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天空密雨綿綿,像粉塵一般黏在外套上。店長拉下鐵捲門,打了噴嚏,
抹抹鼻子,仰望透紫的夜空。
才剛把連詩萍推去給中國客人,她一下子心下有股熟悉的刺痛,
記憶反折的點,就在剛才,只是這次她是當年的店長,連詩萍是她;
好在連詩萍對她沒有那個意思。
初出茅廬時,她在金山的一間咖啡店打工,店長是個已婚的馬尾女人,
送給她「小二」這個名字,此後她像護身符似地掛在身上,
蕩在胸口,當人家問她叫什麼,她說了本名,不忘以一句「叫我小二就好」,
當作句點用。
她有病,偏喜歡那些不可能的對象。越是不可能,心裡越要緊,
嘲笑自己是不是犯了紅玫瑰白玫瑰病,要不到的最珍貴,
嘲笑自己跟想像戀愛就滿足了,在金山的咖啡店一直待著,
直到店長跟著丈夫一同移民澳洲。
店長像是托孤似的,像是相親那般塞了一個不錯的女人在她身邊,
但這一段感情不到一個月便陣亡。
是她的錯,她不愛便不該嘗試。當她離開同居處時,那女人看她的目光,
燒起她血液,羞愧、罪惡,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上面插一株仙人掌當作自己不存在。
於是,她對澳洲有股複雜情緒,有些厭惡又有些憧憬。
那裡是店長的落腳處,那裡是奪走店長的地方。
她也明白自己幼稚,都多大人了,還在玩單戀的遊戲,自己玩死自己,
當雨夜襲來,她想著,才推著連詩萍出去認識新人,她也該推自己一把,去L Bar轉轉吧,
找一個不認識的人聊天。
只要說著不負責任的話就好了,千萬別再多餘地承諾什麼。
吧裡人不多,靠窗坐著一個安靜的大學樣女生,低頭翻書。
小二坐在隔壁桌,點了一杯雞尾酒給隔壁。那女生抬頭看她,有些驚訝,
小二溫溫笑了,當年店長說,她笑起來像沒什麼心眼的小孩。
過了幾年長魚尾紋了,她還是常聽到這樣的說法,也就是無害。
女生說了謝謝,繼續低頭翻書,而她輕鬆地笑了,從書架隨意抓本雜誌翻。
沒有言語的對話,留白的足夠讓她幻想所有可能。
也許這個女生來自鄉下,在臺北念大學孤身一人的?
也許她在等人,但被放鴿子?也許像泡沫般向上衝,
在夜裡做白日夢,飽得她一下子起身結賬。
沒有發生任何事的一夜。她半吊子地期待的變化、新的刺激,沒有發生,
在離開L Bar時,她鬆口氣地安穩,又微微悵惘。
她如此猶豫不決,如此不清楚自己要什麼,才如此虛度。
她正要跨上機車,那女生追出來,「等一下,那個酒錢...」
小二笑一笑,「我請客了。」
「妳急著走嗎?讓我請妳喝一杯。」
「噢,好啊。」
把機車塞回停車格,重入L Bar。她們聊天,聊陌生人必講的天氣,
講城市,講工作或者學校,講著彼此喜歡吃的、喜歡玩的。
承載基本資訊的話語一下子架構出那女生的基本塑像:
臺北人、念法律、叫Evonne。
她們都喜歡咖啡,聊得熱情,小二約她到店裡來,她請「首席咖啡手」做咖啡給她。
於是,隔天,小二都暗暗期待著,
漏看了連詩萍臉面異常的暈紅,還有屢屢拉高領子的小動作。
121.
草莓印記特別惱人,連詩萍一臉煩躁地拉平領子。
連詩萍紅著臉,推拒林沁,林沁挑眉邪笑,才不管她,盡情嘶咬,
身下人從僵硬到棉花般軟,無骨、熱燙。
單車騎到一半,臺北下起雨,連詩萍發窘,紅燈時停下回望林沁,
林沁璨笑起,「可以送我回飯店嗎?」地點聽起來不遠,連詩萍便繼續踏著腳踏車,
靠近飯店時,她停下腳踏車放人,但林沁抓著她的手,拉她進去。
她錯愕地望著林沁,林沁眨眼,「陪我喝酒啊。晚上下雨沒得玩,妳陪我一下。」
「我想回家...我還有事...」
「也許妳這輩子只見我這麼一次。」
她心軟了。許久沒接觸台啤,開一罐喝一罐,她放鬆靠在沙發上,
說著只跟見一次的人能講的。
很久以前她喜歡一個人,但那個人心裡有別人。後來家裡出了事情,
突然間心就空掉了。連詩萍說得平板,久遠得像別人的事,
但她依稀感覺遠處的震動,像是一群斑馬自遠方奔向自己,塵土躁動,
空氣不安,她有濕了眼眶的衝動,可是又空得流不出眼淚。
那又怎麼樣呢?都過去了,她停頓時喝了一口啤酒,輕輕對自己說。
林沁搭她的肩,淺淡說,「我也一樣,我喜歡過一個人,她心裡也有人了。」
後來她一個人留在澳洲,她有一種被丟下的錯覺,可其實她們之間本無承諾。
「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問過她。妳有勇氣,好樣。」
「也不是勇氣...只是很想知道,很想放棄。」
「呵,妳不夠懂自己。妳問了妳只是期待自己想聽的答案,被拒絕了妳也沒走不是麼?」
頭靠在沙發後,連詩萍空空地說,「不重要,都結束了。」
林沁棲身耳朵靠在她心臟處,低低地說,「妳的心臟跳得一揪一揪,妳少來了。」
連詩萍推開林沁,「過很久了。過去了。」
「好啊,那我們來玩。」
不要,她要說出口,嘴脣被咬住,林沁強勢地吻她,頭昏腦脹,
鼻息濃酒味嗆來,她想推開,雷擊的震動感自體內深處蔓延,她有感覺,
誠實得不想推開。
很久很久沒有這些肢體觸碰。被一雙酒氣纏繞的野性眼神烈烈注視,
被親吻、擁抱,撕裂感由下而上衝上腦她倒抽一口氣,林沁緩下動作,
意會到什麼,重新溫柔地吻上她的唇,她的耳畔。
她的第一次交給也許只見一次的外國人,隔天移開那隻重重環在腰上的白手,
腰酸背痛趕開店。店長心情很好,沒虧她。
她心情有點亂,卻又莫名地有些好,有什麼彩色的東西在遠方搭成一條橋,
像是碰不到的彩虹。
旅館門關上,林沁睜開眼,雙眼無比清明。
一個晚上,她沒睡沉,只是放任自己抱一個陌生人在懷裡。
她不真正認識連詩萍,連詩萍也待她是陌生人。
喝酒時像是彼此心臟通了管子,那些故作平淡的酸直接刺進她心裡。
如她所想,連詩萍果然是笨,她喜歡的那種笨法。
可再過幾天,她就回澳洲了,而現實也是她對她瞬間心疼以致氣憤的人,
半點也不能承擔,幫不上忙。
未來既不可言說,那抓緊當下,握緊溫熱撈起火花,這一刻真實的接觸,
就當做是愛。
身上的紅痕,驗證前夜激情的真實,而非睡不沉遺下的殘夢碎片。
難以辨認的衝動,莫名悵惘,很想抓住什麼,類似愛的感覺,
此刻卻不確知是愛還是自我的投射。
林沁繼續在咖啡店關店前,坐入咖啡店等待。
其他的地方的遊玩好像不重要了,而連詩萍尷尬地看著她,而她熱烈回望。
連詩萍帶她回家,心裡不踏實,暗罵自己是色欲熏心,竟讓陌生人進家門。
林沁放下隨身行李,翻找出一瓶透明液體,挑眉說,「趴下。」
「幹嘛?」
「幫妳按摩。我看妳的站姿,眼睛都看累了。」
微微駝背,對脊椎很差。連詩萍白皙後背,幾個紅痕都是她昨夜留下,
她莫名愉快地扯開笑靨。
油很冰,帶著刺激的氣味。林沁推按的手法很舒服,她眯眼享受,雙手垂在沙發下擺晃。
如果這是壞人,她現在會被迷昏,被販運吧?
如果這是好人,或許就是她了?
如果這人不好也不壞,那或許她們之間就到這裡。突然有些眷戀跟煩悶,
她轉身,裸胸正對林沁,雙手抱上她後頸,輕輕囓咬嘴脣,
親密跟細微的感覺,突然淹滿胸懷。
也許是明知不能留下,才這般眷戀。
也許是她就要走了,才接受得自然,熱切回應。
摸不清自己,就是莽撞地投入。林沁心心念念,她確實就要離開,
確實要回歸日常,眼下的一切只有抱緊,狠狠把握。
那種貪歡的濃烈情緒,讓她混亂。
隔天,連詩萍打電話請假,對那尚未醒來、雙眼皮疊了好幾層的林沁說,
「這幾天我陪妳在台灣走走。」
林沁像是撒嬌似,捏一下連詩萍的手心。那一瞬間,她們好像是真的戀人,
下一刻,失落地心揪一下。
連詩萍淺笑,嘴裡嚼出苦味,她們也只有現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