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慣例,典禮會在西敏宮前,以前的國會廣場舉行。
原本壯麗的西敏宮自從被炸毀之後一直沒有重建,只是做為一個紀念園區,平時不對外
開放,維持著爆炸之後的原樣,囤積在地面下的大桶辛香料讓這場爆炸華麗綻放,昔日偌
大的西敏宮幾乎只剩舊時維多利亞塔下的斷壁殘垣,加上焦土在幾年之後長出一片草本植
物,荒煙漫草的,簡直像個廢墟。
時間還早,她支開了祕書和司機,安靜坐在據說是飛機降落的地方-當然,這也只是從
幾片金屬殘骸推測出來的結果,或許經過了這些年,鑑定專家們可以再有更多的發現,但
那也不能如何。
她寧願自己保守這些秘密,不再和別人分享更多有關英雄貝德的任何蛛絲馬跡。
太陽已經升起,薄霧漸漸散去,這是她第一次踏進這個地方。
她以為會有排山倒海而來的回憶與恐慌將她淹沒,也準備好面對這些,但此刻踏在稀落
草地上,這片遺跡意外的不令人害怕,幾乎沒有任何能供人勾勒起事發前的原貌,難以想
像爆炸的畫面。
或許實際上留下的證據都不重要。她害怕的是自己的回憶,此刻或許是西蒙與母親的話
,她終於稍微有勇氣踏進這塊禁地。
草長的並不茂盛,卻也不到能在上面野餐的平易近人。或許了解伊莉莎白的心情,從西
蒙還是首相時,這塊遺址就一直是被封閉著,立了塊紀念碑舉辦啟用儀式發了新聞稿就過
去,以爆炸留下的殘留物危險為理由,除了前方的國會廣場外平常不供外人進入即使他
們都明白,這會是個深具寓意與教育性,極能激發愛國心的場景。故事還流傳著,事發現
場
卻無人聞問,未免奇怪。
少了建築物的遮蔽,視野寬廣,她安靜凝視河邊,因應特殊節日而交通管制的橋上空空
蕩蕩。
雪萊就是在那座橋上和父親一起抬頭望著呼嘯而過的戰鬥機嗎?她想起那個故事,想像
著雪萊兒時的模樣,不禁微笑。在墜落之前,雪萊曾經,再望一眼那座橋,再端詳一次那
座她們曾在空蕩清晨裡一起遠眺的大笨鐘嗎?
她掏出懷錶,就著不甚明亮的天光撫摩著錶殼背面的花紋,陷入沉思。
「好久不見,組長。」突的一道沙啞的女聲在她身後響起,是來自過去的鬼魂。
太過不巧的清晨,過往的人物約定好般朝她襲來,脆弱的她無法防備抵擋。
她反射性地將懷錶藏在掌中,慢半拍的回頭對上那抹矮小人影,逆著晨光,那雙澄澈大
眼有些晦暗。眼前的鬼鴞,看上去又比印象中來的瘦了些,一頭不知何時留長的棕髮束起
,露出明朗輪廓,此刻穿著普通大衣長褲的她,如果不對上那機警銳利的眼神,走在路邊
都不會有人回頭多看一眼,更無法把這矮小的女人與帶領游擊隊對抗政府軍的勇猛英雄聯
想在一塊。
失去了戰場的士兵或許下場就是如此,如果雪萊還在,或許會和此刻的鬼鴞相似。她有
些恍惚的仰望表情柔和卻不帶笑意的鬼鴞,突然感覺心頭一陣柔軟,卻同時湧上愧疚。
即使她明知道,自己永遠給不起鬼鴞想要的,甚至無力為她做些什麼。
而也這並不是個適合說客套話的早晨。
伊莉莎白凝視著那張不再熟悉的面孔,慢半拍的想起這一天不僅僅是對於她自己,對於
鬼鴞來說,也一定是難以忘記的日子。
如果不是那個早晨,那個遠方的爆炸…
「我啊,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看待雪萊…儘管,她根本不需在意我怎麼想她。」鬼鴞
微笑起來,安靜在伊莉莎白旁邊的草地上坐下,動作仍然俐落安靜的如一抹影子般,歲月
讓她的五官看起來柔和好看許多,只除了她眼底的桀傲與偶有的陰沉才能窺探出從前模樣
。
「她曾經對我很溫柔,教了我很多事情,在被你殘酷拋下的時候,是她解救了我,卻也
是她奪走我所愛之人全部的心神,還在最後把我騙得太慘…不過,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想
她。」
「是啊。」伊莉莎白低笑,今天的天氣與八年前太過相似,讓坦白與反省變的不那麼困
難,而那個早晨似乎從來就只是上次眨眼之間,儘管那天早上她們誰也沒見著雪萊。
「如果不是那該死的女人設的局,妳會在歷史課本上多兩行描述,還會有張妳領軍保衛
民眾的照片,然後你會飛黃騰達,成為某個部長或議員什麼的。」
「是我自己太傻,才會忘記做自己該做的事。」鬼鴞深吸口氣,微微仰頭凝視著她,那
樣平鋪直敘的視線讓她有些不自在。「知道嗎?我並不在乎那個,比起那個來,我更在乎
自己是否被愛…我只是討厭我自己,就是永遠都不可能像你們兩個那般的果敢決絕。」
不,不對,那女人才不是像自己這樣的心狠手辣。
雪萊.貝德不過就是秉持著她善良到可悲的心性,與自己的優柔寡斷掙扎許久之後終於
在最後關頭毫無選擇地做了對的決定。
「鬼鴞,我們現在討論的話題跟高中女生沒兩樣。」
她有些悲傷地搖搖頭,然後抬頭仰望一片灰濛但亮的刺眼的天空。「我們都不勇敢,所
以她才會把自己弄死而我則跟個活死人沒兩樣。看看我,連主動找妳說句話的勇氣都沒有
。」
「是啊,妳真讓我失望,因我曾如此苦苦迷戀著你而你卻轉身把自己的情感全部收起
冰封,誰也沒給。」
然後鬼鴞以她低啞的聲音笑了起來,一雙大眼裡卻毫無笑意,直勾勾地望進她,並不凌
厲,但她吐出的每個字都重重的衝撞伊莉莎白。
「我每個紀念日都會來這,卻總沒見著妳,伊莉莎白,妳是太無情了或者太懦弱?不只
如此,只要妳想,你願意透過什麼管道都好,以妳的能力,沒道理會…反正,最後妳只是
躲在鷸的旁邊,摀起耳朵蒙上眼睛,扮演全世界最精明能幹的瞎子,去你的責任和忠誠。
你的逃避,讓我,讓羅傑,甚至,我想,雪萊吧,你讓我們蒙羞,感到受辱。」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臉色發白,狼狽的撇過頭,緊緊握住手裡的懷錶,掐著掌心
發痛。「這又與你或羅傑何干?」
「羅傑。」鬼鴞瞪著她,低啞的聲音此刻像是硬生生從齒縫之間擠出來那樣。「從他脫
離自由英國之後,你一直都有派人盯著他不是嗎?不會不知道他去了哪吧?嗯?」
「天騎兵計畫,那小子狡猾的很,我根本無法知道他在裡面做了什麼,或許他是見過雪
萊吧,你想告訴我他們有過什麼故事嗎?即使如此,那又如何。」伊莉莎白深吸口氣,僵
硬開口。「何況,我也不敢去問他。」
「不敢?」
為什麼這個早上,每個人都來討論她最不敢討論的人?有誰會比自己還要更痛?
心底有把無以名之的火焰在燒灼,讓她痛得幾乎快要尖叫出聲,她猛的站起身來,風吹
散她的長髮,晨光打進她的雙眼引來刺痛,她居高臨下的瞪著鬼鴞,大口喘氣。
「是,我承認我不過是個懦弱的女人,但我為何要告訴你們這些?我逃不逃避又與你們
何干?失去摯愛的痛,你們能替我承擔嗎?在我每夜做著惡夢,哭著醒來的時候,你們能讓
她出現在我身邊嗎?已經有太多我無法承受的過去,你又怎麼能要求我主動去追問更多有
關她的事情?何況,都不過就是…」
她牙一咬,絕望的,大聲將最不敢說的口的話說出。
「該死的,那不過就,再也只能是故事罷了!」
像是核彈爆炸之後帶來的真空,她狼狽地死瞪著腳邊荒蕪的草地,咬緊牙關忍住顫抖,
感覺心臟像是被硬生生泡浸冰水之中皺縮成一團,帶來尖銳而真實的刺痛,一片寂靜只聽
得見自己的耳鳴,身體幾乎要承受不住重量,空氣稀薄的要令人窒息。
然後一滴接著一滴的液體滑過臉頰落入土壤,原來她冰冷的心還能凝結出灼熱的淚。
不該是這樣的。今天早晨,她本來以為自己能夠勇敢些,她以為過了整整八年,自己應
該做好面對這個事實的準備。
但為什麼還是如此疼痛?即便她努力回想起兩人最快樂最甜美的回憶,那也只能叫她更
無法自抑的後悔
「我很抱歉不能為你分擔任何痛苦…但是伊莉莎白,」沉默之中,鬼鴞緩緩開口。
「你怎麼就能確定,那只會是個下了結局,再無法被改寫的故事呢?」
「羅傑在脫離組織後自己找到關係,趁著天騎兵計畫急需機械相關背景的人手,弄了份
清清白白的身家證明,混進去天騎兵計畫所屬的第七中隊。
他在裏頭也費心沉潛了好段時間,本來打算找機會偷到設計圖,後來又覺得這樣效益不
大而放棄,最後他決定在天騎兵計畫還沒來的即進入量產之前就先把原型機毀掉。
你也知道羅傑裝笨的時候是什麼德性。他在裏頭動了不少手腳,甚至找到潛入塔台控制
雷達的管道,畢竟遙控本來就是他的專長,但是這一切他都很小心,還把自己裝成笨手笨
腳的鳥樣,所以也很幸運地一直沒有被起疑。
為了完成這個計畫,他在原型機上設了遙控裝置,只要有辦法進入塔台,他甚至能遙控
讓戰機在半空中自爆…最好的時機,就是原型機試飛。只要試飛失敗,整個計畫勢必得延
宕下來,更棒的是,在半空中爆炸幾乎很難找出原因,他可以輕鬆的從計畫中全身而退。
更好的是,大隊長雪萊.貝德中校決定親自執行第一次試飛任務。貝德在菲律賓戰勝之
後就被調回倫敦親自掌管這個最為機密關鍵的計畫,也幫忙訓練一批精良的飛行員,更讓
整個計畫的進度超前許多,重要的是,若計畫成功,由貝德駕駛的M-44絕對會是空中最危
險的戰力,總地說來,除掉她所帶來的利益將遠遠勝過毀掉M-44原型機,而若是能一石二
鳥,那將會給莫德雷帶來更致命的傷害。
但在最後關頭,羅傑猶豫了。
做為基地裡少數的外來者,他的人緣並不好,總是獨來獨往,雖然不至於被欺負,但也
總是被排擠到邊緣。當然,羅傑不在乎這種事,但雪萊似乎發現了。她對羅傑十分關心,
雖然不是很會說話的人,但她努力表示善意,即使只是在機堡等待起飛之前的空檔跟他說
些飛行員的故事,平時也對他照顧有加…在社會上打滾了這些年,羅傑當然明白那種看起
來越是溫和平凡沒有脾氣的人,發作起來就更是執拗無法阻擋,越是危險致命,越是應該
盡早除掉。
可他仍然猶豫了。他的直覺告訴自己,雪萊確實有怪異的地方,但她不同,她不會是那
種殺人不眨眼的軍人,相反的,雪萊把每個人都當人看,即便是像羅傑這樣低下無足輕重
的機械兵。
最讓他感到不對勁的是雪萊在執行試飛任務前,那個清晨跟羅傑說的故事。漢娜.瑞奇
,德軍的女英豪,作為當代首屈一指的女性飛行員,德軍用以大力宣傳女性參戰的模範,
羅傑當然知道這號人物,但當雪萊提起這個人,說著她的故事時…語氣並沒有崇拜或憎恨
之意,但那平靜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點不對勁。
因為,雖然雪萊沒有把後續故事說完,不過漢娜.瑞奇最為惡名昭彰的,莫過於她親自
參與的一連串自殺攻擊計畫,這點雪萊不可能不知道。
這樣的人不像是走狗。雪萊.貝德,一定另外有自己的打算。
後來他選擇放棄在試飛時引爆飛機的計畫。相反的,他趁著之後頻繁檢修的機會,在彈
射椅的控制桿上動了手腳。」
「在十一月五日正午,執行軍演任務的M-44自行改變航道,關閉無線電,開始往西敏宮
俯衝之後的五秒鐘,羅傑趁著混亂闖進塔台,按下彈射椅的遙控裝置。」
鬼鴞一字一句說的清晰,她瞪著鬼鴞身後那片蒼茫的陰灰天空,腦中一片空白。
「換言之,八年來,你以為已經在爆炸之中灰飛煙滅,骨骸無存的雪萊.貝德,還真實
活在這個世界上。」
「羅傑和我原本都決定尊重雪萊的選擇,保守這個秘密…」鬼鴞看著她,吞了口口水,
眼神卻沒有一絲猶疑。
「雪萊她,或許已經不是以前讓你愛上的她,而你也早已不是那個她記憶中的你。但是
此刻看見你,我決定還是相信這世界上有一種絕對的可能。」
「我…謝謝。」
「這是為了我自己。」鬼鴞溫柔的以指腹抹去她眼角淚痕,笑的苦澀但坦然。「我們都
該放自己自由了。不過,我並不知道雪萊的行蹤,只有羅傑才知道,而我並不確定他會不
會願意告訴你…」
遠方她看見等在外頭的秘書正對自己拼命招手,滑稽的不停誇張比著看錶的手勢。是時
候該去整裝然後上台為紀念典禮致詞了。
「不管她在哪裡,成為怎麼樣…」
她站起身來,再次環視這片荒蕪的園子,吸了吸鼻子,以手背揩去眼角淚痕,然後露出
微笑,對鬼鴞揮了揮手,頭也不回的往外頭正候著大批群眾的會場走去。
「我會找到自己,然後找到她。」
無雲的微陰冬日,肅穆的音樂奏起,伊莉莎白.恩斯特,一派優雅莊重地踏上講台,看
了看台下坐著她所愛的人們,遠遠的看見路正對她揮著手,旁邊坐著面無表情的母親,對
她眨了眨眼,而坐在最前排的西蒙正微微頷首,露出一個幾不可查的微笑。
然後她深吸口氣,以她最莊嚴真誠的語調開口。「十一月五日,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
。而雪萊.貝德,我最勇敢正直的同伴,我們將永遠愛她,永遠記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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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雖然現在才說似乎已經太遲,但如果不想看HE的同學請不要再看下個短篇了
不好意思拖了好久,有任何意見也還請不吝指教,祝大家開工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