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我不知道妳是什麼時候走的,也不在意了。
很慶幸自己生了場大病,也很慶幸語悠因此幫我請假,我可以暫時不去面對現實。
頭昏腦脹,身體十分虛弱,爬上床不一會兒又睡著了。
慶幸自己的身體狀況,讓自己連胡思亂想和好好哭一場的力氣都沒有,隨即昏睡過去。
可是我睡得並不安穩。
我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有許多細碎的片段,全都是妳和我的過往,絲毫沒有其他人的影子。
是個詭異的夢,儘管,夢裡的場景都是我們曾一起待過的地方。
我們一直在一起,一直在彼此身邊,在這個夢裡。
畫面不停跳動著,我們一會兒在,一會兒又跑去那,不停切換。
我們擁有好多回憶的母校,教室附近的那間廁所,教室外頭的窗台和牆壁與柱子。
我們一圈一圈繞著的操場,曾經平躺在上頭、沉浸在豔陽下的磚紅色跑道。
不足以走到操場的午休時間,我們總一起漫步在看似無窮無盡的學校長廊。
從校門口到停車處的那一段柏油路,走向妳那台和妳的氣質不相襯的125,
我總坐在後座,緊緊捱著妳的身子,看著妳高了我半顆頭的背影。
我們一起住了好幾年的公寓,熟悉的一樓大門和附近的小吃攤。
當時才剛建好的捷運站,偶爾提早到了,妳會陪我聊個幾句、在那出口處。
原本只屬於妳、之後因我的進駐而被瓜分了的那張床和那個房間,
那個大廳,那個沙發和妳總看不膩的那台小電視,那個好像自己的家的屋子……
我們一直都在一起,也只有我們兩個。
然而,這不是讓這個夢詭異的原因,重點是,妳的姿態。
我明明緊握住妳的手,就在妳的身旁,妳卻像看不見我一樣,眼神空洞。
妳一直在哭,哭出聲音的那種,無論我們身處何處。
妳的臉上滿布淚痕,整個夢中都迴盪著妳悲傷的嗚咽聲。
偶爾的偶爾,還會有幾句對不起,在我耳邊響起。
我試圖擁抱妳,依稀能感覺到懷裡升高的溫度,卻沒能改變什麼。
我試圖和妳溝通,可不管我問了妳什麼,妳都沒有任何反應。
而周遭的場景始終不停地切換著,弄得我暈頭轉向。
最後我真的累了,真的想要放棄了,才發現,我移動不了自己的雙腳。
我被固定在妳的身邊,牢牢地,死死地,只能看著妳痛苦的模樣,束手無策。
醒過來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整個身子都在發熱,滿身大汗。
微瞇著眼,在冬季還能看到窗外透進來的光線,表示時間靠近中午了。
「妳流了好多汗。」語悠坐在床邊,對我笑了笑,「而且妳好像退燒了。」
我晃了晃腦袋,「好熱哦。」
坐起身拿鬧鐘來看,果真一點多了。
「我昨晚回來的時候有進房看一下,妳就已經在睡了,妳也睡太久了吧。」
語悠隨口這麼說,才忽然提醒了我,昨天所發生的一切。
感覺到自己一瞬間就變得些微濕潤的眼眶,我偏過頭不想讓語悠看出一點端倪,
「我去洗澡,等等要去上班了,再請假下去經理要崩潰了。」
難得花了這麼多時間在沖澡上,因為我其實已經兩天沒洗澡了。
──說是已經兩天了,倒不如說是,居然才過了兩天。
這漫長的兩天。
漫長的跨年。漫長的病懨懨的狀態。還有,漫長的最後道別。
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幾乎要被漫天襲來的疲憊給壓垮。
我覺得好累。真的,真的好累。
任由熱水從頭頂直直滑過全身,黑暗中,想起了那折磨我整夜的夢。
忍不住去想,我為什麼會夢到這樣的東西。
說起來,我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曾聽過妳哭泣的聲音。
好像是沒有吧,畢竟我根本沒看過幾次妳脆弱或傷心的模樣。
也許,正是因為前一晚那些不可置信的一切,我才會做了這個奇怪的夢。
妳的眼淚,還有那、我幾乎不敢相信會從妳口中吐出的三個字,
驕傲如妳,竟會親口對著我那麼說,竟會如此誠摯的道歉……
不能再想下去了──我睜開眼,阻止自己的思緒。
我承認,我已經開始感到後悔了,一想到妳是多麼艱難地勉強自己,只為留住我。
而我不想再變回那個懦弱無能的林忻忻了。
不能再回頭。
把自己整理好之後,帶著東西,就趕緊到店裡去支援了。
提早了一些到現場,趕緊換好衣服。還好,非假日的情況,人並沒有很多。
我拿出手機,猶豫了一下,不曉得該不該在上班前看一下訊息。
只要點進去頁面,就算馬上點進去工作群組,也難免會瞥到妳傳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我不是很能確定,自己看到以後,會不會影響到上班的狀況……
「襄理好久不見啊,妳病好了嗎?」
我還在恍神時,聽見身旁傳來一個問句,抬起頭,看見工讀生弟弟。
「明明才兩三天而已。」我笑笑,「我好多了。不過,你怎麼知道我生病的事?」
「經理說的啊,害我昨天好擔心耶。」
我巴了一下這小鬼頭,「少在那邊耍嘴皮了你。」
正想趕他走,讓自己思緒放空一下,就聽見他又繼續說:
「我是真的擔心妳好不好,聽妳朋友說妳手機都關了,想說妳一定很嚴重才……」
我不解地打斷他,「什麼朋友?」
「欸?妳不知道嗎?」
……然後他才告訴我,原來昨天下午,妳有來這裡找過我。
妳先是在用餐區坐著等我,工讀生弟弟認得妳,很早就發現妳了,
可妳一直坐了幾個小時後,才終於跑來櫃台問工作人員。
大家本來都不知道我發生什麼事,以為我只是排休而已,也這麼告知妳了。
是妳繃著臉說:「她手機關機了,可是她真的有說過她今天沒休假。」
工讀生弟弟看妳臉色很差,才幫妳打給經理問了問我的情況。
「虧她長得超漂亮的,脾氣怎麼這麼差啊,還是襄理妳人比較好……」
「好了,你別廢話了。」我不想再聽了,揮了揮手,「我要去忙了。」
腦子亂哄哄的,我躲進廁所,帶著手機,終究還是忍不住,開了Line。
一看到妳給我的最後一句話,心就疼了起來,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點開。
『如果我結婚了,妳會離開我嗎?』
『為什麼已讀不回,妳平常不會這樣的』
『妳他媽就這樣關機到底是想怎樣』
『妳今天沒上班?』
『妳生病了?』
『我去找妳』
我看了下時間,這些全是我們見面以前妳傳來的訊息。
而我們見面以後,妳只傳了這麼三行字。
『我是真的不想要妳離開』
『對不起』
『如果妳真的這麼不想再看到我,那我知道了』
每一個訊息,都隔了好幾分鐘才傳過來。
我不禁在腦海裡揣摩,螢幕那端的妳,輸入這些字時,究竟是什麼心情……
「忻忻今天有來嗎?」
經理的聲音在外頭響起,我這才想起來,現在還是上班時間,我該出去了。
「經理不好意思,我已經到了……」
趕緊離開廁所,我對著經理點點頭,給了個道歉意味的笑容。
逼自己清空思緒,我告訴自己,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畢竟做了好幾年的服務業,把情緒收好已經是一種本能,我很快地回到正軌上。
那天下班以後,我就刪去了我們之間的對話,連同妳的連絡人資訊,一起抹除。
克制不住自己一再重看的舉動,唯一能阻止自己的方法只有刪除。
不能再看了,更不能再想了。
不可以再讓自己去想我們之間的一切了,不管是過去,或是未來。
已經決定要放手了,已經決定再也不回頭了。
儘管很困難,儘管很煎熬,也,不能夠再對不起自己了。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讓自己沉浸在工作之中,休假也都不排了。
只要減少一個人獨處的時間,就可以盡量麻痺自己,什麼都不去思考。
經理一度以為我是對他感到愧疚才卯起來工作的,還告訴我不用這樣沒有關係。
而我笑了笑隨口敷衍了下,不打算多談。
斷絕和某一個人的所有連繫,本質上來說,並不是件難事。
幾年前,我早已經這麼做過一次了。
所以這一次,我相信我也能做得到的,我可以不再回頭。
只是,當我不小心瞥見手腕上那條妳送給我的手鍊,心裡還是有些苦苦麻麻的滋味。
想把它收起來,卻又回想起我們在用餐時我暫時拔下它,妳曾說的那段話。
「這東西是保身體健康的,妳以後沒事盡量不要拔下來。」
那時的我,聽著妳一貫命令的口吻,看著妳那堅定的眼神,點了點頭,
幾乎快控制不住,那因為心裡的甜蜜感受而上揚的嘴角。
我最終還是選擇把它留在手上,儘管最初,我甚至想過要不要丟了它、一了百了。
可到頭來仍是捨不得,把這最後的紀念品從我生活中移除。
好久以前,關於我們之間的一切,像是日記或是妳給我的禮物,大多數都留在妳家了,
而跟著我到語悠家的手機還有鞋子,也在我有了替換的東西之後,被我毅然決然地丟了。
所以,這條手鍊是我所僅有的,唯一一個與妳有關的物品了。
它就像是一個證明一樣。
──證明我確實曾經深深愛過一個人,愛了她這麼多年。
──證明我曾因為心痛而逃到沒有她的世界,一度以為我們此生不會再相逢,
──卻又在好多年以後,因為別人的一番話就忍不住和她連絡上。
──證明這段感情,不管我愛了她多久,她仍舊給不起我真正想要的,
──而她所能給我的一切,到最後,不過只是一個簡單的紀念,僅此而已。
一切都結束了。
我這麼告訴自己,也確實這麼相信著。
等待著未來的哪一天,也許妳甚至會寄張喜帖給我也不一定。
可沒想到,這樣看似被工作給填滿而充實,實則渾渾噩噩的日子,
才過了沒幾天──而我甚至混沌到沒在數日子了──妳就又忽然找上我。
那是個得上班的日子,我下班以後,看見幾十通的未接來電,愣了一下。
是妳的號碼,而我依舊連想都不用想就能認出它來。
我發現,出門的時候電量還是滿格的,已經因妳不停的來電而耗了一大半。
正在回想,以前妳曾經這麼急著找過我以至於打到幾十通這種數目嗎,
妳就又打了過來。
皺著眉頭,我考慮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妳找我有什麼很重要的事嗎。」
我逼著自己用早已準備好的冷淡語氣問著。
電話那頭沒有反應。
「喂,妳有聽到嗎?」
過了幾秒,妳微弱的聲音才從話筒傳出:「…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陳念薇,妳到底要幹嘛。」
妳又沉默了一會,才終於開口:「忻忻,我有點事想拜託妳……」
妳的聲音那般嘶啞,不禁讓我想起幾天前那個混亂的夢,想起夢裡頭不停哭泣的妳。
怔了一下,本來想講的那些話頓時忘得一乾二淨。
「妳……發生什麼事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我媽想要見妳,我、我傳地址給妳,可以嗎,拜託妳了……」
聽著妳這般虛弱而請求的語氣──妳才兩句話妳就已經用了兩個拜託了,
我心裡頭有股不祥的預感,「好,妳傳給我。」
電話馬上被切斷了,過沒幾秒,妳的訊息就傳了過來。
我看著螢幕上顯示的那行地址,還有最後的某某醫院四個字,
站在一月這刺骨的寒風中,覺得自己渾身都冷了起來。
…『這是什麼東西做的啊?盒子看起來也太高級』
…『什麼磁石…那叫什麼啊……媽的、隨便啦,反正妳天天都要戴就是了,聽到沒』
…『我們都不是小孩了,跟父母賭氣沒必要』
…『這東西是保身體健康的,妳以後沒事盡量不要拔下來』
原來妳所說的一切,竟然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