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季濕熱,毛細孔密實堵滿,流汗流得勉強,內裡積聚的熱濃縮一處,
李怡欣要炸開來,汗涔涔快步躲入辦公大樓。
大廳冷氣開得特別大,涼爽一時,她又忽然覺冷,仰灌礦泉水,
大樓天井中央圍網,乘著光線畫花她的臉。
每一棟大樓都有故事,當到公司報到,她看到天井圍的網,
便找機會問前輩,這裡曾經出什麼事嗎?
說是前輩,也只大她兩歲,早到公司一年的女生。
對於前輩的第一印象,是她一頭半長髮亂翹,笑顏明豔如撒哈拉沙漠的藍天,
大眼裡的野,像是黃沙藍天對比角力的刺激煽情,
李怡欣初見時,心窩灼燒刺痛。火舌光焰眩目,盈握不得,
她卻感覺自己的手伸上前要捧住那團火了。
前輩上個月離職。記得一個人,需要名字,
李怡欣不願讓步,想起時只逼自己給代號而塗銷名字;
名字如言靈,當她認了形符,如殭屍片裡的人血點屍,
已經死了的再度動起來,但不是活著而是讓呼吸變成噩夢,
小心翼翼地呼吸以免胸口劇痛,不要讓殭屍找到還在呼吸的人。
過去的人必須過去,前輩只是前輩。
「以前有人跳樓,後來就加裝這網子了。」
她還記得那時寒毛直豎的怕;她從小怕鬼,又愛自己嚇自己看一堆殭屍片、鬼片。
「那個人沒事吧?」
「聽說腦漿爆出來,樣子很慘。」
「好奇怪...怎麼在辦公室跳樓...」
「不曉得。」前輩喝一口熱茶搓手,「跟妳講這個越講越冷,繼續去看其他部門喔。」
李怡欣跳槽到現在公司之前,已經做過類似的工作,
一週左右,業務已經上手。前輩之於她,仍是同事。
午餐一起吃,聊無關緊要的事,眾聲歡笑,
她匍匐穿過四面八方射來的視線,偷覷著前輩臉上的酒窩,
偷偷甜,偷偷開花,這種暗戀滋味,她第一次嘗到。
在學生時代,愛情、感情是唾手可得,她不必費勁,
她所喜愛的人,自己過來,而她一看便知是喜歡她的。
離開校園,她發現這世界跟她認知有落差。
女生喜歡女生,就是本能而已,她不曾考慮過這會給自己惹麻煩;
她也曾以為,縱有麻煩,她也不怕。
前任跟她分手時,她才明白。雖知道分手理由不必當真,
她還是在意起那句:我們約會被同事看到我心裡不舒服。
害怕面對世界,害怕到割捨自己的愛,也或許是不愛了,
不夠愛了,所以這些與自己無關的細碎流言就夠抹殺關係。
所有道理她都懂,當她確認自己喜歡前輩,卻不敢多做聯繫。
前輩的親切照顧只因為她是前輩,而那類似同類人的氣息未必足夠作為證據;
縱是同類人,也許前輩已經有伴。
她準備萬千理由,阻止自己靠近,擋不了自己狡詐的目光鑽過千軍萬馬,
入了前輩的眼。前輩知道什麼,卻也像是什麼也不知道。
尾牙場是灌酒時刻,出發前前輩搭她的肩,語氣沈痛,
「如果我橫的出來,妳就幫忙送我一程...」
「不是吧,這種場不至於喝掛。」
「不...妳不懂我們客戶的習性...」
「蛤?沒有吧?!而且妳是女生他們應該還好...」
「對那一輩的老傢伙來講,看人喝掛很好玩很有趣,我猜啦。」
「妳可以不喝啊。」
「不喝業績哪來?難道我業績要輸給那個很邱的屁孩?」
「...你要業績得喝,難道我要業績不用喝喔?你所託非人了。」
「我白疼你了!我有業績我可以灌給你啊!」
「...你沒大我幾歲,少來。」
好啦,李怡欣最後這麼說。新公司的客戶,比舊公司的兇猛,灌酒不手軟,
她跟一群臉油油的中年男子喝,喝不出酒的好味,醉眼迷濛不知真醉假醉的,
對方的手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她不著痕跡掙脫。
不遠處,前輩喝開了,那幾隻鹹豬手看在她眼裡,心頭火越燒越旺,
她走向前輩,笑盈盈地向一群中年男子敬酒調笑,辣紅燒在頰上,
部分因為酒精,部分因為憤怒,邊喝邊把那幾隻愛搭愛攬的手架開來,
直到散場,她也被灌得想吐。
勉強支撐,打電話叫車。前輩坐在她身旁,臂膀靠在她肩膀,
酒氣吹來語氣清淡,「怎麼過來我的場來湊熱鬧呢?他們都是我的客戶,
如果是其他人,可能對妳有疙瘩。」
她只顧著把討人厭的髒手弄開來,失態了,她頓了一會,
「對不起。之後我會注意。」
「沒關係,我知道妳不是來搶客戶的。」眼波如水雙眼閃亮地凝視她,
她閃開前輩的目光;得到喜歡的人的喜歡,對她而言從非難事。
包藏在照顧後輩背後的舉動,也許摻雜其他意涵,
她否認了所以覺得出社會一切就難,原來難的是面對。
她們搭在一起搖晃走,計程車停下來刮過冷風,她打噴嚏,前輩跟著打,
「妳學我!」李怡欣軟軟地抱怨,前輩傻笑,「妳也太可愛了。」
李怡欣想著,按照地點路線,車會先到前輩家,看了看前輩,
前輩只說自己家的地點,待她要向司機說明是兩個點時,
前輩挑眉笑嘻嘻打斷她,「來我家嘛,上次約妳沒有到,大家都看過,就妳沒過。」
心裡暗翻白眼,嘴巴不受控,「暴露狂噢,我才不想看沒整理過的家。」
「我家平常就很乾淨啊。恰查某,不然你來檢查,檢查出髒亂我隨便你怎樣。」
「我才不要對你怎樣。」
「哎,時間晚了,我家有空房啦,你幹嘛大老遠跑回去。」
她不再答話,計程車停在市區鬧中取靜的大樓,前輩抓她一起下車。
上樓開門,小夜燈亮起,方桌、兩人坐沙發,客廳連接廚房,
一間廁所,一間房間。
空房在哪?她抗議地看了前輩一眼,前輩狀似自然地拉起她的手,
在房間前停下來,打開燈,房間擺設也甚簡單,衣櫥一個,
一副桌椅,一張床,空得像是無人居住;書桌也是空的。
「我平常喜歡睡客廳,房間算是空房。」
「妳很奇怪。」
「當自己家啊。」拋來浴巾、T-shirt、棉褲,壞笑補一句,
「內褲正反面穿還可以撐一天。」
李怡欣啐了一句,直往廁所走要淋浴。水沖過肌膚,思路又清醒一些。
她喜歡前輩,前輩應該是喜歡她,尾牙場等車時那一眼凝視,
讓她渾身發燙,像第一次戀愛。她還記得過度燦爛目光所傾注的意義,
她是特別的,卻不清楚前輩怎麼想,繼而嘆息,她們是同事,
無論是什麼樣的情感牽纏,都不恰當。
他們其實是競爭對手,上去的位置總有限。
「洗到脫皮了啦。」前輩抱著電腦窩在沙發上,餘光掃上李怡欣長髮濕淋淋披散,
浴後皮膚光潔,酒未退,面頰豔紅,豐潤的唇也像擦了口紅。
她不清楚自己怎麼了,靠近李怡欣的欲望油然而生。
於是她更用力地抱緊電腦,把滑臉書這無聊事當正事做,盡力把自己埋在電腦裡。
李怡欣嘆息,「頭髮長本來就比較費時,有沒有吹風機?」
「在浴室的矮櫃裡。」
關門吹頭髮,薄薄門板透出狂放熱風聲。她討厭吹頭髮,
濕頭髮睡,隔日常是一頭亂髮出門,但她不在意。
現在她在意浴室裡的人,回臉書的對話心不在焉。
這樣自作聰明自作自受,她還是快睡,快轉過這些心癢煩亂的時刻,
於是蓋上毯子窩成一團,調暗客廳的燈,此時李怡欣走到客廳,
坐在前輩身側,「好暗噢,這沙發舒服嗎?為什麼妳平時不回房間睡?」
「平時在客廳用電腦用到想睡,就直接睡了。」
「房間有書桌,怎麼不在房間用?」
「我屁股肉少,坐椅子痛。」
「...你還是可以抱電腦在床上用...」
「燈不夠亮。」
李怡欣忍不住吐槽,客廳也沒多亮,耐著性子抬槓,「你可以把立燈拿進房間用...」
「哎,我喜歡客廳啦。」
「早點承認不就好了,你看看,讓我費口水這邊問,多辛苦啊...」
前輩瞪李怡欣一眼,沒好氣地回,「你天生奇怪,我還沒遇過像你這樣愛亂問的人。
哪有人看到天井圍網就在問鬼故事的。」
「這是常識好不好,你看一個地方警察多,那地方就有可能是曾經出事的,
看到網子,不就很有可能有人跳過?」
「妳這腦子怪,怎麼不覺得那是普通場所安全法規要求啊?」
「我不怪啊,而且每次經過大廳,都覺得特別冷,有出事的地方比較冷嘛。」
「...神經,冷氣開強一點也冷。」
「我還是好奇大樓那裡出什麼事。」
「哎,那我說完這個你回房間睡,別再吵了。」
「好啊,快講。」
「沒禮貌哼。其實那個人是我們公司以前的人事主管...」
「男的還女的?」
「不要打斷啦!女的。她個性蠻開朗的,當初面試跟她對談,
問了一些問題,她都回答得很親切詳盡。出事前一天,我在走廊跟她打照面,
她還笑笑的、中氣十足地說哈囉。隔天早上我上班,大廳就圍了一圈警察。
隔幾天看新聞,摘要她遺書內容,好像是感情因素。」
「所以說,真要死的人,反而不會有任何跡象。」
「好啦,我要睡了晚安。」
「欸,那妳走到大廳會不會覺得很冷啊?」
「還好啦,外套穿起來就不冷了。」
「我穿外套還冷。」
「妳體虛,早點去睡。」
「好啦,晚安。」
棉被沒有前輩的味道,聞起來有洗潔精的淡香跟潮濕。
李怡欣覺得自己像是變態,酒後的倦意襲來,她很快入眠。
2.
第一次待在前輩家過夜,她一直記得那晚的夢。
長髮女人蜷曲牆角掩面哭泣,妝哭花了,留下沾染眼線的黑色眼淚。
另一個長髮女人在房間內不耐煩踱步,摔東西,最後甩門離去。
最後的記憶是黃色封鎖線圍著辦公室大廳,圍網的影子刮在潔白大理石地上,
整塊石頭的正中央是粉紅色的液體跟暗紅色的點點。
停在這記憶點,李怡欣逼自己醒來,夜正沉,她卻渾身不對勁,
像是有什麼在盯著她看似地,顧不得棉被內外溫差,冒著冷空氣的刺痛感,
跑到客廳去,而前輩側睡在沙發上,看起來睡得很沉。
突然間她心安不少,回望臥房那方向,心下卻一陣不適,
光想要回房間拿棉被,她從腳底板麻到天靈蓋,一咬牙決定窩在客廳,
跟前輩搶毯子。
後來她對自己解釋,她只是突然怕了;她絕不是想方設法靠近前輩。
需要解釋需要自我說服,她需要自我欺騙。
她有意無意在勾引前輩,她在等著前輩動作;即使在心裡說了幾萬次,
辦公室戀情有百害無一利。
那天前輩醒來,打了大噴嚏,無奈地看了來搶毛毯的李怡欣一臉香甜,
一時間心裡軟了,還有點甜,彷彿香草冰淇淋化在舌尖。
她喜歡的人就在身邊,雖然她困惑這樣的喜歡是什麼。
隱隱約約記得,青春時期對死黨女孩有類似的感覺,
卻也因大考當前,精力超載無暇多想,這種感覺是什麼。
死黨女孩考到外地大學,然後戀愛,然後在前一年嫁做人婦,
那是當伴娘,她心裡莫名地酸,卻也弄不清楚自己的想法。
當她看死黨的母親那含淚卻又開心的表情,便恍然大悟似地為自己下註解:
就像嫁女兒一樣嘛。
回家後,她一整週心情都糟透了,說不出的酸。
世界很大她看得矇矓,一切都是隱隱約約,在黑與白極端對立的光譜中落在灰。
不著痕跡對李怡欣好,看著李怡欣在她身邊安詳自在,她有股奇怪的平靜與快樂。
好像要摸到邊了、知道是什麼了,她又急急往後退一大步,站在黃線內,
安全地觀看安全地感覺輕飄飄如棉花糖的快樂。
到了年初,公司公佈業績競賽,墊底的人考績難看有可能被裁,而第一名的人,
將比照儲備幹部訓練,訓滿直接由人員選擇去哪個部門。
辦公室的氣氛緊繃,而前輩老神在在。她既不是最優秀,也不會最差。
李怡欣大概也跟她一樣吧?!
李怡欣以為她將平安度過這波業績競賽,直到她手邊的大客戶無預警倒閉,
好在大客戶沒留呆賬在公司,然而這個業績的缺口,卻大得讓她從中間普通的業績,
掉到墊底,甚至離倒數第二還有一段距離。
她臉色鐵青,直忙地到處跑開發新客戶,零星湊單,仍湊不上倒數第二的局面。
四月多,天已熱起來,她騎車跑渾身汗,心煩意亂回公司,
前輩遞來涼茶,還有一張單。
她感激卻也有種不如人的憤怒,她退回去,「謝謝,但不用了。我會找到新單。」
前輩笑得有些僵,表達方式錯了,李怡欣覺得自己看不起她吧?!
她也不再說,退回崗位。
從那時起,她們之間互動銳減。
李怡欣忙跑單,而前輩心頭掛念,卻決議沈默。
沈默時,她回想跟李怡欣之間的關係,笑得太開心了以致曖昧,
默契太好了就像是從小一起到大,還有莫名的心跳加速跟緊張。
她依稀知道了,卻束手無策。
然後,她看到老東家給的挖角條件。
她做這份工作不是最優秀,老東家那邊的位置才是合適她發展所在。
想跟李怡欣說一聲,但李怡欣一直不在辦公室。
想傳訊息、打電話,手機到面前,她又把所有念頭吞下:
究竟她要走是走定了,等李怡欣忙完再說。
3.
到了前輩要離職的前一週,她才知道。
她贏了,跑來的單扭轉局勢,她不再是墊底那個。
心裡暗自開心,她不需要離開這間公司,她還是可以跟以前一樣,
穿越森冷大廳,坐到舉頭就能見到前輩的位置。
所有忙碌都是暫時的,忙完之後,她們還是能跟以前一樣,在走廊遇到抬槓幾句,
中午一起找個涼快地點吃食,下班後看到誰那裡喝酒玩鬧。
所有努力,力求不變力求穩定,李怡欣算不到前輩理所當然地說跳槽就跳槽。
這本來也是理所當然,找更適合自己的地方做事。
李怡欣客氣地笑,只出現在同事一起辦的歡送聚餐。
前輩其他邀約,她當沒看到。她知道自己在賭氣,更氣得是自己沒有資格,
也沒有理由賭氣。該祝福不祝福,不該發悶生氣卻氣,
李怡欣恨自己的小性子,越發不肯見前輩。
甚至,她想起前輩,不願以名稱之。
隔絕所有讓自己火冒三丈的一切,美好的、柔軟的、在夢裡成型將要發生的相戀,
全部不要。
前輩苦笑著把所有手續辦完,看著手機上所有已讀不回的訊息,
還有兩三通沒人接的通訊記錄。
李怡欣在氣她,她知道,她卻忽然覺得,即使如此也無所謂。
如果遠離李怡欣,她也不必多想多觸碰她依稀知道,
但不願正面直視的可能性。
如果她們之間的斷點就在這裡,之後再見,一樣是客氣得行禮如儀,
抑或是婚禮現場的久別重逢,突然間湧起舊情懷發酵過的酸甜滋味。
即使只是這樣,她願意兌換。
於是,前輩停下來,專心為下一份工作準備,而未來的一切交給命運。
五月豔陽天,李怡欣吃完午餐,走進她逐漸熟悉、沒有前輩的辦公大樓,
大廳的冷,曾經為命案現場的恐懼感,隨時間褪去。
她還記得前輩,但不記得從哪一天起,習慣前輩不再有消息的失落感。
這不是一場比賽,她沒有想贏,但不想輸,
幾次猶豫是否該她主動問問前輩在老東家那是否順利,她說不出口。
時間拖久了,越難動作,像是千萬年黃沙滾滾消磨掉一座金字塔,
走到原址空無一物,那個門在哪裏;儘管有千門萬戶,她當初設想要走進去的地方,
遺失在時光中不復返。
她發呆了,寫下前輩的名字,揉成一團,丟向垃圾桶。
然而,無論如何,她不能輸,而這也只是她人生當中一個不會成的嬉鬧對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