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大約過了五分鐘，林啟艾終於慢慢恢復氣力，
見著身旁的周昕璇依然被自己緊握著雙手──
「不、不好意思…。」林啟艾趕忙鬆開那雙一直被自己緊緊抓住的手。
怎麼自己又對周昕璇做了這等不合常理的事情了？
「又在不好意思…」周昕璇翻了白眼，同時將她的手摸上林啟艾臉頰，
林啟艾嚇一跳，但並未閃躲。「臉色紅潤多了，覺得還好了嗎？」
「好多了…，抱歉，讓周博擔心了…。」林啟艾扭捏地答道。
今天她實在對周昕璇做了太多常理之外的事情了，
她現在覺得就算把自己埋起來，大概也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懊惱程度了。
「又在抱歉了，妳的口頭禪是抱歉嗎？不要再對我抱歉了。」
周昕璇有點不高興了，同時撫在林啟艾臉頰上的手則往上撥了林啟艾的瀏海，
她摸到了林啟艾額頭上的汗珠，
「還有妳剛剛不是叫我昕璇叫得好好的嗎？幹麻又叫回周博？」
「……」林啟艾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周昕璇。
剛剛在她快暈倒的當下，她並沒有想太多，便如此自然地說出『昕璇』兩字；
現在她恢復了理智，這兩字卻如何都說不出口了。
「妳剛剛感覺快暈倒了，是怎麼一回事？」周昕璇將手自林啟艾臉上收了回來。
「我有『貧血性缺氧』。」林啟艾淡淡笑著。
「所以是貧血嗎？」周昕璇有聽沒有懂。
「許多女生都有貧血，但很少人會貧血到有缺氧的情況發生──我就是那少數人之一。」
林啟艾慢慢說著，「我對於空氣中的氧氣敏感度很高，一旦氧氣過少，
一般人可能會覺得悶、甚至沒什麼異常感覺的時候，我就已經會十分難受、
甚至會有剛剛的情況發生。」
「一開始會頭暈、耳鳴、眼花、疲軟，再來會噁心嘔吐、心慌、呼吸急速，
再沒處理，就會像書上所寫的，皮膚指甲嘴唇發紫、昏倒休克，甚至死亡。」
林啟艾細數著她在教科書上念到的症狀，她到目前為止，只發展到嘴唇發紫那一個階段。
「那麼嚴重？！」周昕璇驚訝道，「那妳還說不去醫院！等等死在這裡怎麼辦？」
周昕璇有點生氣，竟然氣到重重打了一拳在林啟艾肩頭。
「就…感覺還沒那麼嚴重阿。」
林啟艾沒料到周昕璇會出手打人，委屈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答道。
「這樣還不嚴重！」周昕璇氣呼呼道，「等等，所以剛剛是因為我的車子缺氧？」
「應該不是周博車子的關係…」
林啟艾明白剛剛的狀況，是動物實驗血淋淋的畫面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心理因素導致她後續的生理狀況發生…但她無法說出口。
她可是決定好要照周昕璇所說的，在最後這四個月拚一次的阿。
「又叫我周博！」周昕璇又氣呼呼道，她的重點似乎擺在很奇怪的地方。
「呃………我剛剛的意思是說……不是『昕璇』妳車子的關係………。」
林啟艾深呼吸幾次，好不容易才說出『昕璇』二字。
「嗯～」周昕璇滿意地點點頭，「那剛剛那樣，是做實驗引起的嗎？」
周昕璇繼續問著，問題直搗黃龍。
「應該不是吧…，我以前在研究所也有做過動物實驗，
還沒有過剛剛那樣子的情形發生。」
林啟艾趕忙否認，
她不想讓周昕璇知道她是因為實驗的原因導致剛剛缺氧的情況發生──
她不想讓周昕璇失望。
不過她說的也是事實。
林啟艾想起在攻讀碩士學位時，那學期她大概犧牲了近一百隻小白鼠，
那時的她從容自在，毫無任何不適的情況發生。今天的狀況是怎麼回事？
「人是會變的。」周昕璇說。
「嗯？」
「妳以前沒有過，不代表現在就會沒有。」周昕璇微笑地看著林啟艾，
「天都要黑了，走吧，回公司！」周昕璇俐落地站起身，
把手伸向也準備跟著站起來的林啟艾。
林啟艾看向周昕璇伸出的雙手，幾乎沒有猶豫，
也伸出手抓住了周昕璇比自己冰冷的雙手，讓周昕璇將自己給拉了起來。
周昕璇把林啟艾給拉起來後，很快地放掉雙手，兩人各自坐入車內。
「小胖。」在發動車子沒多久，周昕璇喚著林啟艾。
「嗯？」
「如果是實驗的關係，妳就不用勉強，身體的狀況是最重要的。」
周昕璇以不同於以往溫柔的口氣說著。
林啟艾自認是個粗線條的人。
但自從林啟艾至公司報到至今為止，縱使周昕璇一向以溫柔的微笑與嗓音示人，
她依然隱約到感覺周昕璇的微笑與溫柔像是蒙了一層面紗、
像是一種掩飾地極好的虛假面具般。
如今，自從林啟艾自暈倒的臨界點恢復後，
林啟艾精準地感覺周昕璇的笑容與溫柔不似以往──這些才是真正的周昕璇吧？
「我明白。」林啟艾回應，「請妳不用擔心，我會好好完成這個實驗。」
「嗯。」周昕璇說道，右手往林啟艾左肩上拍了拍。
林啟艾這次沒有閃躲也沒有一愣，乖乖地讓周昕璇在她的肩膀拍了三下。
下一秒，周昕璇就把手給收了回來。
我到底在做什麼阿──？周昕璇在內心吶喊著。
周昕璇不懂自己怎麼會一直本能地想把手伸出去觸碰林啟艾，
把自己搞得好像一直想偷吃下屬豆腐的好色長官一樣──
以前她明明是最常被吃豆腐的那個，怎麼現在好像角色對調了？
而且林啟艾還是個女孩…對對對，就是個女孩，才會激起自己的母愛…
誰叫林啟艾剛剛那個快暈倒的樣子、那麼可憐…，對，就是這樣子沒錯。
所以，她一直想伸手碰林啟艾，只是一種母愛的表現罷了。
對，就是這樣子沒錯。
周昕璇穩住情緒，繼續驅車往公司的方向駛去。
周昕璇把林啟艾載回公司後，已是快下午六點。
公司表定下班時間為下午五點整，因此公司內部已是猶如空城，
一股風吹過去，滿地的落葉在她們的車邊滾阿滾的，
車子開過去時落葉應聲發出蕭瑟聲響。
「今天辛苦了，快回家休息吧。」周昕璇微笑道，但語氣顯然冷淡不少。
「…好。」林啟艾察覺到周昕璇口氣的轉變，愣了一小下，但隨即打開車門，
「今天謝謝妳…，那我先離開了。」
「路上小心，bye.」
周昕璇在林啟艾下車走往機車停車處時，油門踩下去，一個迴轉，就這樣開走了。
林啟艾看著周昕璇消失在公司大門口的車尾燈，有點呆然：
『這女人，怎麼如此忽冷忽熱，有什麼毛病阿…？』
回到租屋處，林啟艾先沖了個熱水澡醒醒神，走出浴室、還沒來得及吹頭髮，
她的手機忽然傳來一則Line的訊息，她被手機的訊息提示聲給嚇一跳，
拿起手機一看，對方署名為「Phyl」，訊息寫著『小胖，還好嗎？』
這是哪來的男人阿？林啟艾納悶著。
但會叫她小胖的，只有周昕璇，但周昕璇怎麼會叫『Phyl』這麼男性化的名字？
這會是周昕璇男友的帳號嗎？
不對呀…，報到那天，林啟艾記得楊宜樺課長曾經說過周昕璇單身。
不對呀…，報到至今都快兩個月了，周昕璇說不定交了男朋友了；
兩個月的時間很長，有許多事情都可以改變的。
所以這是周昕璇男友的Line帳號，然後周昕璇用她男友的Line帳號來找她聊天…？
『妳好…請問是周博嗎？』林啟艾半信半疑在手機螢幕上打著字，接著猶豫了一會兒，
改成『妳好…請問是昕璇嗎？』，發送出去。
『當然是我阿…不然還有別人叫妳小胖嗎？』不出幾秒，訊息回傳了過來。
林啟艾似乎可以看到周昕璇在另一端挑著眉的模樣。
林啟艾想著，周昕璇大概是經由電話號碼搜尋到她的Line。
『不是啦…』林啟艾澄清道，『就是因為只有妳會叫我小胖，我才會這樣問阿…』
『嗯哼』周昕璇看似滿意地回應，『所以，妳有沒有好一點？』
『有阿，從成大回來後就好多了…謝謝妳。』林啟艾感謝著，同時又疑惑著，
周昕璇怎麼又熱絡起來了？
『舉手之勞罷了，只是把一雙手借給妳牽著。』周昕璇回應道。
『真是抱歉…』林啟艾想起被她緊握住的那雙手，感到些許害羞。
『又道歉！』林啟艾似乎可以看見周昕璇炸毛，下一句馬上又來：
『妳是道歉達人嗎？！』
『呵呵…』林啟艾不知道該回些什麼，她好像就是一直習慣道歉、謝謝，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才讓自己的人際關係顯得疏遠吧？
『話說，妳的暱稱怎麼叫做「beggingforlove」？乞求愛情？啟艾？』
周昕璇開始問起她的帳號來了。
『呃…是…』林啟艾結巴道，同時好奇周昕璇怎麼會有那麼多問題阿？
雖然下午周昕璇在她缺氧症狀發生時給予她一定的支持力量，
她可還沒打算跟周昕璇分享太多自己的隱私。
『幹麻把自己用得那麼卑微阿…，姊姊我都是被人乞求的。』
林啟艾感覺周昕璇似乎有不少過往情史。『是喔…呵呵…』
所以周昕璇有男朋友嗎？叫「Phyl」嗎？但林啟艾不敢多問。
『小胖有心上人嗎？不然怎麼取這麼可憐兮兮的帳號？』周昕璇又問。
『這帳號哪裡可憐兮兮？我覺得挺詩情畫意的阿。』
林啟艾疑惑著，這帳號當初可花費了她一番功夫想的耶。
『我的重點明明是妳有沒有心上人…』林啟艾又感覺周昕璇翻了白眼。
『噢…我沒有心上人阿。』
『那為什麼取那麼可憐兮兮的帳號呢？』
『哪裡可憐兮兮？我覺得挺詩情畫意的阿…』
『嘖…我們是在玩繞口令嗎…』林啟艾又感覺周昕璇翻了白眼。
『哈哈哈哈』林啟艾被逗樂了，她發現跟周昕璇聊天挺有趣的。
但在林啟艾正覺有趣時，周昕璇卻又將對話嘎然停止：
『算了…姊姊累了需要更衣沐浴了，妳快休息吧。』
『好…晚安。』林啟艾意猶未盡，卻只能順著周昕璇的意思。
『Bye.』周昕璇回了最後一句話。
林啟艾放下手機，吹好頭髮，從冰箱拿出一手三明治，配一杯麥芽牛奶，
這就是她的晚餐。她邊啃著冷冰冰的三明治，開始翻看今天在成大做實驗的筆記。
味覺細胞的分離步驟相當繁雜且耗時。
除了最前面的血腥取舌步驟外，
還需要將取下的舌頭馬上置入促使舌頭表皮與與肌肉層分離的isolation solution，
浸泡五至十分鐘後，
緊接著於輪狀、蕈狀乳突部位的舌表皮以針筒均勻注入1毫升的isolation buffer，
於室溫下靜置約二十分鐘左右，接著改置於二十倍率顯微鏡下，
將舌頭表皮自肌肉層挑離。
取得的舌頭表皮接著會被移入一種特調過的培養基
（裡頭加有IMDM、抗生素、MCDB 153及胰島素等材料），
接著培養基會被置於五十倍率的顯微鏡下，此時在顯微鏡下清楚可見舌表面的味蕾；
接著以直徑二毫米的細管，前接直徑零點五毫米的滴管頭，後接自己的嘴巴，
以嘴巴吸取一顆顆的味蕾，再吐回另一盤的特調培養基。
在將舌頭表面所有味蕾都吸取完成後
（一隻長約一公分的裸鼠舌頭，大約會有三十到四十顆的味蕾），
將承載有味蕾的培養皿放置於培養箱培養，
以37 ℃, 5%二氧化碳的條件培養48小時後，
在一百倍率的顯微鏡下，應該就可以看到長滿盤的味覺細胞。
這是賴卓群今天操作的步驟，一整個流程做下來，就要半天的時間；
也就是說，她跟賴卓群今天忙了一天，只分離得兩只裸鼠舌頭的味蕾；
至於味覺細胞是否有成功分離得到？還需要等兩天的培養，才能得知。
林啟艾開始了解為何周昕璇要她花兩個月，專門在味覺細胞的分離上了。
分離的步驟太繁雜、又太過耗時，尤其在吸取味蕾的步驟，
還需要他們自己用嘴巴吸取裸鼠舌頭上的味蕾…，
林啟艾在操作時，深怕會不小心把裸鼠的味蕾給吃進嘴裡。
林啟艾拿出筆，把她對這個實驗的所有意見補充在她的筆記本裡；
全部列完後，她數了一下，意見多達近二十項。
她閉上眼。周昕璇派給她的這兩個月任務，她真的有辦法完成嗎？
＊＊＊
周昕璇結束與林啟艾的對話後，手握著手機，坐在沙發上，愣了好一下子。
我傳訊息給她幹麻？
我只是關心她…畢竟她今天傍晚快暈倒的那模樣，真的很令人擔心。
對對對，一定是這樣的。
長官關心部屬，這是應該的嘛！
周昕璇還在心裡胡思亂想，手機又振動起來。周昕璇低頭一看，是賴卓群。
「喂？」周昕璇沒讓賴卓群等待太久就接起電話。
「昕璇。」對方傳來賴卓群微笑的聲音。
「賴博，怎麼啦？一有我的電話就迫不及待打給我？」周昕璇道，讓語氣充滿微笑。
「昕璇，妳還是很愛虧我阿。」
「我可不是每個人都愛虧…」周昕璇停頓一下，
「賴博到底找我什麼事？不會真的就只是想聽我的聲音吧？」
「以後可以因為這樣就打給妳嗎？」賴卓群問道。
「賴博很愛開玩笑，呵呵…」嘴巴上這樣說，但周昕璇知道賴卓群是認真的，
所以她轉了話題，「今天妹妹做的實驗還好嗎？」
「還好阿，」賴卓群停頓了一下，疑惑道：「妳今天不是有來接她？沒問她？」
「當然有問阿，」周昕璇撒了謊，沒將林啟艾快暈倒的事情多說：
「只是還想再問你一次呀。」
「呵呵…妳真的很愛調戲人。」賴卓群口氣曖昧。
「我可不是每個人都愛調戲──」周昕璇又停頓一下，「所以妹妹實驗到底做得如何？」
「她阿，實驗做得不錯，我做第一次，她第二次就幾乎可以做得一模一樣出來。」
話題回到正經處，賴卓群語氣也明顯不再輕浮。
「我挑的呀，當然要上得了您的檯面。」周昕璇感到沒來由的驕傲。
「但實驗步驟做得一樣也不一定可以成功的。」賴卓群沉吟道。
「那套步驟曾經有讓我成功分離到味覺細胞兩次，但其他次都失敗了。
在找到更好的方法之前，我不敢恣意申請專利。」
「我明白。」周昕璇停頓一下，「讓她做看看吧。」
「如果最後依然失敗了呢？」賴卓群道。
「我自有我的法子。」周昕璇不想透露太多。
「所以，無論如何，妳都想保住她嗎？」賴卓群又問。
「對。」周昕璇堅定回答。
「我明白妳在中華製糖需要有自己的人，但我想這樣的人選到處都有，
像是李梅祈、鄭博、孫欸都是，妳為什麼非得要林啟艾？」
或許因為終於可以講到電話，賴卓群今晚感覺問題好多。
「因為我愛上她了。」周昕璇回答。
「蛤…？」賴卓群愣住。
「哈哈哈哈！」周昕璇大笑道，「被騙了吧！」
「嘖…」周昕璇可以感覺到賴卓群有點不悅，卻又拿她無可奈何：
「這麼多年了，妳在某方面還是沒有變，這樣很好。」
聽聞賴卓群所說的話，周昕璇沉默了好一下。
「昕璇…？還好嗎？」賴卓群擔心問道。
「賴博，如果當時沒發生那樣的事，我們現在就不用變那麼多了，對不對？」
周昕璇低聲問道。
「昕璇，不要想這種問題。」賴卓群阻止周昕璇的思緒，柔聲道：
「不要花腦力去想這類的假設性問題。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就去面對、解決它，
這樣就對了，不然只會徒增困擾。」
「這道理我明白，」周昕璇聽聞賴卓群的溫柔嗓音，不禁想起往事，
同時一股熱流由喉頭升起：「但我有時候會覺得好累、好想哭…」
「噓…別哭別哭…」聽聞周昕璇的鼻音漸重，賴卓群有點慌：「還是…我去陪妳？」
周昕璇望了一眼她所在的家，空空蕩蕩毫無一人，「我不想待在這裡…。」
「那…妳來我家？」賴卓群問道。
周昕璇只猶豫了兩秒，「嗯。」
「那我現在開車過去，妳等我。」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