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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有沒有盡頭?
夢裡面什麼都沒有,黑暗濃得像墨,
我在夢裡張開眼睛,閉上眼睛,見到的景象並無不同,
夢裡知道是夢,但是醒不過來。
我在夢裡哭泣,醒來發現枕頭溼得徹底,想坐起身,
發現剛剛的清醒才是夢的本體。
醒不過來,於是躺著,繼續睡,繼續面向黑暗。
遠方有旋律,我沒有理會,過一陣子我意識到,那是我的手機鈴聲,
我想起學姊,用盡全力起床梳洗。
下午兩點,這樣的一天,竟然還有太陽。
想撥出電話的時候,發現喉嚨乾澀得發不出正常的聲音,
大量的哭泣,原來也會讓身體脫水,
我慢慢喝水,想讓自己冷靜下來,手在發抖,
隨著身體裡的水量漸漸上升,記憶和感覺也慢慢回來了。
我想起小莫的臉,好奇怪啊,不論認識了多久,
只要想到這個人,想起的第一個場景總是她在高中教室裡的樣子。
我回想小莫的聲音,想起她說「想念台北的雨聲」的音調起伏,
我還記得,許多事我想忘也忘不了。
我們最後一次說話是什麼時候?我有好好地跟妳說再見嗎?
死亡太過暴虐巨大,在牠的陰影下,我一時找不到出口。
我撥打學姊的手機,電話中,我按掉,然後我的手機立刻響起。
「我起床了。」在學姊還沒開口之前,我說。
「我也是。」學姊說,「可以見面嗎?」
「好,約在摩斯?」
學姊的父母不知道從何得知她回臺灣的消息,
元旦那天下午,直奔她所在的商務旅館,但是撲空,
夜裡她收拾行李回家便無法出門,這兩天只能斷續的以電話跟簡訊聯絡。
抵達約定地點,我突然感覺到巨大的錯誤。
去醫院前我們總約在這裡會合,當時我們充滿期待,
覺得即將開始的這天就一定能夠見到健康的小莫。
一樣的場景,一樣的馬路,以及一樣的城市,
但有什麼無法挽回的,已經永遠地被抽換。
我站在門口,沒辦法往裡面走,學姊下了計程車,快步走過來。
她的步伐堅定筆直,就快要帶著我走進店裡,
她還沒有想到我剛剛想到的,但她一定也會做出相似的聯想,
我拉著她的手,轉往另一個方向。
鑽進羅斯福路旁的巷弄,我們漫無目的的走,
找不到一間想進去的咖啡店,在小公園繞了好幾圈,
一個回神我們站在新生南路的捐血車對面,準備走進校園。
當年是系學會的小木屋,已經變成腳踏車維修中心跟便利商店,
我本來想繞道另外一邊,
看看當年總是停著腳踏車的各大系學會門口,但是忍住了。
偶爾要練習,失去了就不要再回頭指認。
而醉月湖已經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了,我們望向陌生,久久沒辦法說話。
「妳覺得魚還是一樣的魚嗎?」隔了很久,學姊問。
「我不知道。」我說。
學姊盯著湖面,附近有一群人騎著腳踏車嬉鬧而過。
「但是,」我說,「醉月湖上的學姊,應該還是同一個。」
有點勉強,但學姊露出微小的笑容。
「我跟我父母出櫃了。」學姊說,「想了那麼久,逃到那麼遠的地方,
沒想到還是要回來過這一關。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說出來真的好輕鬆。」
學姊看著湖的另一端,沉默了非常久。
「在死亡的面前,其他事情都好渺小。」她小聲地說,像是只說給自己聽。
冬日傍晚,天色過度迅速地暗了下來,
儘管我們各自面對自己的風暴,儘管走不出黑暗的盡頭,
在哭到視線模糊的時候,在被絕望完全侵蝕之前,
只要發出聲響,對方就會即時回覆,
我不是孤單一人,妳也不是孤單一人。
然後,告別式的日子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