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好久不見。」
在這通電話裡,我總覺得有些尷尬,沒勇氣問太深入的事情,只問了妳一些近況。
最近過得還好嗎、現在還住之前那裡嗎、阿姨身體怎麼樣……
每一個話題都因妳簡短的回答而結束,然後就不曉得還能說些什麼了。
妳問了我住哪在哪工作之後,我還以為我們會變得相對無言直到掛上電話,
沒想到妳開始聊起我們都喜歡的藝人最近上檔的戲、某個歌手出的專輯,
還有前陣子,妳和高中那群朋友一起環島旅遊所經歷的大小事……
我聽了很是羨慕:「好好哦,我也好想環島。」
我還記得,以前的我也老是嚷嚷著、想找妳一起去環島,但妳對旅遊很不感興趣,
和出門去遊山玩水相比,妳還是比較喜歡窩在家,我也只能作罷。
「我們之後一起去啊。」妳隨口回了句,又繼續講旅遊中的趣事了。
妳的態度那麼自然,好像我們之間的裂痕不曾存在、我們不過是久久沒連絡罷了。
一陣鼻酸,我把話筒拿遠,深呼吸幾輪、把眼淚給逼回去之後才敢出聲。
「念薇……」
似乎因為被我突然打斷而來不及反應,妳停頓了一下才回:「嗯?」
「我明天還要上早班、改天再聊吧,晚安。」
一口氣吐出這個句子,咬著下唇,聽見妳回了晚安後便急忙切斷電話。
然後,用被子把自己罩住,讓自己無聲流淚──不敢哭出聲,怕驚動隔壁房的語悠。
心裡的感受很複雜。有點無助有點難受,卻又有點慶幸、還有點感激。好矛盾。
不相往來的日子,一眨眼就過了五年。
這幾年,我從未想過,我們有再見面的可能。
在我鼓起勇氣打給妳的時候,我也只是單純想再和妳連絡上而已,沒有想得太多。
隔天,我撐著徹夜未眠而極其疲憊的身體去上班,一整個早上都精神恍惚。
好不容易熬過中午時段,並且在後場用完餐休息了一會以後,
走出櫃台,忽然看見一點距離外,坐在雙人座位上的妳,那時我什麼感覺也沒有。
我只當是我累壞了、還以為眼前的妳,不過是一個和妳相似的人罷了。
直到妳抬起頭,視線與我交會的那一刻,我才發現,這個人竟然真的是妳。
妳也看見我,勾起嘴角給我一個淺淺的笑,雙眼微微瞇成彎,提起包包站了起來,
那頭不知何時已燙了大波浪且不再染色的烏黑長髮,落在身上那一襲潔白連身裙上,
踏著米白色的厚底涼鞋,它讓妳顯得更為高挑,妳逐漸向我走近,然後開口。
「有空嗎?」
周遭彷彿一瞬間靜了下來,我幾乎忘記自己還在上班,也忘記答話,
只是望著妳出神,痴痴笑著像個傻妞,一顆心不受控地怦怦跳,腦子熱到有股昏眩感,
好似十七歲的女孩初遇那個讓她一見傾心的人,世界就那麼定格了。
「妳朋友?」經理從身後拍了下我的肩。
我這才回神,轉過身,有些難為情,畢竟還是上班時間。「呃…嗯…」
「現在沒什麼客人,妳們去聊沒關係。」他笑,「要忙會叫妳。」
「好。」
我才剛回完經理話,妳就牽起我的手,沒有問我的意見,逕自把我往外頭拉。
麻痺的感覺從手心往四肢蔓延,過往這種親密但早已熟悉的小動作,
對於五年來都未曾停止思念妳的我而言,此刻像第一次發生一樣讓人心慌。
走到門外,妳才停下腳步鬆開我的手。
「欸,林忻忻。」
「嗯?」
我不曉得剛才的自己看起來有多愚蠢,低著頭不敢正眼看妳。
我依稀聽見妳輕笑的聲音。「頭抬起來啦。」
我聽話地抬起頭,對上妳的眼,嚥了一下口水,「妳怎麼突然跑來……」
妳遞給我一個黑色的盒子,「生日禮物,雖然有點遲到了。」
我愣了一下,有些感動,「妳還記得……」
接過妳的禮物,打開之後是一條銀色的手鍊。和妳手上戴的那條很相似。
「這是什麼東西做的啊?盒子看起來也太高級……」
「什麼磁石…那叫什麼啊……媽的、隨便啦,反正妳天天都要戴就是了,聽到沒。」
我看著妳想不起來它的名稱,最後不耐煩地放棄思考了的模樣,笑了出來。
這麼多年過去,妳還是和以前一樣強勢又霸道。
「好啦。」為了表示誠意,我馬上就戴起來,「戴了啦。」
「很好。那妳可以去上班了,改天見。」妳說,揮了揮手,轉身就走了。
我看著妳漸漸走遠的背影,忽然想起妳某個朋友給妳的綽號──念公主。
以前怎麼就沒發現,妳還真的很像個公主……個性很自我,脾氣不是很好,
儘管如此,還是受到萬人擁戴,隨便一笑都能傾城傾國,永遠是世人目光的焦點。
「襄理,妳朋友好漂亮喔……」工讀生弟弟在我回到收銀檯前的時候對我感嘆。
我巴了一下他的頭,「不要一臉痴漢的樣子,等等客人被你嚇跑。」
──不過、唸完他之後才想到,我好像沒什麼資格說人家。
幾年沒見,妳的樣子還是跟記憶裡一樣美。
我摸了摸妳送的手鍊,先是感到幸福的笑了下,又變成一種帶點無奈的苦笑。
『不是不想忘記她,只是,真的忘不了』──我總是這樣回答語悠。
事實證明,這些年來認識各式各樣的人,不是沒遇過好的對象,
可對我來說,始終沒有誰能跟妳一樣,只不過一個小動作就能讓我變得不像自己。
妳從來就不是一個客套的人。
那一天離開前,妳對我說了『改天見』,妳就真的會生出那一個改天。
我真的把妳找回來了。
而我也把他們找回來了。
我真的沒想過要回去找他們,畢竟這些年來,我一個人也過得很好。
當然還是有些孤獨的時候,由其是語悠在過年期間跑出國去和父母團聚時,
我難免會特別想念他們,可也只是想念而已。
雖然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還沒成年、自尊心受損而跟父母賭氣的小女孩了,
雖然對與錯之於我早已不那麼重要,只要不要逼我愛男人,說我錯得離譜那也無妨。
儘管如此,我還是從來沒試著和家人連絡。
因為,我永遠忘不掉,離家那天,爸爸講出那句話的表情,有多麼堅決。
『我們家沒有妳這個女兒。』
──不被承認的孩子,跑回家去,也只是徒增他們的困擾而已,是吧。
他們把我養到這麼大,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讓他們眼不見為淨。
我一直是這麼想的,直到我們那一次對話。
我們一起靠著妳家那張舊沙發,看著租回來的DVD,妳隨口問我現在和家人的關係如何。
「跟以前一樣。」
「所以妳還是沒跟他們連絡?」
「嗯。」
「忻忻。」妳按了暫停,然後把我枕在妳肩上的頭拿開。
我不解,「怎麼了?」
「改天回去看看他們吧。」
「為什麼?」
「……我們都不是小孩了,跟父母賭氣沒必要。」遲疑了一下,妳這麼說。
語畢,妳又按了撥放鍵,沒有要繼續談下去的意思。
其實我不是賭氣啊……我這麼想,但沒說出口。
印象中,妳似乎連我為什麼離家都不曉得,大概以為我就是叛逆而已吧。
可妳說的對,我已經不是小孩了。
如果我夠成熟,我應該勇敢一回,反正下場頂多就是被拒絕而已。
這一點,我不是不曉得……只是、我始終是那個懦弱的林忻忻。
那個懦弱的不得了,人生中最勇敢的事,就是為了妳而不顧一切的林忻忻。
為了妳而勇敢的林忻忻,也因妳那一番話,就算近鄉情怯也硬著頭皮回家了。
挑了禮拜六晚上,按了電鈴,讀大四的弟弟這時段比較可能在家,氣氛應該會比較好。
我的如意算盤打得不錯,來開門的人剛好是弟弟。
他傻了好幾秒,才握著我的手腕趕緊把我帶到客廳,然後揚聲:
「爸、媽……姐姐、姐姐回來了……」
「林宇辰你哭什麼哭啊。」弟弟濕了眼眶,我輕輕給了他的背一拳。
不安地等著父母從房間裡出來,等著接收他們的憤怒,
可結果出乎我意料,他們完全沒有惡言相向,只是靜靜看著我,
從雙眼泛淚,到淚如雨下。
看著比記憶裡蒼老很多的父母哭得那般激動而傷心,整張臉全都皺成一團,
我愣在原地,腦袋一片空白。
直到我被媽媽抱進懷裡,聽著她像壞掉的機器人不斷重複「回來就好」,
才終於恢復知覺,跟著嚎啕大哭,像個嬰孩,淚全灑在她胸前那塊布上。
好不容易平復情緒,我離開媽媽的懷抱,我走到爸爸的身邊,坐了下來。
那個從小到大,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一直都很古板的、一直堅持許多原則的父親,
記憶裡的他總是嚴厲的,可此刻他卻帶著淚,握住我的手,丟下尊嚴,語氣多麼卑微。
「只要妳肯回來就好,喜歡女生也沒關係,肯回來就好……」
我抹掉眼角的淚,給爸爸一個擁抱。「爸,對不起……我回來了……」
我找回失而復得的親情,他們找回失而復得的女兒。
我一直以為,他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想再見到他們口中噁心的同性戀女兒了,
可他們卻說,他們以為我這一輩子都不肯再回家、不想再見到讓我傷心的父母了。
這些年來,我們都變了、也都後悔了,
只是我們都膽怯,誰也沒有勇氣當那個先跨出第一步的人。
十七歲那年,我的人生撕裂成兩半。
我原本以為這一輩子就這樣了,永遠不可能再拼湊起來了,可如今,
我找回我曾以為會永遠失去的溫暖,儘管,那些年的斷層始終存在也無法被抹滅。
至少,現在的我可以去想,它只是漫長人生中的一小段而已。
一切,都在慢慢變好。
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