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我們明明都還那麼年輕、怎麼會這樣……
從長廊的另一端,遠遠地看見坐在病房外頭的妳,我的腦中忽然浮現這一句話。
明知道,最應該傷心難過的人不是我,眼淚還是無法抑制地奪眶而出。
我下班的時間早已經凌晨了,阿姨大概早已熟睡,不是探望她的好時機,
於是在妳右側的椅子坐了下來,握住妳冰涼的手後,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幾乎要不敢相信,眼前這如此狼狽的人,真的是妳。
亂糟糟的頭髮,失焦的眼神,沒有血色的唇,憔悴的面容……
衣服上遍佈好幾塊深色的水漬和妳臉上未乾的淚痕,讓我不忍心去想妳到底哭了多久。
一片死寂,沉默籠罩著這整棟巨大而死白的建築物。
只剩下零星經過的腳步聲和偶爾極其細微的交談聲能證明,這個世界真的還有在轉動。
我們始終默不作聲,直到我感受到包包裡頭有個什麼在震動著,
趕緊拿出手機,看到語悠的來電,才想到我忘記告訴她了。
我無心也沒力氣迴避了,一手仍緊密包覆著妳的,另一手接起電話。
「我真的沒事,妳不用擔心。好。Bye。」
低聲安撫完語悠之後就趕緊切斷通話。
又安靜了一會,我終究還是耐不住,對著身旁的妳開口:「念薇……」
「嗯?」妳的聲音微弱而細小。
「阿姨……她……她現在的狀況是怎麼樣?」
儘管我已經盡最大的可能去用最輕柔的語氣提出這個問句,
還是能感覺到,妳被我握住的右手,在聽到我的話後一瞬間僵硬了起來。
妳回答我的語氣顫抖得兇,一字一頓講得好吃力,
緩慢而斷續,幾乎成不了句子,只是幾個讓人殘忍到難以負荷的關鍵字。
胃癌末期。化療。一年多。呼吸問題。拔管。暫時穩定。隨時會惡化。……
「所以、現在……」要做什麼才有用……
講到一半就哽住了,後面幾個字,我問不出口。
「要決定……」妳又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要不要放棄抽痰,要不要氣切……」
「……氣切是什麼意思?」
妳閉起雙眼,眉頭緊緊皺著,話語依舊破碎。
「插管很痛苦……可是,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看著妳漸漸彎下腰,左手撐著額頭,眼淚掉得更頻繁了,不忍心再問妳,
只能從側邊把妳攬進懷裡,輕撫著妳的後腦勺,試圖平穩妳的情緒,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問了,妳不要想了……」
我不敢想像,妳究竟被這一切給折磨多久了。
妳持續哭了一陣子之後,竟然累到枕著我的大腿就這麼睡著了。
我記住剛才的關鍵詞,用手機稍微搜尋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懂妳表達的意思。
──痰太多無法自己咳痰,血氧濃度過低,必須插管,解決呼吸問題之後才能拔管。
──萬一暫時解決不了,插管的時間也不能拖太長,得決定之後要不要氣切。
──氣切之後狀況要是沒有好轉,就連話也不能說,只能一直躺在床上受病痛折磨。
──如果不選擇插管,等於宣告放棄了,只能等待她離世的那一天來臨。
所以妳才像發了瘋似地,如此著急要把我找過來。
所以妳才會哭得像個孩子般脆弱,連一句話都說不清楚。
重逢以來,我完全沒發現妳有一丁點的異常,而妳居然就也乾脆不說。
非得等到事態這麼嚴重了,才終於肯告訴我是嗎。
……真他媽的。陳念薇,妳還真他媽的夠倔強。
我盯著妳連在夢裡都沒能放鬆的睡顏,感覺自己的拳頭不自覺緊握,
明明憤怒到想要把妳挖起來破口大罵,卻又那麼捨不得,心疼到渾身都痛了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醒來的時候,似乎因靠了整晚的椅背,有些痠麻感。
往身旁看了下,妳已經坐了起來。臉上沒有淚痕,不知道是不是還在淺眠中。
已經十點多了,我起身甩了甩麻痺的雙腿,下樓去買了早餐,
前一段時間沒休假的狀態剛好方便我今天臨時又請假,處理好之後趕緊上樓。
我坐回妳身旁,用手肘推了妳一下,「我買了早餐,妳也吃一點。」
妳看了我一下,眼神迷離,點了點頭,接過東西之後竟乖巧地吃了起來。
我們沒有再交談。
直到好一會兒後,妳才用依舊有氣無力的語氣對著我開口:「這時間可以探病了。」
雖然妳沒有在哭了,這精神恍惚的狀態卻更讓我不安……
儘管如此,我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只能先忽略這點,暫時不去想。
我只是問:「阿姨醒了嗎?如果她還在睡怎麼辦?」
「叫醒她。」妳說。
似乎瞥見我猶豫不決的眼神,妳又補了句:「妳要叫醒她,她很急著要找妳說話。」
「……好吧。」我嘆了口氣,才剛站起來又想到:「妳不一起來嗎?」
妳搖搖頭,「她說,她想跟妳一個人談。」
我戴上在樓下商店剛買的口罩,進了病房,看著床上的阿姨,才不過幾年沒見而已,
她居然就從風姿綽約的女人變成如此奄奄一息的病人……
感覺自己手腳忍不住發抖,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腿軟到要站不穩了。
我這才發現,雖然我心中早就認定,她幾乎可以算是我半個親人,
可這些年,我幾乎要忘記生命中曾經有她的出現,幾乎忘記她的模樣了。
當年的自己,明明在心底暗中發誓,未來一定要報答她的恩情,
可我除了在離開了幾個月之後用語悠的帳戶還錢給她之外,根本什麼也沒做……
我抹掉眼角的淚,走過去握住阿姨的手,卻不忍心真的把她喚醒。
幸好她過一會兒就自己醒了過來,看見我的時候嘴角微微勾了起來。
「阿姨、對不起,我……」
話語才起個頭,我就哽咽得不曉得還能說些什麼。
她見我這樣,給了我一個寬慰的笑,被我握著的手也輕輕回握,像是某種無聲語言,
然後緩慢卻清晰地對著我說:「妳先別說話,阿姨有很多事情要交代妳。」
她說了不少話。
她告訴我,前幾天插管的過程真的太痛苦了,她想放棄了,不想再經歷一次了。
她拜託我,她知道妳一定很難下決定,所以我要幫她說服妳。
她安慰我,跟我說她在人世間除了妳以外沒什麼掛念的了,要我別為她難過。
她交代我,等她離開之後,記得提醒妳,每年生日要回去祭拜為妳喪命的朋友……
「還要記得……常常幫我提醒念薇,我真的很高興有她這個女兒陪我。」
我又一次地點點頭,握著她的手盡力笑著:「好,我知道了……」
直到有人進來提醒我們,如果有什麼重要的事盡快講一講,病人要做例行檢查時,
我才趕緊問:「阿姨,妳還有什麼事要交代我嗎?」
而她忽然輕輕笑了,「其實,我想把我整個女兒都交代給妳,只怕妳不願意呢。」
我愣了一下,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見的,
還在思考自己的基本常識是不是錯了,正在想『這種對話的對象不應該是我』時,
阿姨居然說:「忻忻,妳別緊張。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妳喜歡我們家念薇了……」
我不知道我現在是什麼模樣,只是結結巴巴地答:「我、阿姨,我……」
「沒事,我可是新時代女性呢。」
我這才不自覺地笑了出來,儘管眼眶裡明明滿是淚水。
這麼凝重的時刻,她居然還能開玩笑。
儘管遭到病痛折磨,她還是像以前一樣,既幽默黠慧,卻又不失溫柔和細心。
「妳會答應我吧?」看我放鬆下來,她才又繼續說,「幫我照顧好念薇。」
「阿姨……」
我有些為難,想到前一陣子才如此堅決地告訴自己不再回頭──
於是開玩笑似,卻帶點真心地說:「念薇她男朋友會照顧她的,輪不到我啦。」
「可是我總覺得……只有妳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家念薇才是真正開心的。」
聽到她這番話,心裡大大震了一下,可卻不曉得該說什麼,只是抿著唇沒有回答。
「阿姨看人很準的,相信我。」她笑了下,「好了,妳該出去了。」
我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輕聲應答:「……嗯。」
她有些顫抖地說:「還有,我不要插管,也不要急救,真的不要了……」
看她那樣不安的模樣,我有些心疼,只是堅定地說:「我知道了,我會記得。」
我退出病房,丟了口罩後,趕緊回到妳身邊坐下。
妳的狀態看起來依然糟糕,看了我一眼,妳輕聲問:「我媽說了什麼?」
她說了太多了,我一時之間不曉得該如何和妳提起,思索了一下,只是說:
「阿姨她,之後不想要插管,也不要急救了,她說真的太痛苦了。」
我看見妳聽到我這句話,咬住下唇,眼眶馬上就濕了起來。
有些心疼,明知道接下來要講出的話只會更傷人,卻又不得不繼續說:
「妳考慮一下,看看要不要跟醫生商量看看,去簽那個什麼放棄的同意書吧……」
我講完以後,妳只是沉默著,時間久到我幾乎以為妳是不是沒聽見了,
妳才像是終於妥協一樣,回我一個細不可聞,好似嘆息聲的『嗯』。
「念薇……」我握住妳的手,輕輕喚了聲妳的名字。
妳看起來很不想搭理我,撇過頭,雙眼渙散,隨口回了聲:「嗯?」
我瞄了一眼手腕上的鍊子,視線移到妳那憔悴到幾乎要沒了生氣的側臉,
腦中閃現回憶裡,妳曾經無數次對我笑著的那個畫面──
妳一直是那麼迷人,也總是那麼自信,習慣性帶點痞子氣息地勾起嘴角,
那個上揚的弧度,成了我愛了妳這麼多年來,最最喜歡也永遠忘不掉的姿態。
而現在,妳弄丟了妳的笑容,那個讓我愛上妳也離不開妳的笑容。
就當作是為了替這近十年來的癡纏愛戀好好地劃下一個句點,讓我幫妳找回它吧。
「我會陪妳。」
我說,握著妳的手又收緊了一些。
妳這才終於正眼看我,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畢竟我們都沒能忘記幾日前的爭執。
「我會陪妳,真的。」我又說了一次,盡可能地笑得燦爛而溫暖。
妳看著我,眼角的淚忽然滑落。
妳就這麼怔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回過神點點頭:「謝謝、忻忻,謝謝妳……」
然後妳輕輕地笑了。
這是我們今天見面以後,妳的第一個笑容。
而我沒說的是,也許等一切結束,妳終於好起來以後……
我們之間,就真的再也沒有瓜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