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麗。
髒霉痢。
那是國二的某天下午,放學回到家換衣服時,張美麗不經意在背後撕下一張紙寫著斗大
三個字的紙,終於發現為什麼一整天下來,總是有人對自己指指點點,更多帶著探詢的,
不懷好意的眼神,還有一張張神秘咧起的嘴。原來是在竊笑。
她嘆了一口氣,換上T shirt。必須在被家人發現前把那張被貼在白色制服上,用黑色
麥克筆寫著髒霉痢的A4紙銷毀徹底。她撕下那張紙,小心的撕成十六片,藏在垃圾桶的最
底層。
然後她低頭看見躺在床上,垂頭喪氣的制服上衣,麥克筆的黑色筆跡和著一整天流下的
汗沾染在一片潔白背上格外顯眼,她有點無奈的提著襯衫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拿起水晶
肥皂。
要想辦法這麼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一張那麼大的紙牢牢貼在背上應該是件不簡單的事情。
真是辛苦那些人了,老實說,連張美麗自己都覺得,花費任何一點心思在像她這種無聊
又卑微的人身上一點都不值得。
不過,像她這樣,瘦瘦矮矮,畏畏縮縮,內向沉默,逆來順受,爸媽也不特別體面,還
有個非常好笑且成高反差的名字,雖然並不算惹人厭,但是大概茶餘飯後加減欺負一下也
滿娛樂的吧。
張美麗不是沒有試圖分析過自己的賣點到底在哪裡,但最後總是因為太過沮喪而放棄。
回過神來,搓揉著制服的手都酸了。
怎麼辦?麥克筆的字跡洗不掉,尤其是「霉」異常清晰,如過穿在背上,一定眼就看的
出來那是什麼字。
那些人在捉弄自己的時候大概沒有想過,眼前的人,不管散發著怎麼樣的弱者氣息,或
是多麼討人厭多麼畸形怪異,畢竟都和自己一樣,是爸爸媽媽心中的寶貝吧。
為什麼他們總是那麼快樂,無須擔心也因此永遠用不著理解這樣的事。
張美麗在被欺負這一塊也算是老江湖了。
從幼稚園大班到現在,這類的鳥事沒有斷過,張美麗自己也搞不清楚怎麼回事,慘的是
有時連一開始以為會是好朋友的同學都可能隨時翻過臉來捉弄自己。
張美麗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學會不要為了這種無聊的小事讓爸媽擔心,尤其是幾乎溺愛
自己的爸爸。
不只是不能把自己的委屈告訴他們,而且還要自己想辦法消弭掉各種被捉弄的痕跡。
她知道爸爸很有可能為此向公司請假(即使父親的工作量很大,上司也不甚和善,偶而
還要陷入下波裁員會不會輪到他的焦慮中)到學校親自跟老師溝通,可是這通常只會把事
情弄得更糟,小孩子之間總是有些大人不能介入的潛規則,而所謂的介入常常只是攪亂池
水,把汙泥再度徹底掀起,引起新的混亂罷了。
只是要如何掌握這個規則,將遊戲玩的漂亮,張美麗一直都沒有搞懂過。
後來在張美麗讀大學的時候,校園霸凌這個字眼突然被嚴重關注了起來,新聞上一天到
晚都是哪個學校又爆發什麼事件,沸沸揚揚了一整個夏天,像是葡式蛋塔或是甜甜圈一樣
的熱潮到處蔓延,好像全台灣的中學生突然都開始忙著欺負同學並且如果不這麼做就會跟
不上流行一般。
屁咧。人性自古到今都是一樣的,不管什麼年代,不管有沒有一個專門用來稱呼這現象
的名詞,總是會有那麼些倒霉鬼被欺負,並不是突然開始,也不因為幾個政客與哭哭啼啼
的家長就結束,弱者的氣息之於那些霸凌者大概就像血腥味之於大鯊魚吧,那也是一種本
能哪,張美麗一邊吃著大腸麵線一邊這麼想著,厚重的鏡片起了霧,好熱來開個電風扇吧
。
但國中時代的張美麗畢竟沒有辦法那麼灑脫並且置身度外。
雖然她從小就比較喜歡和自己玩耍並且脾氣溫和(老實說這跟雞生蛋蛋生雞的道理一樣
,她一直搞不懂是因為自己的沒個性所以被欺負,抑或是長期的騷擾練就她的好脾氣),
不過當這件事不小心失控到會被爸媽發現的地步,張美麗就會變的異常暴躁。
她自己倒楣就好了,她不想讓爸媽因為這樣的無聊事傷神,更害怕爸媽知道自己生出來
的孩子其實很討人厭。
眼前霧霧的,張美麗隨手抽了張衛生紙擦拭厚重的鏡片,視線一片模糊,她努力吸了吸
鼻子,淚水卻只是更不爭氣的和著汗水一起流了下來。
她無助地靠在白色磁磚牆上,柔軟的手心發紅刺痛著,從小到大被欺負了那麼久,這是
第一次張美麗認真的覺得自己再也不想要去學校了。
第二天她畢竟還是乖乖去上學了,那天是穿運動服,所以倒沒什麼關係,譏笑的眼神她
也早就習慣,可是再接下來的隔天就傷腦筋了,總不能就穿著被印上「霉」的制服到處亂
晃吧,何況這樣一來,還沒出門爸媽會先發現了。
一整天她為了那件被她藏在床墊底下,洗好但來不及完全晾乾的制服搞的心神不寧,以
致於放學走路回家時還差點一頭撞上電線桿。
「欸,張美麗!」就在她心頭一驚,大動作的閃過電線桿之際,身後傳來一道口音有些
台的聲音,她疑惑轉頭,發現是班上的盧巧婷正騎著單車,慢慢滑到她旁邊。
「你好。」
她故作鎮定的轉頭,有禮貌的打了招呼,其實盧巧婷這次月考之後一直坐在自己斜後面
,倒也不能說不認識,不過兩人唯一會說的話也就是借我紅筆或是生物講義借我抄罷了,
盧巧婷不是那種會欺負人的女生,但也並不善良熱心到會主動關心張美麗。
「好什麼啊好。」盧巧婷右腳撐地也停下車,歪了歪頭,用她一貫有些粗魯的語氣問道
。「你是古人喔?」
「...」很少這樣問話的張美麗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抬頭看著單車上的盧
巧婷,盧巧婷發育的好,高了矮小的自己快要一顆頭,還跨在單車上,老實說,有點令人
害怕。
「這個是我姊的,反正我也穿不下給你啦。」似乎沒發現她的不安和呆愣,盧巧婷歪了
歪頭,一把扯下掛在把手上的紙袋,打直了手臂以直截了當的姿勢遞到她面前。
紙袋裡頭靜靜躺著兩件折疊好也燙平了的制服上衣,乍看之下還算新,還散發著衣物柔
軟精的味道。
「那個,不會害你被罵嗎?」她怯怯的開口。
「啊是要罵什麼?」身高差距加上單車,盧巧婷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她,表情古
怪。
「沒有,不會就好了,謝謝你。」張美麗小聲的說。「可是我沒有錢。」
「不是說了要給你嗎?反正你不要也是拿去丟啊。」盧巧婷皺起眉毛,那是一張很平凡
的,不聰明不細緻並且缺乏氣質的臉,笑起來太過粗顆粒,不笑的時候也沒有比較友善,
合理的稱讚就是長的還算順眼。
最大的優點應該是聲音吧,盧巧婷的聲音清脆卻又意外的音調柔和,像是晴朗藍天下拂
過的和風,讓人可以原諒她各種粗魯的用詞以及和太妹沒什麼兩樣的語氣。
真的會有這麼好的事嗎?可是狗急跳牆的她已經沒有什麼餘地思考這件事。她不再推拒
,抱著那個紙袋有禮貌的微微欠身,收下這個及時的救援。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張美麗就是覺得,盧巧婷沒有要害她的意思。
「欸,你要這樣慢慢走到什麼時候啊?我載你啦,然後為了感謝我,你要幫我寫國文習
題一個月。」接著好聽動人的聲音這麼說。
那是一個單車三載也不會被警察攔下來的老好年代,下午的燦爛陽光灑進張美麗的眼睛
,突然一陣清爽的和風吹了過來,拂起盧巧婷不長不短的頭髮,也拂起裙襬。
她有些慌張的壓住藍色制服裙,瞬間不經意的抬頭對上盧巧婷那雙深邃的眼睛,清亮並
且有種熱度,她一時間腦筋空白,鬼使神差的點了點頭,跨上後座。
張美麗沒有什麼朋友,當然也不會有人願意這樣騎著單車載她。
可是原來被人騎單車載的感覺這麼好。風吹起來這麼舒服。
好吧,髒霉痢也沒什麼不好,起碼痢的筆劃比麗少多了。
站在火箭筒上,張美麗提著紙袋有些笨拙的搭著盧巧婷的肩一邊隱隱約約的這麼想著,
不知道是出於豁達或是自暴自棄,也或者只是沒發現霉的筆劃比美多很多,一整天都很悶
的美麗突然開朗了起來。
「明天要帶來給我喔。」
最後盧巧婷的單車在張美麗家的巷口停了下來,她低頭翻出帆布書包裡有些皺皺的國文
習作,笑的並不特別燦爛但意外的很好看。
張美麗點了點頭,連謝謝都忘記要說就這麼看著盧巧婷的背影消失在轉角,沒有發現自
己難得的笑得燦爛也忘記去想為什麼盧巧婷會這麼剛好的把多的制服塞給自己。
她終於又有朋友了。
----------
這是兩年前寫的短篇,
賴姊賴妹實在沒什麼進度,就發個對彼此都沒有負擔的東西給你們打發點時間這樣
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