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在那段最艱難的時光，
我緊緊擁著妳，心口儘管瀰漫著不安，仍故作堅強，語氣肯定地對著妳這麼說。
然而，其實自己也不是那麼相信，會有這麼一天──
妳完全走出那場心理上的浩劫，再次對我展開那抹我眷戀不已的笑。
念薇，妳知道嗎，我無法抑制的眼淚，是為什麼而流？
其實，最讓我感到幸福的，不是妳的那一句「跟我在一起吧」，
也不是因為妳毫無預兆的出現，或是那個讓我悸動的輕吻，
而是因為，妳終於回來了。
妳的每一句話，字裡行間的調笑和自信，依舊讓人著迷；
那些有點粗魯而強硬的小動作，是我最熟悉的姿態；
嘴角勾起的弧度，早已在我夢裡重現無數次，此刻才終於再一次親眼看見。
曾以為那樣的妳，在傷痛之後便灰飛煙滅了，
於是告訴自己，總有一天會習慣的，也以為自己真的接受了。
可直到妳終於回來了的這一刻，我才知道，心裡頭的渴望多麼強烈。
「我好想妳，好想妳……」
頭仍埋在妳的懷抱裡，眼淚停不下來，我啞著嗓子一遍遍低喃著。
妳安撫了我幾句後，就受不了地說：「好啦，知道了啦，是要講幾次。」
明明用字顯得很不耐煩，但當這話是從妳的口中講出，卻聽來讓人平靜安心。
我沒答腔，只是自顧自地抽泣著，把囤積了幾個月的眼淚發洩出來。
不知道這樣的狀況持續多久後，妳才低聲說：「到底哭夠了沒啊妳。」
聽見妳的語氣，有些好氣又好笑，也許參雜著無奈，卻獨獨沒有嫌棄，
我這才破涕為笑，挪開一點距離，抬頭看見微微皺眉的妳，心中是滿滿的暖意。
「對不起啦……」
妳看見我笑了，眉頭才舒展開來，勾起戲謔的笑：「真的是愛哭鬼。」
我伸手抹掉臉上的淚，「我就愛哭不行哦……」
擦乾眼淚，看著笑而不語的妳，才發現氣氛忽然變得安靜，
也是這才感覺到，妳的雙手仍舊停留在我的腰際，維持著擁抱的姿勢。
我不禁想起，不到一個小時以前的那個吻。
無法再正視妳直勾勾的眼神，低下頭，連一句「妳可以放開我了」都說不出口，
只是有些結巴地說：「念薇，我、我沒事了啦……」
「嗯，很好啊。」
可妳卻像是看出我在想些什麼而故意唱反調一樣，雙手又更收緊了些。
沒有那個心思的時候，再曖昧的舉動都不算什麼，頂多說是朋友間的相處，
可一旦改變了什麼，就連簡單的擁抱，都會讓人心跳加速，手足無措。
感覺到全身的溫度慢慢上升，想推開妳，雙手卻又不聽使喚，
我只能這樣，紅著臉，像根木頭一樣僵著身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不知道在心裡罵過幾次自己「真沒出息」以後，妳才終於捨得放過我，打破沉默，
「林忻忻，妳要這樣一直看著地板到什麼時候？」
「…」我覺得自己丟臉死了，裝死不回答。
見我這模樣，妳乾脆用威脅的：「妳再這樣我就要走了。頭抬起來喔。」
而我只猶豫了一秒，還是沒骨氣地聽話照做了。
妳看著滿臉通紅的我，噗哧一笑，「妳臉也太紅了吧，有沒有這麼誇張啊？」
我瞪了妳一眼，有些氣惱地咬著下唇，還沒來得及說「笑什麼笑啦」，
妳就迅速地低下頭，親了一下我的額頭，然後鬆開我，牽起我的手，
「吳語悠等我們很久了，走吧。」
「……什、什麼？」我呆呆地答。
「去吃飯啊。」妳笑著扯了下我的手，「不要發呆了，走了。」
額頭上的皮膚還帶著絲絲的麻木感，我的腦袋還沒辦法跟上妳的思緒，
我愣愣地被妳牽著走，直到打開大門，看見在一旁等待的語悠時，
才想起，我原本是和她約好，妳卻突然出現在家裡頭，這一切有多麼的巧合。
「妳們也弄太久了吧？」語悠看著妳說，「害我很擔心，想說該不會出事了。」
「這愛哭鬼一直哭個不停啊。」妳聳聳肩。
我看著妳們對談的模樣，半抱怨半疑惑地開口：「現在是怎樣啊……」。
然後我才知道，一切都是妳特定和語悠串通好的。
早在一個月多以前，沒有語悠連絡方式的妳，就特地寄了一封信給她，
請她務必瞞著我，私底下連絡妳，為的就是這一天的驚喜。
「吳語悠妳很過份耶，她叫妳不要跟我說妳就真的沒說哦？」
在牛排館裡頭，我看著對面的語悠，有些哀怨地說。
她只是笑：「要是我提早告訴妳，她特地挑這一天回來找妳不就失去意義了。」
「……說的也是。」我嘆了口氣，用叉子捲著盤內的麵條，
想偷看一下在我右側的妳，就剛好跟妳對上眼，慌忙地移開視線盯著餐盤。
我佯裝鎮定地開口，卻只顯露我的緊張：「妳、妳怎麼知道我們那天認識十年啊？」
看不見妳的反應，只聽見妳又忍不住輕笑了聲，才回我：「妳日記上面寫的。」
講到這個我才想到，「妳怎麼可以偷看我的日記啊？」
我轉過頭，有些不甘心地迎上妳的目光。
而妳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誰叫妳要留在我家。」
我有點無言：「……不是這樣說吧，那是我的東西耶……」
「我就是想看啊，不行嗎。」妳笑得燦爛，語氣有些無賴，問句都不像問句了。
我想反駁，可一看見妳明媚的笑，就感覺亮眼得讓人什麼也不想管，只想一直盯著看。
最後，我只是吐了個「算了」，懊惱自己對妳這麼沒轍，低下頭吃著自己的東西。
然後，我聽見妳笑了，這次笑得更大聲了，連對面的語悠都跟著笑了起來。
「……你們很無聊耶。」我抬起頭看著妳們，無奈地說，卻也忍不住微笑了。
回到家以後，妳說今天晚上想在這住下來，語悠也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那妳睡哪？」我隨口應了句，沒在思考，也沒意識到這話有任何不妥。
「妳覺得呢？」語悠對著我翻了個白眼，「難道是跟我睡嗎？」
我這才反應過來，看向妳；妳看著我，嘴角勾了起來，但沒有多說什麼。
「…哦。」
我有些難為情，低下頭，拉著妳和我始終牽著的雙手，進了房間。
「我自己有帶一套衣服，妳先休息一下吧，我洗個澡之後再進來。」
才剛踏進房間裡頭，妳就突然這麼說，而我只是愣愣地答：「啊？哦……」
鎖上房門，原本打算要換睡衣，一想到妳等等要在這裡睡一晚，
就打消了念頭，把房門的鎖打開，直接躺上床。
──明明以前住妳家時也都是穿著睡衣睡覺，怎麼現在就不敢了啊我。
我在心裡自嘲了下，閉上雙眼，不久前才哭過的眼睛十分乾澀，一會兒就睡著了。
工作的疲憊加上雙眼的疲勞，明明只睡了一會，卻睡得很熟，
隱隱約約中，聽見妳叫了我兩三聲，我才慢慢恢復意識。
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妳用一隻手撐著頭的畫面。
「妳醒了嗎？」妳離我只有幾公分的距離，幾乎能感覺到妳說話時候的氣息。
我就這麼僵著，連回應都忘了，直到妳又問了聲：「醒了沒啊？」
我才結結巴巴地答：「醒，醒了啦…」
妳又呵呵笑了聲，然後說：「妳今天一整天都很緊張。」
「有嗎？」我不敢直視妳的眼神。
「蠻可愛的。」妳忽然這麼說。
而我愣了一下之後才不敢相信地看向妳，呆呆地問：「妳說什麼？」
「我說……」妳用手指輕彈了下我的額頭，嘴角依舊上揚著，
似乎有些刻意地，一字一句講得緩慢：「妳這樣子，蠻可愛的。」
「這好像是妳第一次誇我……」
有些羞赧地，我安靜了半晌之後，這麼說。
「不是第一次。」妳的語氣很是肯定，「大學舞會的時候我有誇過妳啊。」
我回想了下，似乎真有這回事，有些驚訝地問：「妳怎麼還記得？」
「因為我看過妳的日記。」妳突然收起笑容，「我看了很多次。從頭到尾。」
還沒能搞清楚妳此時此刻近乎凝重的表情是為什麼，妳就突然說：「對不起。」
我以為妳是在為看我的日記而道歉，才說了句「沒關係」，
妳就打斷我：「妳先聽我說。」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像在醞釀著什麼。
我能感覺到妳對接下來的話題有多認真，於是我靜靜地等著妳開口。
「我很想妳。」妳說，字句裡帶著明顯的顫抖，「妳走了之後，我不知道怎麼辦。」
「我知道妳很不開心，所以才想把妳趕走，講了很多很難聽的話，對不起……」
「沒──」沒關係的──看著妳眼裡的內疚，我不捨的想阻止妳講下去，
妳卻又一次打斷我，「先讓我說完。」
「……嗯。」
「我一直，都知道妳那時候很不開心。只是，看了日記以後，才知道……」
妳又深呼吸了幾輪，「我以為妳日記裡會寫很多不開心的事情，可是沒有，」
「我一直覺得自己很糟糕，可是妳把我……」妳停頓了一下，「寫得那麼好。」
「我一直以為妳只要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有一天就會離開了……」
「可是原來，妳一直都知道，也都沒有走，是我自己趕走妳的。」
「那時候，我常常翻妳的日記，很想哭，可是哭不出來。我長大以後就很少哭了。」
「我一直以為妳不會原諒我了，就算跟人要到妳的電話…也不敢打給妳……」
妳忽然停了下來，沒有再說下去，只是伸手用大拇指撫了下我的眼角，
似乎有點無奈地笑著：「我都沒哭，妳怎麼又哭了啊。」
心疼得很，我努力撐起笑，開玩笑地回：「我只有眼眶泛淚而已，才沒有哭。」
「妳不要哭了。」見我這樣，妳卻反而變得放鬆了些，「我不講就是了。」
「不可以……」我有些慌張，「妳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不是嗎？」
「嗯。」妳笑得有些無力，「不管練習了多久，講這種話都還是有點困難。」
「……練習？」我抓到話裡的關鍵字，不解地問。
「我去做心理諮商。」妳笑了，對這點倒是很坦然，「這幾個月都在做這個。」
我愣了下，這才明白，妳所謂的「等我好了就會回去找你」是這個意思。
「忻忻。」妳又深吸一口氣，我幾乎要認為這已經成了妳的下意識動作，
「我只是想跟妳說……我一直都知道，我想要跟妳一起生活，不想要妳離開我……」
「可是，可是我……我一直以為，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感覺叫做喜歡……」
「我很早就知道妳喜歡我了，可是我不知道要怎麼辦，我不想去面對這件事……」
「我逃避了好久才發現，要是我再逃下去，妳就真的要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所以，對不起，我突然就消失…我只是，需要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
妳講到這裡，停了下來，直直地凝視著我。
「……怎麼了？」我花了幾秒才發現妳沒有要繼續說下去。
而妳沒有回應我，只是將妳的臉緩緩地，和我越靠越近，直到沒了距離。
曾經聽過一種說法，淺嚐輒止的親吻，並不能算是真正的吻。
如果這個說法成立的話，那麼此刻的吻，便是我們之間的第一個，真正的吻。
我一直知道自己的身體很怕熱，可直到這一刻，我才終於感受到，
原來，真正能燃燒整顆心的那種灼熱，絕不是艷陽照耀可比擬的，
那是一種，彷彿滿腔的情感化為岩漿般的滾滾熱流，在胸口奔騰衝撞，
找不到出口，也，不想找到出口的炙熱。
我沒有辦法去估算這個吻持續了多久，只知道，在彼此分離的那一霎那，
我還能感覺到，連體質冰冷的妳的唇，都帶著還沒散去的溫熱。
我看著妳那因為悶熱而彷彿抹上胭脂的雙頰，動人而可口，
連自己也沒想過的，忍不住湊上去親了一口。
妳很顯然和我一樣，沒料到我會有這樣的舉動，先是愣了一下，
才笑著說：「妳這是被我帶壞了嗎？」
我沒答話，只是把視線飄到妳身後的某一點，因自己的舉動而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忻忻，妳看著我。」妳這麼說，語氣聽來堅決不容反抗。
不得不說，放在別人身上也許會令人厭惡的說話方式，在妳身上卻那樣迷人，
我乖乖地照做，望著妳那雙，此刻只裝載著我的眸子，幾乎要失了神。
「我喜歡妳。」妳講得迅速但清晰，好似早已自己模擬過無數次，
然後妳明顯地鬆了口氣，「終於說出來了。」
「…什麼啊？」我看妳這樣忍不住笑了。
不顧我的調笑，妳只是又堅定地說了一次：「我喜歡妳。」
然後抿了抿唇，「那三個字，對現在的我…還是太難了，妳可以，給我點時間嗎？」
「笨蛋……」我覺得自己眼眶一瞬間又濕了。
我這才終於明白，妳說了所有的話，無非就是想告訴我，妳對我是什麼樣的感情。
無論這一切對妳而言再怎麼樣難以啟齒，妳終究為了我而做到了。
謝謝妳，念薇，謝謝妳……
我很感動，對著妳笑得燦爛：「笨蛋，我根本就沒有要妳這樣做啊……」
「因為我覺得，我當年騙了自己，也騙了妳，應該解釋一下吧。」
妳勾起那抹有些壞心眼的笑，「欸，可是我還是覺得自己不算同性戀耶。」
「不過我跟妳在一起的話好像就是了欸，真北爛。」
「…還是很不習慣，聽到妳說在一起這三個字。」我只是這麼說，帶著笑。
「不要再哭了，」妳伸手擦掉我眼角的淚，「還有，妳以後就會慢慢習慣了。」
是啊，我們還有好多以後，可以讓我慢慢去習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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