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風和日麗午後,落地窗外陽光斜斜打進來,店家的貓慵懶伸懶腰,
毛絨圓滾地跳下椅子,蹲踞店門落地窗,向外望去,
淺灰影子斜在白磚地上,看起來像是等待,摻雜寂寞。
生意沒有太好的午後,連詩萍坐在高腳椅前休息。
母親過世,像是生命中的里程碑。在這之前,她每個月換一次髮色,
而在接到那個消息時,她衝去髮廊洗去染色。金黃垂軟的髮絲,落在肩上,
幾個星期後才回到黑;但不再是這年紀應有的全黑,摻雜白髮不少,
遠看是如貓影的淺灰。
在那個里程碑的時點,母親離世,她糾葛的情感也同時了結,
像是約好似的,在噩耗到來前一夜,她還在跟林月遙約會。
林月遙光裸的肩靠在胸口,裸背泛潮紅,而她掌間存留歡愛後的潮濕。
跟連詩萍認識三年多,林月遙覺得牽手擁抱就夠了,眼角瞥過那一臉壓抑的連詩萍,
忍不住覺得她有點可憐,可是她好懶得應承,也就裝作不知道。
連詩萍是她的女朋友,她卻常懷迷惘。她沒有再對誰動心,有連詩萍在身邊,
她覺得很安心,下午時光牽手散步,一起在小店裡喝杯咖啡,
看看書、聊天,就像很好的朋友一樣;只差在夜深無人的小公園裡,
連詩萍會像啄木鳥一樣,輕輕吻自己。
那像是兩團軟肉的撞擊,心裡很平靜,好像那是好朋友的搭肩、握手。
好些年前跟鄒其曠之間的激情心動,在她跟連詩萍之間,不曾出現過。
這樣穩穩交往,她也覺得很好;如果這是連詩萍要的,如此溫柔她給得起。
三年多,連詩萍要生日了。她站在鏡子前,扣上韓版長襯衫的釦子,
鎖骨若隱若現,靈動的眼轉著,輕輕嘆一口氣。
時間過太快,她發現從頭到尾的自己,一直這般不溫不火的,
而連詩萍像是養不好氣色差的犬隻,一下子眼眸熱切光亮,回過頭時,
她落寞地站在街邊抽煙,皮膚是白了,沒血色的青白。
指甲刮在夯土牆,粉粒剝離,她為連詩萍感到難過,還有些罪惡感。
她一直沒有想清楚,自己對連詩萍的感覺是什麼,當下的感動化為允諾,
她常擔心允諾太輕易,太耽誤連詩萍。
在鎖骨噴上香水,林月遙挑眉看著鏡子上方的時鐘,滴滴答答從不停歇的時間,
把她們倆認識到交往推移了三年多,她們交往一年了。
再幾分鐘,連詩萍要來接她,在車陣裡穿梭,這些香水味最後剩多少她也不曉得,
現在粘在身上的香水,經過廢氣淘洗,噴附的動作可能是徒勞。
連詩萍在她身邊流轉,也許是一樣的徒勞,天賦的問題,
連詩萍也許不是深入骨血,讓她下定決心的人。
忐忑地試試看吧,叮咚電鈴聲敲響這一夜。
對林月遙而言,上次做愛的時候,已經好久以前,而這是連詩萍的第一次。
動作很輕、很溫柔,全身毛細孔約好似地在同一時間張開來,
接收濕暖鼻息瘙癢,像是打氣上沖的熱氣球,她飄浮在半空中,
地面一小點是她越來越緊繃的身體,發燙喘息呻吟,緊抱住連詩萍,
下身濕淋淋從有些酸刺到舒坦,異樣的刺激散開來,她在亂流裡震動,
連詩萍的汗落在她胸口,囓咬的酥麻從頸子拔上腦門。
高潮之後,她翻過身背對著連詩萍。
過程很舒服,但是做完以後感覺很空,身後的連詩萍雙手環抱自己,
她仍持續失溫,原本胸口盛著滿滿激情就像泡沫一般破了,
剩低低的一汪冷水震盪,漣漪散開來,只有自己不知所措的模樣,
她根本不記得連詩萍怎麼看著她,即使皮膚還記得視線的熱度。
林月遙換好衣服,抱著自己哭了。連詩萍慌了手腳,不明緣故地道歉,
以為自己做錯或弄痛戀人,淚汪汪眼眸皺成一團,
輕輕抬手戳穿她紙糊的幸福假象。
「對不起,我喜歡妳但不愛妳。」
色彩流失只在一瞬間。暖黃檯燈忽然間抽乾,乾巴巴的灰色。
紅色地毯像是血跡乾了變成黑色。
她好像僵笑,還是送林月遙回家。從難以置信的喜悅,到分手,原來這麼快。
還來不及任性地情傷頹廢,她接到母親過世的噩耗。
所有的事情,擠在小小一格的幾小時內,若能稀釋在長長生命的時間裡,
讓她來得及傷痛跟頹廢也就好了。
遺容的蒼白在她眼裡,像是一尊時間永恆的雕像。人生的去處就在這裡,
而昨日告別的戀人,雖是帶血地剜走心頭一塊又熱又燙的肉,
但是她還沒有失血到淪為一尊永恆的雕像。
冰冷蒼白的冰櫃,才是永遠的失去,心口上一個永遠不會長出肉的洞。
她把頭髮染色去掉,辦喪事,休學一年。她的頭腦暫時無法塞入任何知識,
唯有身體持續的勞動,讓她感覺身體還是熱的,她還在呼吸,她還活著。
不曉得是長期染髮的緣故,還是高密度的事件攻擊,
她一張年輕的臉,搭惹眼的灰白短髮。
咖啡店門的風鈴響起,店貓一溜煙鑽出門縫,在街邊跑,連詩萍忙地跳下高腳椅追貓。
客人似笑非笑瞥她一眼,跟店長點餐了。
抓到貓走進咖啡廳時,聽見那客人圓而平正的捲舌音,心想又是中國人。
這一年來,店裡中國客人逐漸變多。
店長虧說,自己招來的粉絲,自己處理;查一下網路,
她的拉花照在小眾部落格裡出現過幾次。
中國客人收過她手中端來的拿鐵,濃眉大眼笑開來,「真可愛,等等另一杯拿鐵,
幫我畫一隻狐狸。」
連詩萍微笑點頭,到後台看看店長,店長肘擊她,「這次是什麼挑戰?」
店門的風鈴又響起,店貓再度蓄勢待發,這次連詩萍學乖了,一把撈起這隻貓,
關在小吧檯裡由店長看管。
來人很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這一年她的記憶變得模糊,很多事記不清楚。中國客人站起身,熱情招手。
117.
林沁拿到澳洲籍之後,第一次出國地點是台灣,再不去台灣,
被這位台灣姑娘忘記可就不好了。
相見地點由陸行琛決定,就是這間有一隻貓、還有灰白頭髮的安靜咖啡店。
店員眼神遊魂似的散淡,手藝倒是如陸行琛所說的,拉花很漂亮。
背影清癯微微駝背,頭髮沒什麼精神地還在頸子,嫩白的皮膚在髮梢後若隱若現。
台灣的這一款人,還針對她的胃口。偷看店員時,陸行琛就到了。
灰頭店員利索,一下子端上畫了狐狸的拿鐵。
陸行琛笑開來,啜飲一口,沾了一圈白泡泡在嘴邊。
隔了許久再見,熟悉感幾分鐘就圍上心頭,暖暖的,下午的陽光漸斜,
客人多了,咖啡店鬧騰起來,她跟著陸行琛走,到她家當沙發客。
陸行琛一樣是她喜歡的樣子,然而當初輾轉反側的戀愛心情,像是天邊散淡的雲朵,
朦朧一點形狀,已經看不真切。
她曾經牽腸掛肚,回頭看竟然像是自己跟自己玩得心理遊戲。
喜歡的心情,卻也是有重量地沈積在體內某一處,成為一點懸念的底泥,
讓她後來沒有再產生類似的心情。她以為是因為自己還留戀,見面時,
發現已經不是那刻的心情。在奇異的時空裡,因緣巧合只發生過一次,
在之後就像熄滅的火燭,悄然黯淡,空氣中瀰漫燒不完全的辛辣臘味。
在台灣,現在如此親切已足夠,她愉快地跟著陸行琛走。
另一頭咖啡店裡,連詩萍有點煩惱。她撿到一本護照,那個中國人的。
「怎麼處理啊?」她問店長。
店長想了一下,「拿去警察局如何?」
「嗯,那我先放一天,再拿過去。也許她發現,隔天會再來找。」
「也好。」
十一點多完成收店作業,回家。夜裡都市的塵埃沈澱下來,溫濕的空氣黏在臉頰,
幸好單車的速度切開空氣,風緩解了粘溼的不適。
連詩萍特別喜歡夜裡的單車行,輪子轉動時,街景往後退,
流轉中,她得到一切都停下來的錯覺;那些分分秒秒在眼前閃過的光影,留在她眼底了。
過了一段時日,反芻她跟林月遙之間。她覺得林月遙愛她,
因為愛得夠,才敢在她生日時坦白地說開來:不愛。
她相信她還是被愛的,儘管跟自己所預期的形式不一樣。
很久沒有跟林月遙聯繫,而不聯繫就像是默契,她們在彼此的心裡打勾勾,
約定好她們在那個時刻告別,未來不太有機會再見;但也或許會見到。
這不是永遠的訣別,這只是把擦身而過的機率拋給上天抽樂透。
有時會想,再遇見林月遙是什麼樣場景?就像在等紅燈的路口,她思緒便漂到這一點上。
上天還沒給心想事成的機會,綠燈亮起,連詩萍踩踏板繼續往歸途前進。
流轉的周遭,像是卡通一般。如果她母親在世,一定不允許她休學,
「沒志氣」地窩在咖啡店當店員。
從記憶開始時,她就是讓母親失望的人。別人家的孩子上資優班,她考倒數。
在私立學校時,別人家的孩子規規矩矩,她跟著Lego大玩特玩,還小小混了幫派。
別人家的孩子遇上家人重大疾病,都會乖巧守在床畔,
只有她自顧自地在外玩耍、跟著林月遙跑。
在母親眼裡,她一定很糟。可是她沒有天份成為母親心目中的樣板女兒,
數學題別人練一遍就會,她需要十遍。
說到剪紙、畫畫、運動,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很出色。
這樣的天賦卻不是所在環境要的;有這樣的天份只配去「放牛班」,
她也是努力一番才擠到中間的那個班次,才遇得到Lego。
在那個班次,有錢人太多。她還在台灣念科技大學,Lego已經在美國,
其他同學也分散在世界各處。他們根本不是同個世界的人,而她一直是異類,
在林月遙的生命中,也是一樣的;她就不是個會唸書的聰明人,跟林月遙不是一類人。
一直迷惘自己的位置,碰上咖啡店店員這個職位,她做得得心應手。
好像一株長根的幼苗,她好像在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緩緩調整。
胸口那個洞,是她跟母親之間的遺憾。來不及看上最後一面,再也沒機會和解了。
隔了很久她才想到,如果有機會,她很想告訴母親,
她會以自己的方式生存,可能不符合母親的期待,但她會負責任過好自己的人生。
當母親過世了,她失去叛逆的藉口。
各色奇怪的髮色,除了要標誌自己在班級裡的位置,也是招惹母親叨念;
讓空間裡堆滿聲音,讓自己成為話語的目標,那話語的內容不重要,
就像夜店裡噪音電音沒有意義的嘶吼也不重要。
重點在人群隱身在其中,在少人跳舞的舞池裡扭動,好像是被注視的。
後來她才發現自己有這樣的需要,所以利用Lego曖昧不明的情愫填補自己的空虛。
Lego美其名為「兄弟」的喜歡,隔了許久想起來,跟她對林月遙的心情一樣。
喜歡,但不敢說,怕失敗,怕自己沒資格。
從小被嘲笑胖到大的Lego,或許跟自己一樣疑惑,即使Lego家是土財主的富。
Lego出國之後,她滑臉書看到幾個動態,好像看到Lego跟一個白人女孩在一起了,
一樣胖胖的,但笑得很燦爛,遇到對的人,變成發光體。
手機裡僅存幾張她跟林月遙的合照,染了綠色頭髮的自己笑得羞怯,林月遙有點僵硬。
她好像看到自己身上那一抹淡淡的光暈,她曾經在林月遙身邊感到幸福,
即使是紙糊的自欺欺人,只要能在林月遙身邊,林月遙能看見她,
她好像就有一口氣足以存活,當一隻病態的蚍蜉。
林月遙愛她,所以放生,讓她不必卑微,像一隻冰封千年的單細胞生物,
在解凍時,憑藉僅存的生之意志,掙扎進化。
她不是最好的人,但她的存在,好像有點意思,有一些屬於她的位置,在空間裡成型。
吧檯的那張椅子,店貓見她時又討摸又戒備的樣子。
這些孤獨的時間,讓她安靜下來。她所知道的一切,不是誰告訴她的,
她從生活裡緩緩摸到、抓到、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
她依然不起眼,但她再也不需要躲在電音重節拍之後,在舞池中央扭動肢體,
藉此感覺被注視的美好。
無論是否有人注視她,她可以專注心神做好一件事。
現在的她,只要如此便心情平靜。她不再需要太多目光,
想起來最需要的那雙眼眸已經化為枯骨,而再隔幾年她要去撿骨。
打開門,點亮立燈,開音響聽海濤的聲音,待洗的衣物整理好,塞入洗衣機,
然後進浴室沖澡,時間到了把衣服晾起來,小陽台一片小衣服海。
她井然有序的生活,歸功於保險金跟遺產,雖不多,幸好包括這棟小小的房子。
年紀輕輕的有房階級,好像讓她成為人生勝利組;
她的勝利源自於那來不及和解的親子關係。
勝利這件事,頓時披上慘淡的色彩。她開始明白,那些看似勝利的其他人,
可能也是一樣,在背面千瘡百孔,只在台前煥發奪目。
當這世界沒有圓滿時,她平靜了,終於接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