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小胖！」
周昕璇不顧林啟艾的驚愕，轉了身、右手順手拉住林啟艾的左手手臂，
又打算繼續朝目的地走去。
周昕璇邊走邊想著，林啟艾是一個很愛隱藏自己真正情緒的人，
但方才林啟艾聽聞自己給她取的綽號「小胖」時，那來不及隱藏錯愕情緒的臉龐，
她忍不住以林啟艾看不到的角度偷笑著──
本來她們兩人在出發前，周昕璇因想起往事而冷冽的心情，
在車上與林啟艾的互動而慢慢瓦解，到方才看到林啟艾那隱藏不住的驚愕表情，
周昕璇完全地被林啟艾給逗樂了。
自己大概已經多久沒這樣被一個人給逗樂了呢…？周昕璇輕輕地想著。
但在林啟艾這方，與林啟艾想像的溫熱手溫不同，周昕璇的右手很是冰冷，
一碰觸到自己因穿著短袖而露出的裸露左手臂，林啟艾驚嚇地縮了一大下；
這動作讓周昕璇誤以為林啟艾不喜愛她的碰觸，於是她技巧性地默默放下右手，
若無其事般地繼續走在林啟艾前方，讓林啟艾亦步亦趨跟著。
看著俐落收起右手、又走到林啟艾前方的周昕璇，林啟艾這才回神：
『我又幹麻了？』她快要殺了笨拙的自己了。
她想起方才在車上，她幼稚地對周昕璇耍脾氣，
接著剛剛又做出讓周昕璇誤會的舉動…。
林啟艾對於自己一直不小心的無禮舉動感到懊惱。
同時，這懊惱的情緒也讓林啟艾想不通。
林啟艾不僅防範陌生人，其實對於不熟悉的生人也是退避三舍；
但反差很大的是，她對於熟悉的朋友，卻又有某種程度肢體接觸的渴望。
如今，走在前方的周昕璇，到現在其實也才跟林啟艾相處不到二十四小時，
林啟艾卻發現，不知不覺間，她對於與周昕璇的近距離相處，
已不再是剛開始般如此令她感到緊張僵硬，
她對於方才周昕璇摟腰、拉手臂的觸碰完全不感到反感，
認真說起來…她甚至是沒來由地挺喜歡她的碰觸。
為什麼？
但這個疑問沒有困擾林啟艾太久，她對於周昕璇的愧疚感促使她不要再思考，
而是快步走到周昕璇身旁。
周昕璇看向湊到她身旁的林啟艾，對她微笑了一下，表情一如往常地淡然。
「…周博的右手怎麼那麼冰？嚇到我了。」林啟艾很刻意地提起剛剛的肢體互動。
「噢…，我的身體本來就比較虛，還在秋天就已經手腳冰冷了。」周昕璇苦笑道。
「原來是手太冰嚇到小胖了…」
聽到周昕璇又稱呼自己為『小胖』…這哪招阿？
林啟艾對於這個綽號不甚喜愛，畢竟自己最引以為傲的，就是體重了阿，
怎麼會叫她小胖呢？
「抱歉阿，姊姊的屁股沒有像妳們年輕人還有三把火了。」周昕璇搓了搓自己的手。
聽聞周昕璇又對自己道歉…，林啟艾哪來的能耐阿？
可以這樣一直被自己的直屬長官道歉？
「不、不用道歉阿，我沒有覺得怎樣阿…」林啟艾連忙說道，
忽然間，一個念頭一閃躍入她的腦海中。
「等等…，難怪我報到那個時候，那天明明熱得要死，
周博卻已經穿著七分袖上衣了，也是因為身體虛的原因嗎？」
林啟艾像找到謎團的解答般，興奮問道。
「這…其實我已經忘了我那時穿什麼了耶…，哈哈。」
周昕璇有點尷尬答道，同時她對於林啟艾竟然記得自己兩個月前的服裝感到驚訝：
「看來…妳真的很喜歡我阿，小胖？那就要記得幫我遞假單唷。」
最後不忘虧了一下眼前傻呆呆的林啟艾。
「……」林啟艾被虧得啞口無言。這才驚覺，怎麼她會記得周博當時的穿著？
牡羊座明明健忘地要死，不是她心中在意的對象，她才懶得去記對方的一些資訊，
更何況是『服裝』這種根本無關緊要的事情？
她們快速的步伐沒讓林啟艾思考這些事情太久。
沒多久，她們走進電梯，周昕璇熟練地按了『5』樓。
林啟艾開始感到有些緊張。
她努力將方才與周昕璇的那些碎語拋在腦後，目前她最需要集中注意力的，
是最後這四個月的表現──味覺細胞的分離；
『我追求的一種理直氣壯，所以我會對抗，而不是忍氣吞聲。』
周昕璇不同於以往溫柔的堅定嗓音自林啟艾耳邊響起。
到了五樓，電梯門一打開，只見一個白髮蒼蒼的男性堆著滿臉笑容看著她們。
林啟艾不認識他，但她卻無法將目光從那男人身上移開──
眼前的男人，縱使白髮蒼蒼，卻似乎是個年輕人…？
「賴博！你怎麼在這裡等？」周昕璇驚喜地對著眼前這個滿頭白髮的男性問道。
「昕璇，妳好嗎？」
眼前那白髮男性沒有回答周昕璇的問話，只是一股腦笑地問候周昕璇。
「我很好阿！你呢？還好吧？」
周昕璇笑著回答，同時右手又自然地往身旁的林啟艾左手臂勾去。
林啟艾不禁微笑起來。
「我還不錯啊…，這位是？」
男人注意到周昕璇的肢體動作，眼神落到了周昕璇勾著的林啟艾。
「賴博，這位是林啟艾。」
周昕璇繼續勾著林啟艾，林啟艾注意到周昕璇沒有稱呼她為『小胖』。
「啟艾，這位就是我剛剛跟妳說的，賴教授。」
「賴教授，您好。」林啟艾趕緊跟對方打招呼。
「啟艾，妳好，我聽昕璇談過很多關於妳的事，辛苦了。」賴卓群微笑道。
『談過…很多我的事？』林啟艾一臉狐疑，望向周昕璇。
但周昕璇假裝沒看見，依然微笑地看著賴卓群。
「黃計那傢伙，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妳前面兩個月真的辛苦了，
一般出過社會的人碰到他都還不見得能應變過來，妳這小菜鳥哪有辦法應付他？
根本是被他當作手上玩物般玩耍吧。」賴卓群自顧自地、越來越憤怒地說。
林啟艾有點驚訝地看著眼前的賴卓群。眼前的男人對自己而言，
不折不扣是個陌生人，但怎麼感覺這個陌生人好像已經很了解自己的遭遇？
「呃…賴博，這兒好像不太方便說話…。」
周昕璇有點尷尬地看著周遭來往出入電梯的人潮。
「對對對，不好意思阿，我這愛打抱不平的習慣一時難以改掉…」
賴卓群被周昕璇一提醒，趕忙撥了撥頂上白髮，
「兩位這邊請…」說著，便邁開步伐朝他的辦公室走去。
在他們三人轉身準備往賴卓群辦公室的方向移動時，
林啟艾瞥見賴卓群快速地扶了一下周昕璇的後腰──
動作太快速了，快速到林啟艾以為自己眼花。
周昕璇與賴卓群比肩並行，林啟艾則跟在他們後頭。
林啟艾盡量不留痕跡地端詳著賴卓群──除了最引人注目的滿頭白髮外，
賴卓群的身高約比周昕璇高一顆頭，目測大約為一米七五公分，
臉上沒有任何鬍渣及配戴眼鏡，身形中等偏瘦，身穿一件墨綠襯衫搭配淺綠背心，
下身穿著黑色西裝褲──很標準的教授衣著，
林啟艾在大學校園打滾七個年頭，這種穿著的人成天都在她四周晃著。
相較於女性成天煩惱著服裝穿搭，有時她還真的挺羨慕男性的。
三人進入辦公室後，他們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在客套寒暄上。
周昕璇很有效率地將話題直接導入實驗上，
他們討論了大概所需的實驗天數、實驗教學人員的安排、
老鼠隻數的預計數量、器材耗材的費用負擔等等。
身為生手的林啟艾幾乎沒有插上嘴的餘地，
但她仔細地聽完周昕璇與賴卓群的討論內容後，她歸納出她最在意的兩點結論：
第一是賴卓群將負擔所有本次的實驗支出，第二是味覺細胞的分離會涉及到動物實驗。
…動物實驗…？林啟艾一時反應不過來。
「賴博，那接下來兩個月啟艾就要麻煩您了。」
周昕璇站起身，林啟艾也跟著站了起來。
「這當然沒問題…昕璇，妳要回去了嗎？」賴卓群見到周昕璇手上已經拎好包包。
「是的。」周昕璇微笑道，這句話同時引來賴卓群與林啟艾的驚愕。
「昕璇…不留下來吃個飯聊聊嗎？我們少說也好幾年沒見了…。」
賴卓群也跟著站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林啟艾的錯覺，她發現賴卓群竟然有點在向周昕璇撒嬌的感覺。
「賴博…，要吃飯有的是時間，我不能待太久…，你明白的。」周昕璇不改面色微笑道。
「這…好吧。」賴卓群道，整個人像洩了氣的氣球。
「啟艾，那…我先回公司處理事情，妳好了打電話給我，我再來接妳。」
周昕璇對著身邊的林啟艾說道。
林啟艾雖然明白這兩個月本來就是『她』自己要來學做實驗，
只是她還沒有心理準備周昕璇那麼快就要把她留在這裡…
（距離她們抵達成大到現在，也才過了十五分鐘）。
而且看起來周昕璇本來就打算沒有要在這裡久待，
既然如此，今天早上她為什麼還那麼堅持要開車載林啟艾過來成大？
這樣她還要在林啟艾結束後再開車來載她…這不是很浪費時間體力嗎？
「…好。」縱使心中疑惑重重，林啟艾依然只能順從地答道。
「那，我先告辭了，賴博，有問題請馬上跟我聯絡，不要介意。」
周昕璇依然不改面色微笑道，邊說邊走向門口。
「對了，啟艾，妳有我的手機號碼吧？」臨走前，周昕璇像想起什麼道。
「阿？沒有阿？」
林啟艾疑惑道，心想與周昕璇聯絡，應該用公司電話就可以了吧？
但依然順著周昕璇的意思，將自己的手機掏了出來。
「來，妳撥一下…我的手機是0972-030-503…」
周昕璇念著自己的手機號碼，林啟艾在自己的手機上撥出這個號碼後，
周昕璇的手機響了起來，
「嗯哼，賴博…你看，女生要女生的手機就是這麼簡單…。」
周昕璇得意地搖了手上的手機對賴卓群道。
「真的…所以現在我終於也有妳的手機號碼了。」賴卓群微笑道。
「嘿…那是我『故意』洩漏的，要不是我故意放水，你是永遠拿不到的。」
周昕璇瞇眼笑了一下。
「我想也是…。」賴卓群苦笑道。
一旁的林啟艾靜靜地看著眼前周昕璇與賴卓群的互動，
如何都想不透兩人在十年前是長官下屬的關係…，
認真來說，她覺得兩人比較像是『情侶』…或『前情侶』的關係。
想到這裡，林啟艾感到沒來由地有些低落。
「好了，啟艾，那我先離開了，有事就手機聯繫吧！」周昕璇對林啟艾眨了眨眼。
「好…。」林啟艾愣愣地回應道。
周昕璇俐落地轉身關上門，就這樣離開了。
林啟艾望著周昕璇關上的木門，感到有些失落。
「好，啟艾，那…我們就開始吧！」
賴卓群拍了一下手，企圖化解不熟悉的兩人間，沉重的沉默。
「好的，賴教授。」林啟艾打起精神，跟著賴卓群起身，一同走出辦公室。
兩人一路無語。
縱使昨天也是跟不熟的周昕璇做實驗，
但林啟艾覺得對周昕璇急速而升的熟悉感是例外，
她依然對於這樣的場合依然無法駕輕就熟──尤其這次是跟男性。
一直以來，林啟艾對於男性總是躲得遠遠的，而這位男性又曾經是周昕璇的上司…，
在階級與性別均差距懸殊的狀況下，她決定不主動開口尋找話題…，畢竟少說少錯。
賴卓群則出乎林啟艾意料之外，也沒多說什麼話。
這樣也好，很多時候，沉默反而讓林啟艾感到安心與自在。
他們沉默地搭上電梯，這次是直達地下二樓，他們出電梯後，彎進右邊第一間實驗室。
實驗室門一打開，一股動物氣味撲鼻而來；
林啟艾定眼一瞧，這是一間僅有兩排實驗桌的小型實驗室，
其中一排實驗桌上，整整齊齊地排了六籠鼠籠，
裡頭清楚可見數隻裸鼠正活躍跳動爬動著。
「啟艾，妳有做過動物實驗嗎？」
賴卓群開始穿戴起實驗衣、口罩與手套，同時他也拿了一整副給林啟艾戴上。
「呃…，有。」林啟艾緊張地回答道，
她自從昨天跟周昕璇與細胞奮戰數小時後，她滿腦子都是關於細胞實驗的影子，
她沒有料到賴卓群會將她帶到這間放著六籠裸鼠的實驗室。
「喔？做哪方面的研究？」
賴卓群戴上口罩後，他的聲音本就粗啞，此時變得更為粗啞模糊。
「呃，研究所時有解剖過小白鼠，取下牠們的心臟、肝臟、胰臟、腎臟及膀胱，
觀察牠們在不同時間點，各個臟器的藥物殘留量…」
林啟艾望著眼前醜陋又活蹦亂跳的裸鼠們，戴著手套的雙手不知覺中滲出一層手汗。
「喔，藥物動力學？」賴卓群打開離他們最近的那籠鼠籠。
「是…。」林啟艾看著賴卓群從鼠籠中拖出一隻拚命掙扎的裸鼠。
開始了。
林啟艾深吸了口氣。
「啟艾，我做一次，接著妳做一次給我看。」賴卓群冷靜道。
「好的。」林啟艾屏氣凝神道。
賴卓群將那隻拚命掙扎的裸鼠放置在鼠籠上，手拿著一支針筒，
「這是濃度30%的麻醉劑…」賴卓群邊說道，
邊精準地將針頭插入他左手自始至終緊抓著的裸鼠尾巴，
「Shit!」幾乎同一時間，賴卓群左手被那隻裸鼠給反身咬了一口，手套上立現血跡。
賴卓群將那隻裸鼠丟在鼠籠上，林啟艾見那鼠意欲逃跑，急著要伸手壓住牠…
「不要管牠…」賴卓群出聲制止林啟艾，
「麻醉劑我打進去了…牠沒辦法掙扎太久的…。」
賴卓群將自己的左手手套摘下，撕下一小段無痕膠帶隨意往食指上傷口貼去後，
又戴上另一只新的手套。林啟艾看著有點擔心，『他不怕感染嗎？』她心想著，
但下一秒她決定假裝沒看見。
賴卓群重新撿起那隻裸鼠，那裸鼠因麻醉劑發揮而漸漸疲軟下來，
「裸鼠很兇，妳等等要小心…」賴卓群邊搓動裸鼠的尾巴，
看似要使藥效發揮地更完全。
「好。」林啟艾有點擔心道。
過沒多久，「可以了。」賴卓群一把抓起已經完全疲軟的裸鼠，
移動到實驗桌另一側，那兒鋪了一小台白色平台，
上面放了兩把一大一小解剖刀，跟一把彈簧剪。
「啟艾，接下來我們要取舌。」賴卓群拿起那把彈簧剪。
「取舌…？」林啟艾疑惑道，但下一秒她就明白了。
他們大概是要直接取裸鼠的舌頭，來藉此拿到味覺細胞吧？
林啟艾還沒來得及想得太詳細，賴卓群已拿著那把彈簧剪，
將裸鼠的臉頰剪開，裸鼠血淋淋的口腔立顯在林啟艾面前。
林啟艾對於這樣的畫面毫無防備，在她來不及覺得噁心前，
賴卓群雙手一拉，裸鼠整顆頭的皮直接被扯下。
林啟艾忽然感到眼前發黑。
＊＊＊
周昕璇很明白她不能待在賴博身邊太久，
她對於楊宜樺不動聲色的猜忌了然於心；
尤其今天早上在跟楊宜樺表明她欲重啟『味覺提昇計畫』時，
楊宜樺那充滿防備的猜忌與質疑，到現在依然使周昕璇心跳急速加速──
還好她當時穩住陣腳，不然一切就功虧一簣了…。
周昕璇將車開回公司後，停好車沒多久，
另台銀色休旅車也相當俐落地在她身旁停好車。
戴著太陽眼鏡的她從車內看過去，只見那車的車窗搖下來，
黃計笑起一臉燦爛地跟她打著招呼，她也露出微笑回應，
太陽眼鏡底下的雙眼仍忍不住翻了白眼。
開了車門，周昕璇的左腳剛碰到地面，
黃計的大嗓門就來了：「周博～剛跟賴博私會回來呀？」
周昕璇心底一沉。
看來，黃計顯然對於她的行蹤瞭然於心…，
想當然爾，黃計是從楊宜樺那兒打聽得來。
看來楊宜樺還是相當信任黃計，但她卻連黃計早上請假了，
都還是許依如跟她說，她才得知。楊宜樺說到底，多少還是提防著自己阿…。
「黃博說這什麼話？現在是啟艾在跟賴博私會，哪輪得到我這黃臉婆？
我可是把人交出去，就乖乖回來了。」周昕璇摘下太陽眼鏡，面露微笑。
「哎呀，所以現在是啟艾接棒的意思…？」黃計戲謔問道。
「呵呵呵…」周昕璇以笑代答，接著話鋒一轉，「還說我呢，黃博一大早也去兜風？」
「沒什麼！去金屬中心談一件合作案罷了。」
聽到話題回到自己身上，黃計撇撇嘴，方才一臉的神采奕奕頓時收斂不少。
「喔？」看著黃計的反應，這可激起周昕璇的好奇心了，
「金屬中心？咱們製糖業跟金屬中心的業務有什麼關聯？」
「呵呵…就是因為沒有什麼關聯，所以還沒定論阿，就是談談合作的可能性罷了…。」
黃計看似不想談太多。
「黃博…你我同樣都是化驗課裡的人…，」周昕璇邊說邊將身子挨近黃計，小聲說道，
「很多事情我們應該要知會一下彼此才好，這樣做起事來，想必會比較縝密，
才不會漏洞百出、前功盡棄…」
「周博這話…什麼意思？」黃計不悅道，同時拉開與周昕璇的距離。
「沒什麼意思…，」周昕璇微笑起來，那張被黃計藏起的、原該遞出去的林啟艾假單，
依舊穩穩地躺在她褲子口袋中裡頭，「我說的只是處理事情的真理罷了。」
「這道理我當然明白，」黃計伸了懶腰，那顆大肚腩呼之欲出，
「想當初妳還在中級研究員時，我已經是高級研究員了…，
我吃過的鹽說不定都比妳吃過的飯要多…」黃計不客氣地說。
「這是當然的。」周昕璇見黃計嘴巴閉得緊，也沒打算再浪費時間向他打聽些什麼，
因此微笑地做面子給黃計。「想必黃博還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就先離開了。」
「嗯嗯。」黃計點點頭，一轉身就離開周昕璇身邊。
周昕璇看著他往楊宜樺課長的辦公室走去，
想必是要跟課長報告剛剛去金屬中心談合作案的結果吧？
周昕璇聳聳肩，回到自己辦公室，一坐下，就打開電腦，
連上網路搜尋引擎，
開始查閱財團法人金屬工業研究發展中心（簡稱為金屬中心）的網頁。
不出多久時間，周昕璇就大概搞懂黃計到底在忙些什麼──
原來經濟部工業局為了激發國內醫療器材的發展潛能，
撥了研究經費高達五千萬餘元給金屬中心；
看來黃計是為了這豐厚的研究經費，才前去金屬中心談合作的可能性。
但，這有什麼好不能說的？周昕璇有點傻眼。
黃計意欲隱藏的訊息，有這麼容易就被她給上網查查資料就得到嗎？
周昕璇沉吟一下，依然想不透，最後決定不再花費腦力在這目前無解的問題上。
她拿起手機，在方才林啟艾撥給她的號碼上，輸入了『小胖』兩個字；
一想起『小胖』二字，周昕璇的腦海中，
又不免浮起林啟艾那來不及隱藏的驚愕表情，她忍不住微笑起來。
林啟艾小自己七歲。
對周昕璇來說，這七歲的差距，已經可以讓林啟艾在她眼裡算是『小朋友』了；
但林啟艾卻有著與她印象中小朋友的特徵有許多不同：
林啟艾喜愛隱藏自己真實的情緒、明明內心有別的想法，
表情卻喜愛保持在冷淡的範疇裡、她非常安靜，不聒噪、也不急於表現自己等等……。
但周昕璇出社會多久了，林啟艾隱藏的那些情緒，在同齡人眼中或許不輕易被識破，
周昕璇在大部分的情況裡，其實一眼就大概可以看出她的情緒起伏；
也因此周昕璇才會故意對林啟艾做一些事情、說一些話語讓林啟艾反應不過來，
藉以觀察真實的林啟艾到底是什麼模樣…，
是的，『小胖』這暱稱也只是她的手段之一罷了。
只是她沒想到是，林啟艾的真實情緒會跟她表面意欲維持的假象相差如此大。
周昕璇發現，其實本質接近於傻愣愣的林啟艾，真的滿可愛的──
但她怎麼會沒有男朋友呢…？
下次或許可以找個機會，再來捉弄一下林啟艾，順便問問她這個有趣的問題好了。
接著，周昕璇把所有瑣事自她腦海中剔除，帶了手機，便進到細胞實驗室操作實驗。
周昕璇其實很喜愛操作細胞實驗。
在這空無一人、與外界達成一定隔絕程度的實驗室裡，
周昕璇可以很自在地、不受任何噪音干擾地思考、計畫許多事情。
周昕璇操作實驗時很是投入，平時若非有人自外頭敲打實驗室的玻璃窗，
周昕璇往往會投入實驗直到晚上八、九點。
周昕璇很愛那種感覺，那是種可以一頭栽入另一個世界、
可以不管現實世界如何轉動翻轉的境界；
但今天例外，不知道做了多久的實驗，她口袋裡的手機響了。
她將無菌操作台裡的火源熄滅後，才離開操作台並拿起手機。
手機螢幕上顯示著『小胖』來電，同時時間顯示為『16:15』。
「喂？」周昕璇笑著接起電話，但語氣盡量未顯笑意。
「周博，可以請妳來接我嗎？」林啟艾在另一頭說著，有氣無力。
「小胖，很累嗎？」周昕璇聽見林啟艾口氣中的疲憊，對她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
「嗯…」林啟艾依然有氣無力，「麻煩妳了，抱歉。」語畢，斷了通話。
周昕璇愣在原地。
過了兩秒後，她才知道自己被掛電話了。
『什麼跟什麼阿…？這小屁孩竟然掛我電話？她到底有沒有當我是她長官阿？』
周昕璇有點惱怒，但她自己也明白，當初可是她堅持要林啟艾上自己的車的。
她也只能趕緊把實驗收拾好，趕忙出門去接林啟艾。
周昕璇在前一個紅綠燈時，就看見林啟艾在離早上停車處不遠的地方等她。
她靠邊停好車後，正準備要好好虧林啟艾一番時，她瞧見林啟艾一臉沉重，很不尋常。
「還好嗎？」在林啟艾打開車門時，周昕璇問林啟艾，同時打量著。
「嗯。」林啟艾面色沉重，『砰』的一聲落到副駕駛座裡。
林啟艾的腦海裡，一隻隻的裸鼠在麻醉後，
被她及賴卓群的雙手及解剖刀將牠們的頭皮剪開、撕裂，
接著以彈簧剪剪碎牠們的頭骨，最後將牠們的舌頭拉出，
在最根部割下那一條條僅約一公分的小舌頭，
『要盡量把整根舌頭都取下來…味覺細胞最多的分佈地方，就在舌根』
賴卓群低沉的嗓音真實地在她耳邊響起。
在他們一起完成三十隻小裸鼠的取舌後，解剖桌上留下一灘灘因久放而發黑的血跡…。
林啟艾感到腸胃翻攪。
「還好吧？」周昕璇察覺林啟艾的面色越來越不尋常。「小胖，妳還好嗎？」
「不是很好…我覺得快要喘不過氣…」林啟艾痛苦回道。
「喘不過氣…？」周昕璇訝異道，同時她看見林啟艾的嘴唇急速發白。
她內心一驚，趕緊將車子緊急切換到外車道，臨停在路邊後急忙下車，
繞到林啟艾那側，打開車門，並替林啟艾解開安全帶。
「怎樣？還好嗎？需要去醫院嗎？」周昕璇擔心地問。
「不用…周博…很抱歉…」林啟艾緊閉雙眼，嘴巴卻依然在訴說著抱歉。
「噓…不要說話，要扶妳出來透氣嗎？還是？」
周昕璇差點翻了白眼，身體狀況都這樣了，還在跟她抱歉個什麼勁？
「好…」林啟艾嘗試著要靠自己站出到車外，但她沒想到自己會如此疲軟，
像白天她看到的那些因麻醉而疲軟的裸鼠。
一想起那些畫面，林啟艾原本好轉的頭暈，又再次暈眩起來，眼前的景象霎時漆黑。
林啟艾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麼，但緊接著她發現她看不到自己的五指──
「小心～！」周昕璇抓住林啟艾伸出的雙手，那一觸碰嚇出周昕璇一股冷顫──
林啟艾的手，怎麼那麼冰？
周昕璇穩住林啟艾後，再次扶住林啟艾的腰側，「來，小心點。」
林啟艾讓周昕璇扶著走出車外，索性就坐在人行道高起的路邊。
坐下後，林啟艾趕忙伸手想看看自己的雙手，卻發現自己眼前依然發黑，
她害怕起來──周昕璇在下一秒伸手讓林啟艾抓住；
「不要怕、不要怕，休息一下就好了…」周昕璇在她身邊急切說道，
林啟艾痛苦到無法言語，只能向周昕璇點點頭。
林啟艾閉起雙眼企圖讓自己冷靜。
她聽著路上一再呼嘯而過的汽機車聲響，聞著周昕璇身上漸弱的香味，
握著如今比自己的手還更溫暖的周昕璇雙手…，
不知道過了多久，呼吸到傍晚的新鮮空氣後，
林啟艾發昏的頭腦終於漸漸地清晰起來…她打開雙眼，漸漸鬆了一口氣──
她終於看見了自己的雙手，下方被自己的手緊抓著的，則是周昕璇更為雪白的雙手。
她抬頭，看見周昕璇依然一臉擔心地陪在她身旁。林啟艾一股感動湧上心頭。
「謝謝妳……昕璇。」林啟艾溫柔地對著周昕璇說。
「…妳終於願意叫我昕璇了阿？」
見到林啟艾面色恢復，周昕璇笑了，那個笑跟以往林啟艾看見的那一貫溫柔微笑不同，
那個笑，充滿了一種調皮與活力…。
這才是真正的周昕璇吧？林啟艾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