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臺北天邊灰蒙蒙一片，紅磚道起灰點，雨絲密密搥打行人，
林惠如一身黑大衣，黑跟鞋，瓜子臉蒼白無血色，黑眼圈鬱青，
圈在單眼皮下。青春年華曾有的光采，消磨在柴米油鹽醬醋茶。
現在的她，眼角上鉤的小眼裡，遺失年少的銳氣，蒙上做母親的柔和溫暖，
隱身在行人當中，她必然不起眼。
這一天林惠如像往常一般，趕回家做飯。在國中女生嗷嗷待哺的吵鬧聲中，
菜刀割破手指，殷紅血結塊在白砧板上，像是紅寶石。
心不在焉，連痛覺都不敏銳；或者她從來是不怕痛。
這幾天，罕見地做夢，而且記得夢的場景。高中教室臨近電梯間，
電梯前有一小片空地，年輕的她坐在欄杆邊低頭翻書，許雯霓坐在她腳邊，
低頭玩手機。
記憶中的許雯霓，一頭短髮，小麥色肌膚，常掛著有如山上太陽的燦爛笑容，
讓她彷彿離太陽太近，要被灼傷微微痛楚。
許雯霓注視她，總那麼熱烈。許雯霓喜歡她，她技巧性地閃躲，
不接球，不感覺自己心跳速度。
林惠如擅長分析，對她而言，女生跟女生從開始時就不能列入考慮。
每一個人身上都背負期待，被期待長成什麼樣子，時間到了，就會變成那樣，
彷彿是宿命。
然而偏離的甜美香氣，卻又讓自己煩亂不已。
那些日子，她常夢見許雯霓，直直地走過來，問也不問便牽緊她的手，
而她像是理所當然地回握，靠在許雯霓身邊。
當然，林惠如將一切保留在夢中。許雯霓跟她之間，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而她努力地將線畫在「不能推心置腹」那一層裡。
她知道會出錯，所以逃避了挑戰。畢業時，許雯霓仰頭眨眨眼睛，
指著遠方夕陽，「欸，要下山了。」
「嗯。」
「明天還會見嗎？」
「會啊，我明天早上還是要進教室K書。」
「呵呵，我不行噢。」
「噢，那祝妳順利。」
林惠如淺淺笑著，不去看許雯霓。許雯霓欲言又止，大眼水亮閃爍，
像是吞了空氣那般悶鼓鼓一口氣在胸口，不再說話。
上大學以後，她沒再見到許雯霓。看facebook，許雯霓去美國念大學，
沒有辭行，沒有音訊，許雯霓回台灣時，也沒有什麼邀約的訊息。
從曬傷的熱辣感，到脫皮的刺癢，林惠如嚐到近似於失去那樣的苦楚。
原來，自己不是被愛的，反而是自己愛許雯霓多一些。
然而，那決計不可能，林惠如嘆一口氣，又深吸一口氣，就像競速游泳似地，
奮力向前划水。一回過頭，她是一個女兒的媽，工程師的太太，公司的副財務長。
許雯霓亮晃晃白金色的笑，已經褪色像是舊照片那般的夕陽黃。
她卻突然記得起這些，重複夢見那個場景。
在高中教室外的電梯間，許雯霓站起身，抓住她的下巴，輕輕吻了自己的唇。
醒來時記得那樣的甜蜜惆悵，像是要辭行那般。
她也懷著滿腔的惆悵，心不在焉過了幾天。
過幾天，做菜切傷的傷處癒合，有點癢，有點麻。
她手癢地找起許雯霓的資訊。
照片中的許雯霓多了幾條皺紋，留起長髮，在大頭照那擺了她跟另一個女人牽手的照片。
陌生女人穿polo衫，幾點雀斑落在鼻梁面頰，牙齒白而大，開闊的笑法像是ABC。
許雯霓含蓄地依偎。
林惠如關上網頁，苦澀地笑。
這世界沒有如果，縱然有如果，她還是做一樣的選擇吧。
2.
二十週年同學會現場，驚呼聲中，許雯霓一臉靦腆地走進餐廳。
林惠如回頭望，人群中一眼看到許雯霓。
小麥色肌膚，臉頰紅紅的，一雙大眼澄亮，沒有記憶中清澈了，但多份溫柔。
許雯霓輕拍她的肩，「好久不見。」
這一場子，談論子女老公的話，多過她們自己。
林惠如安靜聽著，許雯霓也是。有些時候，幾個同學基於禮貌問了聲，
「惠如，那妳女兒呢？」
林惠如竟有種偷情的罪惡跟尷尬，「跟大家一樣，普普通通。」
眼光掃到許雯霓，許雯霓聳肩，
「別問我，我跟我老婆都是女的，目前還沒打算養孩子。」
嬉鬧聲此起彼落，哎，妳真聰明，省了孩子這個麻煩。
許雯霓臉紅笑笑，餘光飄向林惠如。
跟當初一樣，是她喜歡的模樣。柔中帶剛，俐落的帥氣。
隔了這麼多年，也已經當媽了。
這麼多年，她也轉變。原本以為自己是T，到後來發現，自己最適合半長不短的髮型，
適合簡單但不男性化的穿著。
她也曾掙扎過，是否跟其他朋友一樣，可以喜歡男人，
跟男人結婚生子，過大同小異的人生。
大學時被幾個美國男孩追，那感覺比原鄉多幾分尊重，然而沒有悸動。
她常常在想，邊想邊揪心，這個時候，林惠如身邊是否有人了？
常常懷疑自己，這麼喜歡，怎麼不告白？她都要離開了，應該去說的。
隔了很多年想，許雯霓確信自己是對的。
當她看見林惠如的丈夫開車過來載她，平凡無奇的中年男人眼見妻子，
面容整個亮起來那樣的快樂燦爛，她想著，被這樣平淡愛著珍惜著，
就是林惠如所選擇所信仰的幸福。
不去破壞這樣的幸福，不為她的幸福節外生枝，就是愛的證明。
許雯霓這麼想時，手機也響了，在海外的太太撒嬌。
她沒注意到自己五官都柔了，笑得甜了，這些，林惠如回望時將一切盡收眼底，
胸中有股酸苦味泛上來。
林惠如變得沒那麼懂自己。
3.
有一天，時光倒回，她會怎麼選？
林惠如發現，那麼愛她的丈夫，背地裡越玩越大，玩出大問題。
所謂加班，是跟著幾個同事上酒店玩樂，或者開轟趴。
她從來不留心這個，襯衫多一些粉未或口紅痕跡，從開始時的傷心到釋懷以致冷感，
男人就是好色，這是動物性，玩一玩會回家，有把錢拿回來一起經營家，
那她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是她從此以後不願跟丈夫同床，心裏上的潔癖她過不去。
丈夫是太愛她了，也不逼她，只是像是垂頭喪氣的小狗，翻身睡去。
收到一份丈夫的驗血報告，HIV+。一下子，林惠如彷彿被冰包覆。
那種無能為力的冷，不知所措。
人能控制什麼，不過是假象。人連身體都不能掌控，命運翻掌收掌，
浪濤吞噬一條小船，人命跟人生那麼一丁點大，從宇宙看來比沙還微末，
而一個人自己，卻連這微末都無能為力。
把驗血報告封好，放在客廳桌上，等丈夫回家。
她一臉哀戚地看了咳嗽的丈夫，起身回房。
隱約聽見丈夫啜泣的聲音。
從那時候起，他們分房睡。林惠如看丈夫日益消瘦，忍不住說，「你回房吧？」
她還是害怕，還有恐懼，看見那麼脆弱的男人時，卻忍不住想伸手拉他一把。
丈夫紅著眼睛搖頭。
原本以為控制良好，丈夫還可以陪女兒過幾年，但沒料到，
這是來自古巴的新病毒，丈夫很快走了。
世紀末的黑死病，曾經那麼貼近她跟女兒的生命，最後燒成一抔土，撒在海裡，
那個記憶，這世界上只有她知道了。
丈夫不是最好的丈夫，有諸多缺陷甚至把自己暴露在死亡風險裡，
還確確實實使風險成真。每當想起丈夫熱烈看著自己的眼神，她卻只記得，
被愛的溫暖，還有對於包裹而來的惡習，那點不得不然諒解。
如果時光倒回到丈夫求婚那個時刻，她還是一樣，她會答應。
一下子，腦子響起十七歲盛夏蟬鳴，汗流浹背的她，身邊並排站著許雯霓，
風吹來女孩柔軟的甜香。
她覺得心臟被深深掐了一個指印，淤青了二十幾年，胸口內縮地悶痛起。
原來她能原諒丈夫，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自己還更愛那藏在光陰裡的殘影。
4.
在美國工作，許雯霓覺得事倍功半。
這是一個講求公平的地方，該有的機會，她都有。
到了一個階層，她卻眼見自己帶出來、沒有那麼優秀的本地人屬下，一步一步爬過自己。
社交圈的隔閡，她跨不過去。
亞裔移民、同性戀，兩個大大的標籤，像是碩大的紅圈把她點出來，
彷彿她是考卷上寫錯的答案。
許雯霓開始尋覓回亞洲的機會，然而太太並不想。
爭吵一旦開始，丟在地上還沒洗的襪子、披在椅背的襯衫，變成一摸就爆的地雷。
她讀到一本書，書上說，當你想離開一個人時，你才開始想盡辦法找盡藉口厭惡對方。
那不是對方的錯，是你自己想要離開了。
讀到這個段落，像是四五把斧頭連續劈來，每一把都正中額心中央。
跟太太的爭執，只是因為自己不愛了？
如果現在不愛了，當初為什麼還要結婚？
許雯霓尋思她們倆相識、交往的開端。孤立無援的留學生，對上地頭蛇。
地頭蛇太太，把她照顧得很好，帶她進入這個新世界，導引她到這文化裡頭。
想起來會臉紅心跳的凝視，低頭目光燦亮向上凝視的時刻，
她是一直被太太吸引的。
乾燥的夏末微風擦過面頰，她突然想起，一雙眼梢飛揚又帶笑的單眼皮。
記憶裡台灣的夏天潮濕悶熱，她站在林惠如身邊，深深望著，
不妄動，只是單純希望自己記牢這一分一秒。
那時對自己的承諾，她記得多少？她記得自己很喜歡林惠如，
喜歡到她說不出口任何讓對方為難的話，喜歡到自己胸口疼痛時，
慶幸她不久後將換環境開始遺忘。
結果過了好多年，一樣牢牢粘黏在骨子裡。
她喜歡太太的單眼皮，喜歡那白亮的門牙，就跟林惠如有點像。
也許剛開始的吸引，跟這個有關。然而太太跟林惠如是不同人，
這幾年一起生活，互相扶持的人，是太太不是林惠如。
一回神，車輪輾過水灘的聲音，配合門鎖開聲，太太回來了。
許雯霓想著，怎麼辦呢？怎麼說太太願意讓她回亞洲工作？
在一切思緒來得及排列成話語前，太太低低地嘆一口氣，用美國腔的國語說，
「我愛妳。我覺得妳去亞洲，妳就不會回來了。」
她抱了太太一下，「不會，妳是我的太太。」
5.
空氣瀰漫潮濕的氣味，繁忙馬路，車輛不斷地輾起水漬的聲響。
臺北的冬季，潮濕陰冷。
當女兒上高中，林惠如正式升任財務長。生活的步調加速，
期待的什麼很快發生，又錯過。
她有的現在流逝在通車、財務報表、email。生活的氣味越來越淡，
她想著，在女兒大學時，是時候把她送出去。
那是一個切分點，那個切分點之後，她是真正剩自己一個人生活了。
腦子胡亂想著這一切，天漸漸黑，手機一下亮起，女兒傳來簡訊說，
不回家吃飯。
林惠如回傳，「ok，注意安全。」
女兒跟她之間，像是室友。她努力遏止自己干預的欲望，那種想要支配參與的慾念，
與其說是為了女兒好，不如說是當年電梯間的殘影發酵，她有回不去的青春期，
她好怕最親愛的人跟她一樣，因為害怕而扼殺一個截然不同的未來可能。
那個未來，不知道是更好的，還是更差的。
當林惠如想起過世的丈夫時，決定放下這些意念，彷彿這些意念是背叛跟罪惡。
在不遠處，許雯霓從計程車走下來，望見不遠處有人招手，叫走她剛坐的車。
那張蒼白的臉，熟悉的氣質，腦袋一下子轉出林惠如三個字。
眼睜睜看著計程車載著林惠如遠去，車胎在地上揉出嫋亂的光影，許雯霓輕嘆一口氣，
繼續趕往晚宴的會場。
她找到回台灣的工作了。
但一切也如前妻所說，她一旦回到亞洲，就不再回美國。
她沒有變，是前妻找到了人生的摯愛。
曾經錯愕傷心，許雯霓在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前妻果斷傳真來離婚協議書。
她還是簽了，傳送回去，還自嘲幸好她們沒領養孩子。
花了好幾個月擺脫那被拋棄的破碎感，重新專注在工作。
一切上手的時候，她看見林惠如接續著她，搭上那台計程車。
有什麼東西離他們越來越近，吃完晚宴後，許雯霓豁然開朗，愉快地哼起歌來，
也許命運準備送她禮物。
6.
林惠如在計程車內，撿到一張員工識別證。
熟悉的臉孔，一樣的名字。難以置信許雯霓會以這樣的方式，回到她的生活，
像一片從空中砸落在腳跟前的瓦片。
隔天打去許雯霓的公司，把識別證寄放在櫃檯，然後留了自己的名字跟電話。
林惠如想著，要不要再聯繫，交給許雯霓決定。
就像那時候，要不要站在原地望著她，也是許雯霓的事。
不到午休時間，許雯霓就打來了。
她們一起吃飯，開始混入彼此的生活。
女兒賊溜溜地看著自己的媽跟許雯霓，回房間竊笑講電話。
暈黃燈光打落在餐桌，許雯霓臉紅，還在想林惠如女兒那抹微笑的意思。
林惠如從紅酒櫃裡挑了一瓶，醇紅的液體斟了半杯滿，又從廚房裡端來一碟切好的起司，
擺在客廳小几前，而許雯霓端著兩杯酒，隨她到客廳。
她們看電視，林惠如自然地靠在她肩上。
體溫讓她心跳加速。
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就在身邊。許雯霓掙扎，到底要不要摟林惠如的肩。
多喝幾口酒，身體鬆開來，她自然地搭著林惠如。
「如果妳方便，妳可以搬來一起住。」
林惠如跟女兒說過了，或許她會請許雯霓回家一起住，女兒賊賊地問，「為什麼？」
林惠如竟有些緊張，聲音有些乾澀，「我們是很好的朋友，而且都有些年紀了。」
女兒不太滿意地挑眉，「Whatever~我不討厭許阿姨。」
在走回房間前，刻意回頭做鬼臉，「就算妳們是超友誼關係，我也不介意。
你們自己開心就好。」
開心的感覺，一點一滴回流，溫潤地從中心擴散到四肢。
許雯霓牽起林惠如的手，十指交扣，「如果妳方便，我這週馬上搬來。」
電視上是什麼，不在兩人眼裡。
她們的如果從一雙眼流遞到對方身上，她們想，那些如果終要開花結果代代相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