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斯。」
西蒙.諾斯此刻正站在她面前,眼底一點笑意也沒有,卻也看不出有任何慌亂。
一陣冷麻的感覺竄上頭皮,但此刻,主動示弱並不在她的選項裡。她看了一眼槍口,再
看看諾斯,柔軟的語氣聽起來天真無害。「這可不是問人問題時該有的禮貌態度。」
「是嗎?」眼前的男人沒有放下槍,只是盯著她,平淡問著,面無表情。
儘管那語氣裡一點不耐都沒有,但就是能令人馬上明白自己的小伎倆有多愚蠢而馬上閉
嘴。這個人與她遇過的其他大人都不同,除了母親之外,伊莉莎白還沒看過如此威嚴而不
把自己放在眼裡的人。
「你應該明白,以我的身分,要置你於死地是多麼簡單。」
「是的,不過,我相信,只要我不走出這棟大樓,你便拿我沒輒…」
她眨了眨眼,強撐住心底的困惑與恐懼,學諾斯那樣的面無表情,揚了揚手上那疊紙。
「因為這裡沒有辦法讓你處理我的屍體,你不可能在這裡殺了我卻不引起懷疑。而如果
你讓我活著走出這間辦公室,恐怕您謀反的證據就要曝光了,叛國賊先生。」
她沒有漏看諾斯聽到屍體這個字眼時,眼底的詫異。
「你是誰?」諾斯看著她,不疾不徐的輕緩語氣反而教人背冒冷汗。
她發現諾斯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文弱,起碼在他們對峙的這幾分鐘內,對著自己
的槍口抖都沒有抖一下。
不管怎麼說,自己確實是處於極度的下風,她甚至沒有拒絕回答的權利。她明白像諾斯
這樣深沉的人,要把自己處理掉,方法多的是,即使現在就把自己給殺了,之後也大概可
以無聲無息地把自己處理掉的。
畢竟在這年代,投錯胎的人命可真夠賤的。
「海蒂.鐵貝林。」幾個月的公務員生活已經能使她一派自然的說出自己的假名。
「真是大膽又有幽默感的小賊。你想替誰復仇,公主?」諾斯笑了起來,眼底卻仍然漆
黑一片,捉摸不清一點情緒。「你的國民榮譽證呢?」
她努力維持表情的鎮定,卻覺得自己大概還是臉紅了。
那個假名的確出自於她兒時最喜歡的一本小說,<基度山恩仇記>,這本書早在馬爾頓政
府執政不久後就被查禁,就理論上而言,一個政府官員實在不該讀過這本書才對,這也是
她為何放心頂著這假名大搖大擺到處亂晃的原因。
不過,不管怎麼說,這個無聊的惡作劇被發現還是挺尷尬彆扭的。
她看著諾斯平攤在她面前的手,猶豫了幾秒,然後不甘願的從口袋裡掏出那張榮譽證,
交到那白皙而寬大的掌上。
「做的不錯。」諾斯幾乎只是瞥了一眼,視線馬上回到她身上。「誰派你來的?」
該說謊呢?或者實說?
她思考了一瞬間,最後還是放棄捏造一個龐大地下組織的故事好替自己撐腰,只是咬了
咬下唇。「我自己來的。」
「說謊。」幾乎是那一瞬間,諾斯就這麼欺了過來,來不及反應,她已經被制伏在地上
,手腕扭在身後動彈不得,痛的她幾乎快要尖叫出聲。
「這是真的!」
「你要我有什麼理由相信,你這麼小一個女生會自己偽造證件假冒簽名,還會開保險櫃
,嗯?」諾斯的聲音陡的變冷,即使臉貼著那一根頭髮毛屑都沒有的地毯,看不清男人的
表情,她都能明白自己陷入更危險的境地之中。
「真以為我沒法對付你這樣的貨色?誰給你的保險櫃密碼?說。」
現在的她,只要稍微說錯一點話,都可能會死無葬身之處。
「那是我自己做的!」她忍住奪眶的淚水,再次開口時聲音已經被痛楚扭曲的又尖又細
。「簽名和開保險櫃也是我自己學的!不信你重設一次密碼,我可以再開一次!」
二十分鐘之後,頭髮散亂,眼眶紅腫,手腕痠麻的伊莉莎白不甘願的在諾斯的監視下成
功地再次打開保險箱,轉頭狠瞪了坐在一旁看著文件的諾斯一眼。
「你到底想要怎樣?」她瞪著看猴戲似的諾斯,大著膽子問到。
事實上,雖然她明確清楚的在這個男人身上感到危險的氣息,卻直覺他已經沒有要殺死
自己的意思,不,如果換個場景與相遇方式的話,她想自己會很喜歡這個溫和冷靜而令人
心生敬畏的中年人。
「這個嘛。」諾斯摘下眼鏡,深深的望進她的眼睛,即使感覺不到什麼惡意,但那太過
穿透的視線仍然讓她感到頭皮發麻。
「雖然被寵壞了,卻有優秀的天分。你該有更好的去處,想不想加入我們?」他微微笑
了起來,狹長的眼彎成好看的弧度。
她皺起眉頭,習慣性地咬起下唇,有些遲疑的打量了諾斯一眼,想知道這是不是另一個
陷阱,最後她吞了口口水。
「好,但是條件交換,你要幫我找兩個人。我保證這會是個值回票價的交易,我很聰明
,也很狡猾,而且我是個好學生。」
「交易?」諾斯揚起眉,似乎有些驚訝的模樣,卻沒有生氣,只是覺得有趣似的笑了起
來。「我個人比較喜歡動機堅定點的人…不過,我們可以觀察看看,親愛的希臘公主會不
會改變心意。」
「你們?你們不是幹走私的嗎?」她疑惑的眨了眨眼。
從那份文件上面一些港口的地點以及貨物和儀器的數量,不難猜出是走私。
一般而言,像諾斯這樣等級的官員,做點不乾淨的差事賺外快並不少見。即使冒著被判
為叛國罪而丟掉小命的風險,在金錢與權力的誘惑下,勇者比比皆是,當然,更多的是堅
不可破,斲之不盡的共犯系統。
「你真的解開加密?」這下諾斯真的吃了一驚,那雙黑色深沉的眼反射出燦亮。
伊莉莎白從保險箱裡拿到的文件當然被加密過,但那其實只是簡單的凱撒密碼,只要花
點時間還是能解讀出來,這是她以前和詹最喜歡的遊戲之一。
「聰明與狡猾很好,單有這兩項才能卻很糟糕。」諾斯頓了幾秒,看著她困惑的模樣,
笑意更深了。「我們的確做了點走私。不過,我們想要的卻絕非黑市賺來的錢。」
「你一定知道革命是什麼意思吧?」
然後他斂起笑容,定定地看著她,輕柔卻堅定的說出最狂妄的話語。
「我們想要的是一個新的世界。」
出於某種不知名的原因,諾斯異常迅速的取得她的信任。
很快的她便將自己的故事和盤托出(當然,省略掉那些意義不明的偷拐搶騙與惡作劇),
也造訪了諾斯的家。
諾斯既像父親也像哥哥,總的說來,她很喜歡這個人,諾斯的個性與才能都令她願意信
任,雖然她一心一意只想要找到安與詹姆士就收手不幹,對於諾斯的遠大目標也不甚清楚
,卻也明白諾斯不會因為自己知道的太多而把自己給除掉。
何況,對於諾斯這樣的人來說,要找到安和詹應該不是難事。她沒有多問什麼,只是在
諾斯的教導下,更加有技術的偽裝與說謊。
好人的勝利賴於比壞人更奸險。諾斯這麼對她說,溫和仁慈的眼神還真像個好人,即使
他明明是讓自己去幹一些絕對不合法的壞事。
諾斯的確屬於某個組織,或者,諾斯本人就是這個組織的主導者。伊莉莎白搞不清楚,
卻也明白自己想要全身而退的最好方式就是,重要不必要的事一律不問。
當然,更重要的是,在諾斯交派給自己的任務中無聲無息且平安地回來。
除此之外,這不過是個交易。差別只在於討人喜歡的交易對象會讓她比較心甘情願一些
,她這麼告訴自己,如果想要和詹姆士與安一起平安回家,就絕對不能再冒更多險了。
而她想的沒錯,對諾斯而言,要找到人的確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諾斯甚至不要求她先
完成交付的任務就把人送了來。
只是她從沒想過,回來的人只會有一個。
她再也看不見自己從小到大一直深愛且依賴著的手足了。
她從來不敢說出口,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心甘情願的祝福這對佳偶過,甚至
,在很多時刻都暗自忌妒著能夠擁有安的詹姆士,後來,她也恨詹帶走了安,丟下自己。
可是在安孤身回來,以陌生的眼神看著她時,她從來沒有如此真心的希望他們總是一對
過。
「我哥呢?」在L254區某個作為暫時基地的狹窄地下室裡,她看著坐在另一頭,表情麻
木,蒼老了好幾歲的安一眼,努力壓住氣急敗壞的語氣。
她知道諾斯不是會把事情只做一半的人,何況,截至目前為止,諾斯一直對自己很好,
她再怎麼任性也沒有理由以這樣的語氣質問諾斯。
或許驚訝於伊莉莎白的騰騰怒氣,也或者不忍於安的慘況,即使是一向沉著冷靜的諾斯
,此刻都有些踟躕了起來,不著痕跡的瞥了幾公尺外,眼神似乎失焦的安一眼,壓低了嗓
音。
「情況不樂觀。」
「你哥哥…或許已經不在世上了。照理來說,以他們這樣的罪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對待,
頂多抓起來改造教育個幾個月。這之間有些不對勁。」
諾斯有些擔憂的抬眼看她,他從來不是會主動安慰的人,但溫柔的語氣與堅定的保證仍
然像是渦流中的一根浮木,教她稍微好過一些。
「當然我會繼續打聽直到消息確定,只是讓你先有心理準備。即使真是那樣不幸,我也
一定會找出兇手。」
接下來的那個夏天很難熬。
不知道是諾斯隱瞞或者當真沒有任何進展,詹杳無音訊,而在安回來的兩個月之後,肚
子竟然漸漸隆起。
伊莉莎白從不敢多問安在牢裡受到什麼對待,也不敢多對她肚子裡的孩子多做揣測,只
是盡力的在諾斯的幫助下安頓好她,一面繼續在事有進展之前替諾斯辦事。
只是,日子過的越久,安的肚子越大,她就明白,詹姆士還活著的機率已經越來越渺茫
了。
不,不只是詹姆士,或許連安也是。
另一方面,在諾斯那裏的工作卻越來越上手。
她確實有天分,對於戰鬥她並不在行,但在他們訓練下,她越來越懂得如何說謊,偽裝
,誘導與滲透。
像水一樣透明柔軟,像火一般沉默危險。這是惜字如金的山雀少數對她說過的話。
諾斯的組織裡成員並不多,都以鳥類作為代號,諾斯是鷸,教她怎麼跟蹤與開鎖的沉默
中年女子是山雀,善於狙擊的矮小男人是燕隼,而每次出現都長的不同的女人是五色鳥,
一頭紅髮的大嘴男生是蠣鴴…
和這些人一起行動總是讓她感到很愉快,他們大多散發某種神祕難以言喻的氣質,待她
嚴厲卻溫和。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明白,這些人待自己再好,而自己再怎麼喜歡他們,自己終
究也不過是個局外人。
或許是因為他們人數不多,卻都或多或少散發著一股受過傷而孤注一擲的氣質,即便是
愛說話到近乎聒噪,總帶著笑容的五色鳥,都常有斂著嘴角,視線飄向某個未知遠方的時
刻,總在那種時候,伊莉莎白忍不住為了自己的不遠大的小情小愛而感到羞愧。
諾斯說他們想要一個新國家,但實在很難明白這樣子的人想要什麼樣的新國家?
而在這之間,她已經被訓練成一隻相當不錯的蜘蛛-諾斯總是這麼稱呼幹這行的人,細
密的佈下透明的網,在正確的時機垂吊而下,再憑空消失。
她通過了諾斯的考驗,偽裝成一名三十來歲的維修工人,摸進第五廣播處探勘,再憑記
憶畫出平面配置圖。
她還是繼續在國家安全部上班,卻不靠憑那些送給組長的公文獲得消息了,現在她甚至
可以從某個一樓的樓梯間死角爬進天花板的夾層,潛入到那個檔案的儲藏室,只要懂得規
劃路線,她甚至發現更多藏著秘密的處所,也更懂得怎麼握住她人的把柄了。
接下來是更多秘密的行動。她被升到另一個可以名正言順進入諾斯辦公室的職位,為了
避嫌,她並不常見到諾斯,只是透過一些被隱密藏在文件夾裡的指示進行任務,而她也總
能有驚無險的達成。
在刻意的訓練下,有意為之的話,要拿到這些東西並不成問題。大部分的時候,甚至不
會有人戒備著你-畢竟,對任何一個普通人來說,這樣的行為根本不會出現在正常生活裡
。
重點在於,是什麼讓你願意脫離正常平穩的生活去涉險,而你又是否已經做好被抓時的
心理準備?
春去秋來,她在倫敦的生活漸漸上了「軌道」,她習慣了以不多的行頭將自己喬裝成另
一個年紀,另一種身分,光明正大的說謊,深藏遠遁的刺探,遊走在危險的邊緣,膽子越
來越大。
但是安沒有。
寶寶在一個嚴冬裡出生,和安一樣安靜,不哭不鬧的,一點都不像正常的新生兒。
無可否認的,在她看見孩子那一頭漸漸長出來的金色頭髮以及淡藍色的瞳孔時,還是鬆
了口氣。起碼,這或多或少可以說明,安在牢裡時沒有受到侵犯,孩子是詹姆士的,或許
多少能夠喚回安的心神,提醒她得打起精神負起母親的責任。
除此之外,似乎也沒什麼好消息了。
安將孩子起名為路易斯,在她比較有力氣時會對路易斯很好,將寶寶抱在懷裡好生哄著
,臉上帶著些許光亮。
但安狀況好的時候不多,更常是她呆坐在房裡整天,呆滯地看著窗外或者什麼也沒看,
常常整天沒吃東西,加上餓了肚子也不懂哭鬧,不知道是不是生長發育有缺陷的寶寶路易
斯,簡直是幕令人不忍賭卒的悲劇。
那雙再也不起漣漪的綠色眼睛讓伊莉莎白終於明白,失去詹姆士之後,即便是兩人共同
的孩子都不能喚回她日漸死去的心了。
於是伊莉莎白就更加的不敢告訴安,她的丈夫早已死去的消息。
她只能盡可能的照顧的路,努力的對安好,卻只是沮喪的明白,自己的付出不過是徒勞
。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暮秋深夜,諾斯,不,在組織開會時,該稱他為鷸,安靜
的以兩人才聽得見的音量開口,即使面無表情都讓伊莉莎白看出其中的不祥意味。
「但我想我沒有資格隱瞞。」
「關於令兄…」諾斯深深望著她,輕柔開口。「下手的人並不謹慎,卻也很難抓到證據
。這裡只有推論,由你自己判斷真偽,海蒂,你想聽嗎?」
該不該聽?
如果她選擇聽了,也認為那是事實,那麼下一步,毫無疑問的,就將是復仇。伊莉莎白
.恩斯特有仇必報,且絕不遺忘。
或許此刻重要的並非復仇,而該是想辦法讓安與路易斯好好穩定下來。這年頭日子艱困
,雖說在諾斯的幫助下,安拿到另一張國民榮譽證,能夠勉強和自己住在一起,但並非長
久之計,這樣下去,一個抱著新生兒,失魂落魄的年輕單身母親絕對會被起疑的。
果真如此,安恐怕連保住自己的能力都沒有。
理性與衝動拉扯著她,思緒一片混亂,最後她聽見那冰冷乾燥的薄唇開闔著,說:「當
然要。」
事後回想起來,那是她這短短一輩子當中,犯過無數的錯當中,最令她後悔的錯誤之一
。
「或許你會覺得這個推論荒謬。我想不通那個人為何有此動機,但我相信指使這起謀殺
的人是她。」
諾斯頓了幾秒,彷彿想等她後悔,最後只是在那短暫的沉默之中嘆了口氣,然後繼續開口
。
「瑪莉.莫德雷,一名年輕的空軍少校,你認識這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