唸出記憶裡的臺詞、然後她也笑了，「妳居然還記得。」
我有些懷疑，「妳真的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當然知道啊，妳這個幼稚鬼巨無霸。」她說，然後我們笑得更開心了。
那是我們共同的回憶。
『生日快樂，獻給永遠150公分的小依！都好幾個月過去了，妳怎麼還是沒有長高啊』
高一下，王昀依的生日，她收到四張以這句話為開頭的卡片，哭笑不得。
而這話後來成了我們那群小女生的玩不膩的遊戲。
無時無刻，只要心血來潮，『小依，都好幾個小時過去了，妳怎麼還是沒有長高啊』，
我們總是這麼逗她。
現在想想也不知道到底好笑在哪，可我們四個人總會為這話笑得東倒西歪，
然後小依會刻意露出一臉嫌惡的表情，回我們：「吵死了，妳們這群幼稚鬼巨無霸！」
在那一番對話之後，我們像是某種開關被打開了，相處的感覺變得自然許多。
隨便聊聊。我講了好多我在餐飲業遇到的各種奇人異事，
她則說了些工作上的事還有班上幾個同學的近況。
「……對了、講到婷婷，妳的號碼我是跟她要的，不然還真不知道怎麼找妳的說。」
她這麼說，然後又拿起馬克杯啜飲一口。
婷婷是我們那五個女生裡的一個，和我讀同間大學，能拿到我的電話我並不意外，
我比較意外的是，「欸，小依。」
「嗯？」
猶豫了幾秒，「妳……怎麼會突然想找我啊？」
我還是問了。
雖然我們聊得很愉快，我其實不想翻舊帳也不想打破這難得的老同學敘舊，
可我們兩個其實都不可能忘記，當年離開高中時，我們那幾乎是仇人的關係。
她放下杯子，對著我攤開五指，笑容顯得有些羞澀：「我快結婚了。」
我看著她無名指上的光芒，笑了笑。
「我有發現哦，妳的戒指超級顯眼的，妳該不會是特地約我出來要給我紅色炸彈吧？」
「……不是。」她說，閉起眼睛吸了一大口氣後，表情變得很正經。
「其實，我是想跟妳道歉。我已經想很久了，只是我沒辦法鼓起勇氣……
如果不是她一直勸我，勸我為年輕時候不成熟的自己負起責任，我真的不敢……」
她突然開啟這個話題，我的臉上本來還掛著祝福的笑，一瞬間就僵住了。
靜靜地聽著她的話，我不曉得自己該有什麼反應才對。
我沉默，而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氣，才接著說：
「對不起，我真的覺得，我以前對妳太過分了。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要求妳原諒我，
我只是想見妳一面，好好地、親口跟妳說聲抱歉。真的，對不起。」
我看著她侷促不安的模樣，只是嘆了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淡：「為什麼？」
我的問題似乎讓她有些困惑，「什麼東西為什麼？」
「為什麼就那麼討厭我？我真的不懂，當時我到底做錯什麼了？」
在來赴約前，我就想過，她這次見面也許是要和我道歉，而我，只想要個答案。
都已經過了好多年了啊，我早就不怨她了。
只是偶爾，在和語悠談起高中的歲月時，我仍會有些感歎有些心酸，
我始終不明白，我和小依的關係，曾經就像我和現在的語悠一樣親密，
為什麼這樣的我們，會走到互相敵視的地步？
而她的答案讓我瞪大眼睛，她說：「我喜歡妳。」
「……啊？」
她看到我這個反應，噗哧一笑。
「妳嚇一跳齁？別緊張，都是過去的事了啦。不過，我那時候，是真的很喜歡妳。」
她說，她也不知道她自己當時那種情緒是出於喜歡，
她只是覺得很憤怒也很受傷，在我跟妳走、而丟下她們四個人面面相覷的時候。
她問過其他三個人，沒有人能理解她的感受，可她難受得快要死掉了。
她說她從沒想過自己會變得那麼惡毒，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舉動，
她說她一直以為，只要讓全班的人都不理我，我就會因為害怕而跟妳斷絕來往了。
她講了好多好多，她甚至還說，她一直喜歡我直到大一下和她的女友在一起。
剛上大學的時候，她還會一直跟婷婷打探我的消息，
『小依妳真的好奇怪哦，妳不是很討厭她嗎？怎麼老是問她的事啊』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直到大一下她被她的女友點醒，
她才知道，原來她不是討厭我，只是太喜歡我了，喜歡到不能接受我選擇和別人好。
「把一切都說出來真好，這也算了給我那這麼多年的暗戀一個交代了。」
她說，嘻皮笑臉的，一點都沒有告白該有的嚴肅。
「妳主要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要跟我道歉吧。」我聽到她這話，覺得有點好笑。
她吐舌做了個鬼臉，「被妳發現了。」
在這之後，我們還聊了一下她和她女朋友的事，
還有她們那個即將到來的、儘管沒有法律效力但還是會請客的婚宴，
直到她的電話響起。那幸福洋溢的表情讓人好生羨慕。
掛掉電話以後，她說：「我女朋友來接我了，她車子已經在巷口等我了。」
我點點頭，「好，那妳趕快去找她吧。記得要給我喜帖哦。」
「對了。」她已經站了起來走了幾步之後又回來。「我可以問妳一件事嗎？」
我抬起頭，「嗯？」
「妳跟陳念薇現在還在一起嗎？」
她一臉好奇地問了，而我怔住。
不知道我究竟是因為太久沒聽見妳的名字，或是因為我從沒想過，
我竟能聽見『妳』『陳念薇』『在一起』這幾個字擺在一起組合成一個句子。
「忻忻？妳還好嗎？」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誤會，我只知道我應該要澄清，畢竟這事關妳的名譽。
「我們……」我們沒有在一起過。
我應該要這樣說的，可我做不到。
我真的好不想承認，我們兩個人什麼關係也不算，頂多能說是好朋友罷了。
我只是有些艱難地笑了一下，然後說：「我們……已經沒有連絡了。」
「……對不起。」
她拍了拍我的頭，就像我們曾經很要好的那段時間一樣。
「我要先走了，妳不要難過了，掰掰哦。」
「掰掰……」
她走了，而我一直在放空，直到Line的提示音響起，才回過神。
『對不起哦，我不知道妳們已經分手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讀了她的訊息，想了好久才打出這一行字。
『妳為什麼會認為我們兩個有在一起』
我沒能把話講得很明白，可她卻也看懂了。
『妳的意思是妳們沒有在一起嗎』
『嗯』
『原來哦！嚇死我了啦！我還想說妳該不會是最近剛失戀，我還這麼白目』
我看著她這行字，不知道該怎麼糾正才好。
還真的是失戀啊我，可又不是她所想的那種失戀，也不是最近的事……
算了，這也不一定要告訴她。我這麼想，於是我只是又問了一次，
『那妳到底為什麼會覺得我們在一起』
然後她已讀。
我以為她已經沒打算再繼續這個話題了，可一會兒後她傳了一條好長的訊息過來。
我看完她打的東西，一時之間無言以對，只是回了個『妳也打太多了吧』，
然後就把話題給轉開。
那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腦子亂紛紛的。
我完全不記得小依說的那件事，因為我根本不曉得妳曾經為了我這樣做過。
翻來覆去，還是睡不著，我坐起來開了燈，數不清第幾次了，我又讀了一次那段話。
『我不知道妳記不記得，可是我印象超深刻的啦。
妳生日那天我們不是在教室大吵一架嗎，還被叫去找老師。
放學的時候，我正在慢慢收東西，就有人說陳念薇在門口等我。
我一靠近她，她就把我拉到沒有人的地方，臉超臭的。
我那時候被嚇壞了，我一直覺得她一定是找人要來打我了，
結果她居然不知道我們中午發生的事，只是問我，我到底對妳做了什麼。
我不敢講，我只是說「又不關妳的事」，她聽我這樣說飆了幾句髒話，
我又以為我要被打了，結果還是沒有，她只是冷冷的說，
「妳他媽最好給我小心一點，不要真的以為我不敢做什麼。」然後就走了。
而且後來我又聽說妳住進去她家，那時候真的覺得她幹嘛對妳這麼好啊。
大學之後，我有跟我女朋友講到這件事，她才跟我說，妳們兩個應該是一對。
我也一直這樣認為，因為妳們兩個真的好得太誇張了咩。』
正當我還在看的時候，她又忽然傳了一則訊息來。
『今天真的謝謝妳。雖然我已經有女朋友了，我還是很想念我們的友情。
能和妳重新連絡上，我真的很開心。我一直以為這很難，沒想到其實很簡單。
希望妳也能早日找到屬於妳的幸福，晚安。』
然後又多了一句。『嚇我一跳，妳也太快已讀了吧』
我想像她的反應，笑了一下，然後回她：
『呵呵，嚇死你啦！我也很開心。晚安哦。』
她沒有再打字了，應該去睡了吧，而我還是讓畫面停在我們的對話。
「我一直以為這很難，沒想到其實很簡單。」
我唸了一遍那行字，然後如往常每個失眠的深夜一樣，想起妳。
只是這一次，我開始懷疑起自己。
如果、連我跟小依都能重修舊好的話，妳跟我呢？
這些年來，我總告訴自己，我們已經回不去從前了。
可是都好多年了啊，我還是沒能忘記妳，那我這樣堅持壓抑自己……
究竟是為了什麼？
也許，就像我早已原諒小依一樣，
也許，妳……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厭惡我的妳了……對嗎？
既然如此，也許我們……
我鍵入從未加到新手機通訊錄、卻始終忘不掉的十個數字，
用微微顫抖的手指碰了一下綠色話筒。
電話通了，還沒有變空號。
我無法推估自己究竟等了多久，我幾乎快要死心了、正等著轉進語音信箱的冰冷女聲
電話卻在這一刻被接通。
「喂。」
──是妳的聲音沒有錯。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已經麻木、再也不會流下一滴眼淚，
可當妳的聲音傳進我耳裡時，只消不到一秒的時間，我的視線就變得模糊。
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說，卻鯁在心頭，張著口的我講不出一點什麼。
妳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喂？有聽到嗎？」
「……有。」
又沉默了好一陣子，我才終於問：「……妳還記得我嗎？我、我是忻忻……」
「嗯。我知道。」
妳這麼說，然後補上一句：「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