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一件事是 絕 對 不 能 說出口的,
人與人,心的間隙就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 * * * *
母親管我很嚴,從有記憶以來,我就畏懼著他的眼光,他的聲調。
也許就像他說的,我從小就很懂事,所以,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好。
從小到大,我是個對母親言聽必從的孩子,
不曾頂嘴,不曾反抗,不曾表達自己真實的想法。
我只希望,可以永遠不戳破這個祕密,可以維持表面的和平,
可以當個值得讓他們驕傲的孩子,可以讓媽媽……不要傷心。
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在保守的學校及社會氛圍之下,只能戰戰兢兢的守著那個祕密,
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其他人沒什麼不同,
默默承受同學對「同性戀」三個字的嘲諷及作嘔,假裝這一切與自己毫不相干。
十七歲獨自北上讀書之後,才開始摸索,開始認識真實的自己,
直到二十歲才真正的認清事實──老娘這輩子都不可能愛上男人了吼吼吼!
沒想到,這一離家就是十幾年。
這十幾年裡變了很多,變得了解自己,在異鄉有穩定的工作,經歷了幾段感情,
甚至在誤打誤撞之下將興趣轉化為副業(?)
── 一個打著貓咪名號實則穿插各種社會議題的憤青粉絲團──
從核四、大埔、洪仲丘、石虎、反黑箱服貿、香港雨傘革命到婚姻平權……
喔,當然還是有可愛的貓咪。
但不變的是,只要一回家,
我永遠都是那個聽話、開朗、會靜靜聽人說話的乖孩子。
* * * * *
「你的粉絲團……以後不要再寫那些同志的東西了好不?」
難得連假可以返鄉,正在房間窗邊享受南部的暖暖冬陽,
老媽突然進門,丟了這一連串偽裝成疑問句的命令句。
「你爸看了心情很不好,睡不著欸!」
原本輕鬆的心情瞬間緊繃了起來,我的姿態也從斜躺變成正襟危坐,耐著性子聽下去。
「我朋友……那些阿姨會問"你女兒怎麼都不結婚啊?"」
老媽用眼角餘光若有似無的觀察我的反應。
「別人結不結婚,關他們什麼事?」我語氣平淡的反問道。
「他們就會問啊!為你爸媽想一想吧?!」
「………」我沉默。
「聽到沒有?反正以後不要再寫那些東西了!」
「我做不到。」天啊,我竟然在頂嘴!我心裡吶喊著。
「什麼做不到?就不要寫啊!有這麼難嗎?」命令句再次出現。
「對的事情就是要做。如果我寫一篇文章至少有兩三萬人會看到,
如果我有那麼一點小小的影響力,為什麼不做?」
這些句子像嘔吐物一樣從我嘴裡流暢的倒了出來。
「有差你一個嗎?你不做別人會做!」老媽的聲調越來越高了。
「如果每個人都這樣想,那社會永遠都不會進步!」
我察覺到自己胸口微微的怒氣。
「台灣是佛教和基督教為主的,社會不會接受的!我也不會接受!」
「佛教的心胸是很開放的好嗎……」我冷笑道。
「反正,到我死都不可能通過!不可能!」
此時我看見自己正在被親生母親唱衰,我那念茲在茲,一心期待早日來臨的婚姻平權。
「你怎麼這麼自私!為你爸媽想一下,很難嗎?你就只想到自己!」
控訴越來越嚴厲了,但我的腦袋嗡嗡作響,還在為自己方才頂嘴的行為感到詫異。
氣氛越來越僵,我覺得我好像成了某種噁心的髒東西,讓父母蒙羞。
當我考上好學校、找到好工作,他們向親友提起我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啊。
怎麼,只不過提起同志話題,一切就都變了?可我還是我啊。
我覺得,某些東西已經快要不受控制的從體內衝破,
即將搗毀一直以來努力營造的,假象的美好。
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我壓抑了幾十年的情緒瞬間爆炸開來。
「我對你已經很包容了!只是要你保持安靜不要講而已!」
「啪!」我聽到自己理智斷線的聲音。
「為什麼我們必須"被包容",
為什麼我們總是要認命躲在陰暗的角落不能出聲?!」
我用一種幾近怒吼的音量表達一個活生生的同志壓抑了一輩子的憤怒。
接著很快的意識到:
很好,我用了「我們」這個字眼,
但,無所謂,看來不出所料,老媽早就知道,只是裝沒事。
「我上網查了,同性戀到底是什麼基因的問題?」老媽的語氣充斥著不滿。
「那不是"問題",就和異性戀一樣天生的,只不過喜歡的對象不同罷了!」
我的聲音顫抖著,淚水也不知何時早已滑落。
當努力隱藏了一輩子的祕密,在無預警的情況下被揭開來,
反而像卸下肩上的大石一般,再也不用這麼辛苦了。
從小到大所受到的委屈,所有不敢講的話,狠狠的一口氣丟擲出來。
眼淚裡夾帶的是一種渴望被理解的疼痛,只可惜,換來的,只是更多的指控。
「你怎麼這麼自私!」
……「你怎麼這麼自私!」
…………「你怎麼這麼自私!」
這句話一直在我心裡縈繞,在過了五天後的現在也是。
* * * * *
「媽,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拿著行李離開前,我無法止住哭泣的說了三次對不起。
我不曉得母親會如何解讀那個「對不起」,即便我清楚知道我並沒有做錯什麼。
但如果道歉可以讓這位生我養我的至親覺得有一點點所謂的「被尊重」,
我想,如何解讀也無所謂了。
* * * * *
那天,我特別慶幸媽媽有生一個妹妹給我。
水瓶外星人的性格自幼與我迥異,
一直很羨慕他生來就擁有「左耳進、右耳出、翻個白眼開心做自己」的超能力。
當直擊爭吵現場之後,在凌厲的氣氛之下,
外星人妹妹依然能帶著那一臉皮笑肉不笑的招牌微笑,把哭得不成人形的我拎出門。
那麼的自然、流暢、一氣呵成,彷彿他只是來送外賣的,
彷彿他的字典裡沒有尷尬這兩個字。
在妹妹家過夜時,因為車禍的傷口遲遲不癒,
長期服用的抗生素引發前所未有的藥物過敏,全身起紅疹痛癢不堪,
隔天一早不想耽誤妹妹上班,急忙改了高鐵車票趕回台北。
2014年最後一天,我出櫃。
2015年第一天,我一個人坐在冰冷的急診室裡。
身體的痛也許比不上心裡的痛。
殘破的身體遲早有一天痊癒,
但如果心也變得破破爛爛了,它還會回到以前的樣子嗎?
只要有一件事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
人與人,心的間隙就會越來越大……
可是,我現在終於說了……
心的間隙,還會有變小的那一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