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夏刪改
陳吉今日早些忙完事,匆匆和掌櫃說了便回家去了。深秋的風已轉寒,利利刮著臉,於
是更顯風霜。可他在冷風底下卻是笑的,懷裡緊緊攒著一樣寶貝。
家住城外,得先走過一座矮丘、一條緊臨山壁的羊腸小徑,方可回家。那兒的屋舍不多
,三三兩兩散落在小溪邊。遠遠處便瞧見一女子立於路末,小如芥子,每行一步,她便在
陳吉眼裡清楚一分。
「回來了。」她道。
「回來了。」他一面應著,一面看他的妻,以及妻懷裡的女娃。原來硬生生的臉竟有了
些許溫柔。女娃沉沉地睡。
「手裡攢什麼呢?」
陳吉拿手中物放桌上,道:「掌櫃給的。」嗓音裡透著些歡喜。陳雲一瞧,見是罈酒,
也就猜著一二,於是喜道:「給三秀的?」
「可不是?誰不知道我陳吉得了個俏娃兒。」他看向一旁睡去的嬰孩,忍不住得意。陳
雲沒作聲,眼裡卻是藏不住的歡喜:「等會兒埋了,埋在院裡桂花樹底下。」
「嗯。」陳吉站起身,拿了鋤頭便往外去。
屋外風大,吹落翩翩桂花雨。有些落髮上,有些落身上,花瓣給飛霞染得橙紅。
她輕輕拍掉身上落英,於是又是一陣桂花雨。
「三秀呀,給娘拿搗衣棍來!」
「來了!」她急急往溪邊去,手上紅線繫著的銅鈴隨風作響,惹得院裡桂花復落下不少
。
「爹爹和富兒可回來了?」陳雲接過衣棍,隨口一問。
「還沒呢。」三秀看了看天色:「估計快了。」
晚上,陳雲燒了菜,幾個孩子沿桌而坐,等著爹爹和大哥回來,開飯。等到菜都涼了,
仍是連個人影也沒有,三秀尚能忍,其他小娃卻不禁餓,幾雙眼咕嚕嚕地盯著桌上兩盤菜
。陳雲嘆口氣:「罷了,先吃了唄。」幾個孩子立即起箸。陳雲和三秀沒動,只望著門外
頭。
終於是見得一只燈籠在夜裡直晃。陳雲站起身。
「不好啦不好啦!」來人卻是隔壁人家陳滿。
「出了什麼事?」心裡難免忐忑。
「阿吉和阿富,過山路時候......天雨路滑……」沒來及說完,陳雲便暈了去。倒是三
秀,忙攙上娘親,急問:「人怎麼樣?」
陳滿先是躊躇,才吞吐道:「死啦,連人帶驢都……死啦。」
年紀稍長的妹妹忍不住哭將起來,兩個幼弟卻只死命扒飯,沾了滿臉白米飯,身上補了
又補的棉襖又破了,小小一撮白絮探出頭來,風一吹便飄出門外了。三秀不知該如何度過
這冬。
‧
過幾日便是除夕,前些時日已和柳鎮人家講了,那天他們會捎個小轎過來。家裡人剛走
,也不好張揚。
「人家多少也肯抬轎麼,過年,熱熱鬧鬧多好?」陳雲一面替女兒梳頭,一面安慰。一
面想:若同他們說了家裡剛走兩人,不僅轎子沒了,恐連婚也吹了,也罷,權且這麼矇下
去。
三秀沒回話,只盯著鏡中的自己。
入秋時,她滿十八了,那時她爹爹還說了要替她好好物色一個值得的男子。那時他眉開
眼笑地道:「說起來,這村子恐沒人配得上我陳吉家的姑娘吶,若不,爹爹進城去替你物
色可好?城裡多是讀過書的公子,我家姑娘啊……」
「三秀不要什麼公子。」她也笑了,「只求一個待我像爹爹那般待娘的良家子便好。」
陳吉聽了先是一愣,隨即豪氣地笑了:「可不是、可不是?」
替女兒拍了拍頭上桂花:「等你那良人尋到了,爹爹便要與他痛飲那罈女兒紅。」
「若到時候與四兒那罈弄錯了那可怎麼辦?她的也埋在那兒麼。」她看向一旁的桂花樹
。
「怎麼會?大不了爹爹兩壇各喝一口,喝錯了便再埋回去麼。」
三秀給唬的連忙道:「爹爹這怎麼使得!」隨即見陳吉狡黠地笑,便將臉別向一旁。
那時候,她彷彿聞到一股濃濃的酒香,伴隨著桂花味兒……
其實隔幾家的陳武郎,待她挺好,每回進城賣東西總是會替她拿點小物回來,有時是木
簪子,有時是一點糖,想起,手上鈴噹也是他給的。武郎總是笑得靦腆。
轎子晃過山路,一顛一跛,連夢都給搖醒了。她不敢往外看,誰叫爹爹阿富是在這兒給
摔死的呢?想到這兒,眼淚又掉了。
過了一陣子,終是不晃了,三秀偷偷掀開轎簾,只見得外頭一排排磚牆砌的屋舍,上頭
大紅色燈籠像條長龍,人踏過雪地露出鞋印大小的青石子。
她吞了口沫。
到了柳府,已過子時,柳家夫人要她到大少爺房裡去,她在那兒等她。顫顫地敲了門,
裡頭傳來一聲:「誰?」
三秀順了口氣,才道:「三秀來了……娘。」
「進來。」
踏進門,只見一華衣婦人捱著床沿,背著她坐下,看也沒看她。三秀只好站著。
「門帶上,天冷,孩子易得風寒。」她的嗓子倒也不下門外冷天。三秀聞言,連忙關上
門。
「過來。」那人又道。她只好畏畏地過去。
這才見了她夫家娘親的面以及……她的夫君。床上睡著一個娃娃,約莫十歲,同陳四一
般大。心裡頓時一涼。
「怎麼?不稱心麼?」冷不防一句。
三秀急忙道:「三秀不敢!」頭垂的更低了。
「抬起頭來。」於是三秀只好抬頭與她接目,接著又是一愣:她「娘親」,約莫只長她
幾歲。臉上冷冰冰模樣,烏黑頭髮盤整一個髻,上頭一根褪光的銀簪定著,身上衣裳使她
背影老了近十歲。那女人開口道:「進兒他……再過一月便滿八歲,我不知家裡院公日前
如何對你言說,總的是,今你過來了,進兒你也見著了,望你日後同姐姐般照顧他,伴他
讀書。」
「三秀知道……」她瞧了瞧睡去的小娃,心裡復覺酸疼。
「時候不早,你早些歇息。」到了門邊,回首道:「等會兒柳婆會領你到睡處,進兒還
小,你不必與他同睡。」
「是……娘親。」她忽地想到早上天未亮,便起身替她打點的娘。她上了轎,還與弟妹
們在門口巴巴送著她的娘。那時她對她說了:「到了那兒,不比家裡,凡事忍著。」三秀
應了一聲。陳雲又接著道:「見了柳夫人,莫忘了嘴甜些,喊聲娘親……」三秀卻沒了聲
,僅是微微點了頭。
這個娘親,頭也不回地走了。
‧
進了柳府,不覺已四月餘,府裡上下三秀已大至明白,自身的活兒也越幹越實了:每日
卯時起身,梳洗一番後去給娘親請安,接著洗手做早飯,將早飯送去娘親房裡,再請進兒
起身梳洗用早膳;伴進兒念書到午時,用午飯,接著再讀兩個時辰。幸好午飯晚飯皆由廚
娘負責,她想。晚上服侍進兒入睡,而自己,得睡前再去向娘親請安。
娘親的日子亦十分規律,早上卯時起身梳洗,用罷早膳,便到西院佛庵,一待變到晚上
,在飯廳裡和進兒用完膳,復回房誦經,等著三秀戌時請安,接著睡去。
一早,三秀便專注淘米,廚娘喊了她三次才回神。
「阿喜,你說什麼?」
「我說,今早做紫米粥麼?」
「是啊,娘親近日來月事,替她補補血。」一面繼續手上的活兒。阿喜聽了噗哧一笑。
「什麼事好笑?」
「沒什麼,每每聽你喊夫人娘親便覺好笑麼,她今年不過二十有四。」
「……她真是我娘親麼。」那頑皮小娃不也是我夫婿?
「這倒也是。」說了也拿起鍋,「我也來幫忙。」
「老爺他何時走的呢?」她隨口一問。
「約莫月前。」阿喜回答,接過剛洗起的米粒,放進半滿水的鍋裡,蹲下身生火。三秀
則往鍋裡放了些紅棗、桂圓。火生好後兩人在旁候著。
「不過老爺可不是什麼好東西。」阿喜凸然這麼一句,吐了吐舌,朝外邊看了看。
三秀沒接話,其實進了府她也聽過不少傳聞。見三秀沒作聲,不見惱色,阿喜也就繼續
說了:「夫人十四便嫁來了麼,有了夫人這等美嬌娘,老爺仍是不學好,書不讀、武不習
,盡是往些花街柳巷跑。與夫人成親數月餘,肚皮仍無起色,老夫人問,只說與夫人行房
無趣麼……」在三秀耳邊細聲道:「說好似在姦屍一般。」
「後來拗不過老夫人,老太爺又禁止他外出,這才讓夫人懷上。」
三秀靜靜地聽,不忘看顧柴火,怕它燒旺了。
「少爺出世後老爺又重操舊業麼,不過幾年,老夫人和太老爺便相繼過世,老爺便同脫
韁野馬般,夜夜笙歌。後來,有幾天晚上便給一個妓女刺死了。」
三秀先是一愣,隨即問道:「便這麼死了?!」
「可不是?」
「可夫人、娘親……他便這麼讓夫人扛起整個柳府?」
「這便是命麼……夫人許是早知道的麼,才一句話沒說做了這麼多。」頓了頓, 「
吶,你可別對人說是我說的。」而三秀此時只顧著拿勺子撈鍋裡浮沫,再無心思搭理阿喜
。不一會兒功夫,鍋裡只見一片深紫。三秀忍不住一笑,墊起腳自櫃上拿了什麼出來。
「噯噯,你放那作什?」阿喜說的是三秀手上的桂花釀。
「夫人喜歡麼。」三秀自顧自加了一勺子進去。
「咦?我來柳府算算也有七八年了,倒是第一次知道,她與你說的?」
「沒的事兒。」蓋上鍋蓋,「上回和上上回,你做的那些桂圓桂花釀,夫人都吃完了麼
,很少見她碗裡空著。」
「原來……」笑開了眉眼,「小姑娘心裡倒仔細,姐姐喜歡。」
三秀聽了也微微一笑。
卯時到了,三秀端著紫米紅棗桂圓粥往柳芝草房裡去。
「娘親……三秀來了。」她倚在門邊,往房內輕喚。卻無人應門。三秀只好等。過了一
會兒,她復喊了一聲,同樣沒人應。她只好進去。
「娘親?」推開門,見芝蘭仍躺著,將手上磁碗往桌上一放,便捱在床沿,欲將她喚醒
。
「我染了風寒。」柳芝蘭道,眼皮仍是闔上的,「將東西拿了出去。」
「是……」
行於半道,三秀乃覺不妥,將手上粥品拿給一下人,打了些井水,拿了巾帕,復折了回
去。
芝蘭迷迷糊糊只聽得一聲娘親,門便開了,接著水聲紛紛落下。她睡的淺,且不好入睡
,給這些聲響一擾,便全醒了來。
看了看三秀手上事物,便能略知一二,她卻仍問道:「你進來做什?」
「回娘親,三秀打了些涼水,給……」「不必麻煩。」話還未完,便是這麼句。
「我這兒不打緊,歇息片時,自當恢復,倒是進兒,課業不可荒廢。」復闔上眼。
「是……」於是三秀只好走了。
‧
「三秀,這個字讀作什麼?」柳進問她。她只是盯著案上的書。
「三秀!」
「三秀!」
「三秀三秀三秀!」
「少爺!」夫子忍不住,開口制止,「老夫瞧瞧。」復道,「那字讀若愁,瞧,秋心二
字您皆學過不是?」
「何以秋心合起來便是愁呢?」
「想是文人見秋易悲,故而心生愁緒。」柳進點頭。
「夫子,三秀仍走神呢。」
「唉......少夫人!少夫人!」
三秀這才回神。
「是……」
「您別走神啊,小少爺可是得倚著您的。」
「是……」柳府上下,也只有這老夫子喊她一聲少夫人了。教她有些羞赧。
晚飯,大家在飯廳吃的,時候到了,柳夫人卻沒來。
「三秀,娘呢?」柳進問道,兩只腳懸在椅上晃。
「娘親染了點風寒,正睡著呢。」轉過頭:「阿喜姐,你煮點白粥可好?放顆雞蛋,等
會兒我給夫人拿去。」頓了頓:「再煮碗薑茶,晚點兒拿過來。」
「我也去,我要看娘。」
「使不得的,到時候過了風寒給你可不好。」三秀軟聲說道。
「我要見娘見娘見娘!」陳進拗起來也是沒完,三秀只得好聲哄著。好容易和他說了:
「我先去看娘親好了多少,若娘親說了要見你,我便來帶你,可好?」柳進深知娘的性子
,也就應了,這才乖乖吃飯。
看著他,三秀遂想起家中弟妹了。那些錢,夠他們好一陣子花用了:爹爹和富兒能好好
安葬,兩個弟弟可以上學堂,妹妹麼……再過幾年等她攢夠錢,也能給她物色個好人家。
不必是個公子哥兒,只願是個能待她像爹待娘那般的男子就夠了……想到這兒,忍不住鼻
酸。
「娘,三秀拿了點粥過來。」說著便自己開了門進去。
進了門,見芝蘭拿著一捲書,面無表情地看她,隨即想到自己敲了門卻忘了等她應門
,便進來了,於是只把頭垂下,等著她訓。
「愣站著作什?」抬頭,她已低頭看書了。
「三秀給您拿了些白粥……」
「放下吧。」黛眉微蹙,每每三秀一開口,她便如此。
「是……」三秀放好粥,便站著,兩只手不知往哪兒擺,只得握著。
「你可以出去了。」她看著書,卻不對書說話。
「可那粥得趁熱……」
「我還是個孩子不成?」她看向三秀,只見她又低下頭。
「三秀沒這意思……」她囁嚅道。
「我不餓。」
「可……」正巧阿喜拿薑茶來:「夫人,阿喜拿薑茶來了!」三秀忙去開門。
「拿這過來做什?」她復皺起眉頭。
「去風寒。」
「我不……咳咳……拿……咳走。」
「娘親……」見柳芝蘭咳得滿面通紅,三秀放下茶碗,過去給她順背。不料卻給她打將
開手。於是只好給她倒點兒熱水,等她氣順了讓她喝下。
喝了點水後便不咳了,許是知道自己理虧,柳夫人對她道了句:「謝謝。」臉上紅潮未
退。
三秀接過杯碗,端來薑茶,道:「趁熱喝了。」柳芝蘭看著那法瑯花鳥杯碗,說了三個
字:「我不喝。」眉頭皺的。
「您病還沒好,喝點薑茶可暖胃,去寒麼……」三秀依舊拿好杯碗。
「說了不喝。」復低頭看書。
「……您上回提到,親家老爺、夫人過幾日要來……」聽及此,芝蘭眉頭一下子舒開,
復又皺將起來。三秀見了便接著道:「如此,若兩位老人家知您染了風寒,恐放心不下。
」見她放下手中事物,三秀微微一笑。
「……先吃粥唄,吃完了再喝。」說罷便要掀被下床。三秀見了趕忙放下杯碗,不讓她
下床。
「這是做什?!」柳夫人剛要起來,便給三秀壓了下去,又不高興了。
「您今日都是摀著被的,被外較冷,若這樣下來,恐怕風寒要更劇了。」三秀收回手。
「難不成我得在床上待到病好?」
「當然不是,先喝了薑茶,身子便會暖了麼。」一面說,一面轉身,「來,請先喝了唄
。」柳芝蘭只好接過。手上頓時暖和些許。
看了看手中物,復看了看三秀,見那人一副自己不喝便不肯走的模樣,她嘆了口氣,啜
了一口。果真是那熱辣辣的味兒。
「來。」三秀地來一塊麥芽糖,小指指甲片大小,她於是接過,含進嘴裡。
夫人這點真像個孩子。三秀心裡這麼想,自是沒膽兒說出口了。
就這麼一口茶、一塊糖的耗,總算讓她喝完了。柳芝蘭將空了的杯碗遞給三秀,問道:
「如此能下床了麼?」語調裡帶著些許哀怨。三秀只好忍俊不笑,直點頭。
掀開碗蓋,碗裡素白帶絲黃的粥冒著熱氣,她也的的確確一點兒也不冷了,舀起一匙粥
便往嘴裡送,細細嚼了下方吞將下去。
「阿喜做的?」
「是。」
「嗯。」又是一口。
「你緣何有糖在身?」
「習慣了。從前在家裡要哄弟妹麼。」她笑著道。如今來到這兒對進兒也管用。
「你比我作娃兒?!」柳芝蘭扭過頭看她。
「三秀不敢……只想有了這個您較好入口。」她只好言不由衷。柳芝蘭卻瞅著她不放。
過了一會兒才道:「別老站著,坐下唄。」三秀這才鬆口氣。
「娘親……」她復地皺起眉頭,「您方才看的是什麼書呢?」見她吃完了粥,她趕緊倒
了杯茶給她漱口。
「……」她將茶水吞了下,沒好氣道:「淫書。」三秀臉立即紅將來。柳芝蘭見了,嘆
口氣:「漱玉詞。」三秀這才抬頭看她。
「你也別喊我那兩字,我實長你些許爾爾。」她若無其事地道。
「可娘……」還沒說完,即改口道:「三秀知道了……夫人?」
「嗯,沒事就回去唄,我有些倦了。」
「是。」
才要開門,復回頭問道:「夫人,進兒說了想來看看您……」
「不見,過給他可不好。」她已重拾書卷。
「三秀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三秀只想著該怎麼哄那愛哭鬧的孩子。
每晚白粥、薑茶、麥芽糖下來,不過三日,柳夫人病便好了。三秀除了和從前一般請安
、遞早晚膳,亦開始留下與她一塊兒用膳,閒話家常,常常聊的久了,便忘了陪進兒讀書
,總是夫子等久了,捎人來找才匆匆趕去。柳夫人的佛庵,近日也多了些塵土。
‧
一早,柳夫人便要全府上下打掃,讓阿喜出去買些糕點,讓院公去茶舖取些龍井回來。
三秀拿去的粥沒吃幾口便擱了下,見芝蘭來來回回踱步,三秀不敢多言,亦無法同幾日前
一般坐下,陪她用早膳,只能去陪柳進讀書。
近午時分,家院便來報說親家老爺、夫人來了。柳芝蘭於是要綠兒快快前去將少爺找來
。
許久沒見孫兒,林老爺的臉上樹皮似老臉才裂了笑,老夫人也疼惜地讓他坐膝上。接著
三秀進來,給幾個人上茶水茶點。
「謝謝。」柳芝蘭不經意一句,三秀於是笑了笑,便要下去。
「三秀不一塊兒吃麼?」柳進問道,拿了塊桂花糕便要遞與她。
「她便是三秀?」林老爺問道。三秀只得回過身,呆愣愣地給老爺請安:「三秀見過親
家老爺、夫人。」老夫人微微一笑,道:「進兒真有福氣,媳婦兒忒標緻呢。」柳進吃著
糕,沒心思搭話。老爺倒是哼了一聲:「不就是個沖喜的養媳婦?日後給進兒找個配你得
上的好姑娘。」柳芝蘭拿杯碗的手晃了晃,啜了一口便知出自三秀之手。
「三秀待我很好。」柳進道,不忘朝三秀一笑,可惜她低著頭,沒瞧見。
「她將你服侍妥貼,乃應盡之責。」接著對三秀言道:「我就這麼個寶貝孫子,你可得
好生看照了,稍有不慎,唯你是問。」
「三秀,先下去唄。」三秀沒來及回話,柳芝蘭便如是說道。
「是……」抬起頭正欲朝林老爺、夫人行禮,便見林老爺摔碎手上杯碗,隨即而至的是
怒不可遏的嗓音:「怎的?我自家外孫媳婦兒訓個兩句不行?莫不是她同了你那死了的賤
丫頭一般,讓你給收了?!」
「老爺!」老夫人緊摟著陳進,激聲道:「說了再不提起的!」
柳芝蘭沒回話,只是白了臉,緊緊抿著唇,末了,又道:「三秀,我說了要你下去。」
「你!」林老爺氣極,便要起身,老夫人忙過去讓他坐下,一面道「別這樣,進兒還在
這兒呢。」
「下去。」柳夫人又一句。
「不許走!」林老爺亦一句。
此時三秀實不知該走還該留了,只好愣愣站著。
順了順氣,林老爺復開口道:「怎麼?讓進兒知道自己娘親是怎般女子又如何?」轉而
看向柳芝蘭,「你就這麼護著她?你給我講清楚了,她是否同那賤丫頭一般?」
柳芝蘭面色慘白,緊緊捧著杯碗,好容易才說了句:「沒有的事兒。」
柳進從沒見過娘那副模樣,亦不知外爺爺為何生氣,只知是和三秀有關,變誠心道:「
外爺爺,三秀待我和娘都好的,近日娘總是笑的,進兒喜歡見娘笑。」
林老爺聽完又是一怒:「怎麼?你還給孩子瞧見?你究竟還有沒有羞恥?禮義廉恥都往
哪兒讀去了?!」
「……芝蘭和三秀,不是爹爹想的那樣。」她道,「我與她,當真如尋常姐妹一般,以
禮相待。」林老爺聽了只是冷笑:「這回又成了姐妹?怎的不是你柳家媳婦兒了?」林夫
人只好緩道:「好了好了,女兒都說沒的事了,那人也死多少年了,過往的事別再提了。
」又看向柳芝蘭,佯怒道:「還不快來與你爹陪不是?」
柳夫人卻是坐著,動也不動。
「女兒和三秀,年紀相仿,講話投機,自然親近。」她冷冷道。
「親近親近,莫不是和從前那般,又讓人家爬上你的床!」林老爺一掌拍在太師椅上。
柳芝蘭受了氣,亦不願說話,林老爺卻當她認下了。起身便要給她一掌。
「啪」
他愣愣地瞅著手下女子,柳芝蘭亦如此。
三秀摀著發燙的面頰,道:「三秀和夫人……言行皆發於情,止乎禮,絕無親家老爺所
謂之事,望老爺明察,別誤會夫人。」林老爺聽著,柳夫人卻沒聽進去,只急忙拿開她摀
著的手,瞧了瞧觸目驚心的掌印,對她言道:「好了你下去,拿點藥擦。」
見此情景,林老爺心中怒氣全湧上來,道:「好啊今日我在此你倆便如此放肆,我一走
了還不知要做出多少丟盡臉面的事,從前我能解決那賤丫頭,今日我亦能解決她!」說罷
便掐住三秀的頸子。
「爹!」
「老爺!」
「哇!」
兩句叫喊聲與一哭聲同時響起,林老爺的手卻沒打算放,而三秀早已滿臉通紅,兩只手
死死按著林老爺蒼勁的手。柳芝蘭捉住他的手,想扳開,力氣卻不敵男子,見三秀慌亂地
看向自己,幾年前的噩夢便復襲來。
「放手……」她哭喊,沒人理她。
忽地,她拔下髮上那只銀簪,抵著自己的頸子。些許紅絲順著簪子爬將下來。林老爺見
了,只道:「你這是做什?」岔了神,手勁也小了,三秀於是掙將開來,退了幾步。一只
手顫顫地摸著頸子,不住咳嗽。林老爺見了,復要伸指上前,卻給柳夫人擋下。
「女兒和三秀從來沒對不起爹爹!」三秀沒瞧見她臉,只覺頭一回見夫人同個潑婦似的
大喊,想她是怒極了的。
柳夫人原來姓林,景德地方大戶林錦福之獨女,自小習書,知識廣博不說,出處應對亦
遵爹娘教誨,謙尊有禮,從不曾失態於人前。
「啪」又一掌,這回實實打在柳夫人面上:「你還說!」
柳芝蘭站得挺直,雙臂橫伸:「女兒從前做錯的事兒,爹爹還要責罰,罰女兒便好,三
秀不過是我柳家媳婦,我倆清清白白,望爹爹莫傷無辜。」沒了髮簪,黑瀑般頭髮垂下,
遮住她半邊臉。
外頭家院都在的,雖然夫人說了親家老爺夫人來了,莫要來擾,可親家老爺的大嗓門,
卻遠遠便聽見了,只是下人們作不了主,主子說了別過去,便不敢過去了。
「你、你……」林老爺指著她:「我林錦福造了什麼孽,老天要如此待我?」登時紅了
眼眶。
「爹爹沒做錯,千錯萬錯,皆是女兒的錯,女兒願拿後半輩子吃齋念佛,為爹爹和娘延
福增壽。」
「我看是為那死丫頭!」柳芝蘭不再說話,臉上熱辣辣的疼,讓她鼻頭一酸。
「好了!夠了!」一旁林老夫人總算開口,「女兒說沒這回事兒你便信了唄,非要等鬧
出人命來才稱心?!」
「我……」
「你什麼你?我就這麼個女娃兒,懷胎十月這麼一塊心頭肉,沒了我和你拚命……」瞧
了瞧女兒面上灼人的印,心復緊了一下。
林錦福怨怨地瞅了三秀一眼,轉過身哄柳進:「好了,進兒莫哭,外爺爺與你到外頭轉
轉,買些糖與你,可好?」
「可、可、可娘說糖不可多食……」
「外爺爺同娘說,讓她給你吃,好不?莫哭、莫哭。」
見林錦福這般待孫兒,柳芝蘭想到許久已前,在她還年少時候,爹爹亦不曾如此待她。
他總是難掩失望地瞅著她,有些時候也問她:「怎的你就不是個男娃娃?」
他請了當地中過舉的夫子給她教書,娘親教她女紅,她聽話。爹爹說不許爬的柿子樹,
無論樹上柿子看上去再怎麼甜,她總是在旁靜靜等著,等著娘找人打了下,洗淨了後遞與
她;來福死了時候爹爹說不許哭,往後再如何傷心,她也就不哭了;娘說了別同隔壁阿嬌
一般,笑時候給人瞧見門牙,難看,她便也自此不笑了。怎的她做了這麼些事兒,爹爹依
舊待她如是嚴厲?過了許久,有了進兒,自己丈夫那般德行後,她才明白,他兩夫妻,不
過一人作白,一人作黑,為的是讓她做個好孩子,待她了解時,她已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孩
子了。而她唯一一件錯事,卻纏著她大半輩子。
「去唄,想買什麼,便讓外爺爺買與你。」她道。
祖孫一走,林老夫人便拉著芝蘭道:「喲……使這麼大勁兒,也不瞧瞧我心肝細皮嫩肉
的,怎禁折騰?」
「好了,娘,,沒事的。」轉過身:「三秀,你先下去,讓綠兒拿藥與你擦。」
「是。」話還沒完,便快步離去。柳芝蘭只是看著。
「你也去擦了。」老夫人道。
「等會兒,芝蘭知道娘有話說,臉上的傷不打緊的。」
「什麼話?破了相恐不好。」柳芝蘭聽了,點點頭,道了句:「女兒隨即回來。」便走
出正廳,行至長廊時復想,自己這般模樣,若給人瞧見了便如何是好?於是愣在原處。
臉上微微發疼,讓她禁不住回憶方才一切:爹爹的臉、娘的心疼、進兒的哭聲,三秀臉
上同她一般熱辣辣的印。嘆了口氣。
「夫人!」轉過身,卻是綠兒。
「夫人,三秀要我拿藥來了!」綠兒喘著氣,想是一路跑來的,「怎的您和三秀臉上都
……」接著便瞧見頸子那點殷紅:「夫人!」
「沒事兒了,趕緊替我擦擦唄。」
「是……」
面上一陣涼。
「三秀……」
「三秀怎麼了?」綠兒用小指甲揩了些許,輕輕塗抹,深怕弄疼了夫人。
「她可擦過藥了?」
「她說了要我先來找夫人麼,我讓她叫草兒給她擦。」
「嗯。」
「好了?」
「好了。」
「那麼我回正廳去了,你也回去。」說了便要走。
「是。」
「綠兒。」走了幾步復轉過身,綠兒趕緊回來。
「等會兒回去,先瞧瞧三秀擦藥了沒有。」
「綠兒知道了。」這才真走。
回到廳裡,老夫人支著頰等她。
「娘。」
「回來了?擦過藥沒有。」急忙站起身來要瞧。
「嗯,綠兒替我擦了。」握起老夫人的手,「娘想說的,芝蘭知道,也謹記在心。」老
夫人聽了,只將她拉至椅上坐下,道:「冤孽啊……」替她順了順髮,後道:「你也別怪
你爹,那丫頭死了時候,我只當你魂也去了;方才又見你那般護她,連我亦疑你又……呸
呸呸,自說胡話。」瞧向柳芝蘭,「當娘隨便說話,你可別上心哪。」
「怎麼會?」覆上娘蒼老的手,「爹和娘,我從來不曾怨過的。」
「好孩子……」老夫人又濕了眼眶。
「等會兒你爹回來,好好給他陪個不是,他也老了,身子大不如前。」老夫人語重心長
地道。
「芝蘭知道了。」她一向是個好孩子。
向晚時分,林老爺帶著外孫子回府,休息片時,也就要回去了,芝蘭要出門送倆老,老
夫人也直說不必,只道她臉上紅潮未退,不好出門,柳夫人聽了,也覺有理,便在屋裡和
兩老作別。只是林老爺自始自終沒看她。
兩老離去後,她同柳進說完話,見他沒事了,便要回房。
回到房裡,即橫躺床上,連鞋襪也沒褪下。
過多久,復聽見敲門聲,及那句:「夫人,三秀來了。」
先是站起身,理了理頭髮,方道:「進來。」門遂咿呀地開了。
桌上放了一對碗、兩只湯勺。沒等柳夫人說話,三秀便坐將下來。平時的柳夫人若是見
著此景,定要念上幾句,而今卻一句話不說,也坐了下。
兩人皆無言語,直到用完膳,三秀起身收拾,轉身便要離去。
「站住。」三秀停將下來,回過身:「夫人還有吩咐?」
「……」她瞅著三秀,動了動唇:「沒有了。」
「如此三秀便回去了。」說完便要走。
「你站住!」柳夫人站起身,三秀聞言,復看向她:「夫人又有何事?」
卻沒了應答。
許久,三秀嘆了口氣,坐回椅上。芝蘭卻仍站著,動也不動,只愣愣盯著門,望眼欲穿
模樣。三秀於是旋過身,背倚著桌,直盯著她。見她抿著唇,兩只手死死環著胸;見她眼
裡一片雲霧,卻緊緊鎖著。於是又嘆口氣。
「那女子真是三生有幸。」
柳芝蘭轉過頭來,看她。三秀也看她。
「所謂何人?」
「您了然於心的麼。」
柳芝蘭只是看她,眉頭緊鎖。三秀於是從她清澈的眼裡瞧見了自己:年方十八,正青春
,卻給鎖死在這雕樑畫棟的囹圄,插翅難飛。眼前女子,已過花信,卻自出世便給人套上
了金鎖鍊養著,養出一副好脾氣;養出兩眼清淨潭水。
不知怎地,嘴角微微上翹。
「她可是死了的,給人逼著上吊死的。兩只眼瞪得大大、不瞑目的死了的。」她顫著嗓
道。
「她死了,換得你這般想她,換得你這輩子都記得她,換得你後半輩子為她禮佛,不也
值了?」眼睛眨也不眨看她,看她水霧迷漫處燃起火光,卻是想著:原來此位女子亦能起
慍火的,不知她父母可曾見過?那已死的女子……亦曾見著?
隨後復因腦中興起的念頭搖頭,道:「三秀無別意,只誠心以為,若我為她,有你如此
待我,便亦足矣。」
柳芝蘭愣了愣,見她說得誠懇,怒火卻轉而往面上爬去。三秀見了,嘴角愈發上翹。即
復正色道:「我當真如是作想。」
「你……」
「親家老爺初發怒時候,我便猜著一二了。於是我忍不住想:要是怎般人,方肯為我而
死呢?卻終是無有答案。」柳芝蘭沒出聲,只望著她,要將她看透。末了才問道:「臉上
還疼麼?」
「不疼了。」探上右頰,蹙眉不過一瞬。
「是麼,我可是還疼著呢。」柳夫人撫上自己面頰。
「我瞧瞧。」說著便站起身來,就著她臉細瞧:「不若再與你擦點金創藥?」拇指輕揩
她臉,惹得柳芝蘭後退一步:「不了不了,如此便好。」只覺臉上熱辣辣。三秀手一收去
,復覺微涼。
「……謝謝。」她囁嚅道。
「謝什麼?」三秀問道。
「今早……我爹……替我……」嗓音細若蚊蚋。
「不必謝,當時我亦無多想,只見你那般護我,回過神時候,已在你跟前了。」
「我不過不想爹爹毀你清譽……」
「如你所言,我兩清清白白。」捉住柳夫人的手,「任他狂言,亦無……」卻見原來鎖
死於柳芝蘭眼裡的事物滑將出來,順頰而下,滴落她手背,使她給燙的一陣疼,較林老爺
那掌火熱熱的疼。
她急了:「怎的好端端的……」,不料她接著便「哇」地哭將起來,只得捱著她好生哄
著:「好了好了……」兩只手在她面前舞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千緒萬縷卻也尋不出個
道理。
「不哭……」忽覺眼前女子此時模樣倒與進兒有幾分相似,到底是母子吶。見她淚珠依
舊滾滾,於是上前一步,撫上她的髮,同哄進兒般哄她。
「坐……」一面寸步不離哄著,一面拉她坐下。柳芝蘭枕著她的肩,依然沒停哭。
「好了……」三秀只好愈放輕力道,一遍一遍順著她髮。
沒多少時間,連小聲嗚咽也沒了,剩下均勻呼氣聲。三秀扭過頭,用眼角餘光瞧著枕著
自己的人兒,輕喚道:「夫人?」卻不見應答。於是便欲起身,將她扶至床上。不過身子
輕晃,便見柳夫人皺起了眉頭,三秀穩住身了,才舒展開。
原來還欲一試的,卻也只是動了分毫,便令她蹙起眉來,三秀只好嘆口氣,愣愣著不動。
眼角餘光打量柳夫人:見她兩只眼腫若桃李,面頰上水痕未乾,一雙唇緊緊抿著,僅有
那眉,那彎天上月亮,柔柔停在額上。三秀仔細看著,只覺睡下了的夫人和醒著的夫人有
種說不出的不同,卻也還是夫人。不覺間,她一直看著。
回神時候,桌上燭火已將盡,夜亦涼了。夫人身上僅有外衣,定是不夠的。只好硬站起
身,忍著她皺起的眉,將她攙到床上。替她解下髮髻,拿下銀簪子才想起,今早她抵著自
己頸子模樣。仔細瞧,簪子上頭還沾著血。那事物隱隱扎起手來。
替她把被摀實了,三秀這才回去。
褪去外衣,蓋上被,外頭月光使她無法入睡。春末夏初的夜,卻令她想起了許久以前的
秋天。那時候她房裡亦有月光,有淡淡桂花香伴她入眠。
三秀盯著窗外明月,久久。後來自衣袖裡拿出那根帶血的簪子,仔細端詳,發愣。接著
學起了芝蘭,將那簪子頂在頸子上,稍稍使力:「疼……」摸了摸頸子,還沒流血呢。不
知怎地,芝蘭今早的模樣遂在腦子裡不停出現,揮之不去。
她搖搖頭,將銀簪放枕下,漸漸睡去。
隔日三秀依舊起了大早,做早飯,喚進兒起身,端一碗清淡粥品與夫人。
敲敲門,「夫人」二字還未說完,房門便咿呀開了。見她已然梳洗完畢,衣著肅然,烏
溜黑髮也端坐頭上,一只金步搖點綴。
柳夫人永遠是柳夫人,無論什麼時候看,總有夫人氣勢。像她身上衣衫,像頭上髮髻,
那般不怒而威,威而不焰,那般泰定自若,那般溫潤。除卻頭上那只步搖,搖搖晃晃。
「怎麼了?」她問道。
「沒事兒。」
「進來唄。」
「是。」她回過頭瞪了三秀一眼。
今早她做了花生米漿,米是一早同阿喜磨的,濃濃的米漿裡頭放了軟爛落花生,上頭灑
了點芝麻。
「趁熱。」三秀舀了一碗,遞與柳夫人。夫人接過,淺淺嚐了一口。見她吞了下,三秀
才拿起小勺,也吃一口。
「怎麼樣?」三秀問道,她頭一回做這給她。
「還行。」柳夫人答道。
聽她回的清淡,不知怎地,三秀心裡有些沒滋味。從前在家裡時候,娘總是誇的。
「下回多加點糖。」頓了頓,「我喜歡甜一些。」
三秀愣了愣。倒不是因她喜吃糖。
「你喜歡?」
「嗯,喜歡。」
「原來你也有喜歡的時候。」三秀說給自個兒聽。
「什麼?」柳芝蘭沒聽清。
「沒事兒。」三秀說道,「下回我多放點兒糖。」對著她碗努努嘴,「趁熱。」
「嗯。」柳芝蘭低下頭,復吃了口,細細地嚼後有淡淡的甜。或許這麼吃味兒也挺好,
她想。
早飯過後,收拾了會兒,三秀便伴進兒去了。下學後,三秀陪進兒作功課。
「三秀,這字我寫不好。」進兒推了推三秀,這幾日她老走神呢。
「我瞧瞧。」三秀按著他手,一筆一畫教他,「如此,會了麼?」
「會了。」
「乖。」三秀摸摸他柔順的髮,淺淺地笑。忽地,勾起的嘴角愣在那處。
「進兒。」她柔聲喚他。
「嗯?」他正在臨摹三秀的字,分神不得。那副模樣委實逗趣。
「你可知道我是誰?」
「你是三秀哇。」寫好了,柳進才放下筆,滿意地拿起來端詳。
「我意思是……你可知我是你誰?」
「我媳婦兒?」柳進答道,他記得娘是這麼對他說的。
「你可知媳婦兒該做些什麼?」
「伴我讀書、遊戲?」娘是這麼說的,「三秀,你今兒個怎麼了?」
「沒事兒,隨口問問麼。」
「三秀,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柳進扯著她衣袖,濃濃的小眉揉成一團,教三秀忍不
住噗哧一笑:「哪兒的話?我怎麼會不喜歡你?」
見那圓嘟嘟臉蛋有了笑意,三秀才接著問道:「那麼進兒,你可喜歡我?」
柳進用力點頭:「喜歡!」
「哪種喜歡?」話方出口,三秀便悔了。只見柳進眉頭又蹙了起來:「哪種喜歡……」
兩只小手支著頰。
「好了,別想了,我不過隨口問問。」三秀覺得好笑。拿這等問題問個小娃兒,自己真
傻了。
「喜歡娘那樣。」柳進答道。不說還好,說了三秀竟是一愣,隨即脫口道:「你、你竟
想和你娘……」話還未完,便想到一個娃兒怎會有如此心思,怎地自己盡往那處作想?思
及此,便羞赧了來。
「和娘做什?」柳進不懂了。
「沒事兒……」她只想趕緊的把那些心思趕將出去。
「又沒事兒,你怎的今日老沒事兒呢?」此刻的三秀只想找個洞埋了自己:「別說了…
…」她只好摀著臉。
‧
不日,柳夫人娘家來了封信,信裡說老爺病了,要柳芝蘭回去看看。柳夫人出了名孝順
,便要帶著柳進回去。
晚上,柳夫人要三秀替她和進兒收拾行李。柳進一會兒吵著要帶這個,一會兒帶那個,
而柳夫人教子出了名嚴厲,總是這個不准那個不行,三秀只好不停來往於柳進與夫人那兒
。實在忙不過,三秀只好找了草兒幫手。
一個時辰下來,總算收拾好了。三秀擦了擦汗,接著得去夫人那裡。
「還有夫人那兒啊?!」草兒臉好似吃了黃連。她是夫人的貼身丫環,這事兒從來是她
做的。後來三秀嫁了來,著實替她擔了不少。要知道,夫人雖是夫人,倒也是林家金貴的
大小姐,富貴人家的脾氣,總有的。
「我一個人便夠了,你待著哄進兒睡唄。」
「真的?」
「嗯。」
「三秀你真好!」草兒撲上去蹭了蹭她。
「好了……」夫人真那麼刁?見草兒此時感激涕零模樣,三秀忍不住想。
來到柳夫人那兒,三秀照例敲了敲門,道:「夫人,三……」門便開了。
「進來。」夫人若無其事地道。
「是。」抬頭,見柳夫人已背過身。
「夫人……」見柳芝蘭環著臂,一句話不說坐在床沿,三秀頓時沒了主意。
「三秀該自那兒開始收拾?」等了半天,仍不見回答。那人只拿起一卷書,兀自看了起
來。
三秀無奈,想著或許夫人真是刁的。
走過去,將柳芝蘭手上書抽了來。柳夫人臉上閃過一絲怒氣,從小到大,有誰敢這般待
她。
「你!」
三秀行至案前,道:「那兒對眼不好,過來這兒。」燭火映得三秀暖暖的,柔柔的,連
牆上影子亦如此。
見柳芝蘭愣在那兒,一動不動盯著自己,三秀嘆了口氣,回去拉她過來。
「坐。」一面服侍她坐下,一面將書塞進她手裡。柳夫人頓覺書頁微涼。
「好了,我該自哪兒開始?」
「……衣物。」她放下書,看著三秀忙碌模樣,「還有書。」
三秀拿了幾件衣衫,放入箱裡,又想到什麼,於是問道:「梳妝的事物不帶上?」
「不了,不過回娘家。」頓了頓,「也不是未出嫁的姑娘了。」
「是麼。」
「嗯。」不是麼?
「你很漂亮。」沒來由一句。見柳芝蘭紅了臉,方覺自己唐突,於是臉也熱了:「我意
思是你、你裝扮起來肯定漂亮……再說了,這類衣物不稱你。」隨即晃了晃手中事物。
「意思現時我不漂亮了?」柳眉微挑。
「不是那意思……」三秀低下頭。
「不若是什麼意思?」
「我、我……」三秀頭垂得更低了:「你平時便漂亮了,若肯好好裝扮,定是更漂亮的
。」
「你喜歡麼?」三秀聞言,抬起頭來:「喜歡什?」
「我裝扮。」見柳夫人臉上紅潮未退,好似塗了胭脂。
「或許……」她趕緊繼續手上工作。
「或許?」
「可能……」見柳夫人顏色愈來愈難看,三秀只好愈說愈小聲。
「可能?」三秀乾脆轉過去不看她。
「陳三秀!」頭一回,柳夫人連名帶姓喊她,嚇得三秀猛然回過頭:只見柳夫人已然站
起身,兩只手垂於身側,雙掌緊握,氣呼呼地瞅著她。
三秀愣站那兒,僅覺做什麼都不是。
柳芝蘭瞧她那般模樣,才要開口,又停了住。只坐了下,拿起書看。
「夫人……」
沒見應答,三秀走近幾步:「夫人……」
「夫……」「沒瞧見我正讀書麼?」柳芝蘭沒好氣道。
三秀一句話沒說,又拿過柳夫人的書,惹得她一瞥帶怒眼神:「你!」
「書拿反了。」三秀淡淡地道,順手將書反正,交還夫人手上。甫說完,只見柳芝蘭一
雙眼光移了去,不知該停哪兒,在屋裡隨意打轉。
從來沒人給她此等難堪,三秀的話是冷夜裡少有的熱,刺著柳夫人一張乾淨面皮。芝蘭
頓覺無言以對。
三秀見此,嘆了口氣。柳芝蘭聽了,心中微微的緊。從前娘家奶娘見她使性子,也總是
這麼嘆氣的。從小於爹娘跟前,她便是極於隱忍的,忍著說情理之內的話;忍著不做出格
的事。唯有在奶娘面前,她才能稍稍釋出點兒小姐脾氣,學人家叉腰,跺腳,在奶娘端上
她喜愛的小點時,存心說些違心的話:明明喜愛吃芝麻鬆糕喜歡得緊,常於奶娘遞給她時
晃晃小腦袋,噘起嘴道:「我最討厭吃這個了,我不吃。」那是少數她能說「討厭」與「
不」的時刻,因此她總是份外珍惜。而奶娘也懂得她這點兒小心思,總會好聲好氣地哄著
她吃下,並在看見她滿足的神情時微微嘆息。
奶娘死後,往候吃到芝麻鬆糕的味兒也變了,不若奶娘做得香,因此後來,她便真不喜
吃了。
在她回憶起過往時候,三秀拿下頭上那只步搖,放在桌上,並重新替她簪上。她用手指
描了描頭上事物,從形體猜出了是從前那只老銀簪。她聽見三秀如是說道:「這只銀簪子
雖然已老了,不見時年光彩,亦不若那只金步搖步步婀娜,卻另有一番沉穩洗練之姿。時
下婦女或許偏愛雲鬢花顏金步搖,可三秀偏偏喜歡老銀簪子。渾然天成,不加雕琢。」
「是麼……」她撫了撫頭上銀簪,那是及笄那年,娘買與她的,當時也是熠然模樣,隨
著她嫁來柳府,上頭光彩便給一天天磨去了,最後成了一只黯淡的簪子。她不是沒想過要
請人重新磨光,可一想到同那只簪子一起來到柳府的自己,歲月已沉寂至此,怎樣也不能
再新的。若簪子磨了,自己還是黯淡,豈不笑話?於是也就作罷。
三秀將簪子還與柳夫人後,沒再多說話,便回頭打理事物來。柳夫人也就著燭火,低首
讀書,偶爾抬起頭來看那人於房內穿梭,看她因忙事而紊亂的髮絲,竟也有些說不出的滋
味。二人之間有著夜雨似的沉默,細細綿綿,卻不惱人。方才的火氣也隨著片片微火飛出
花窗,不知蹤影。
「一路平安。」臨走之際,三秀回過頭來,對夫人道。柳夫人依舊垂首書間,嘴裡一句
話隨著翻動的書頁洩了出來:「嗯。」那是一句再簡短不過的應答,然而彎彎的眼角卻同
拋起的魚竿那般,勾起了門邊那人的嘴角。
三秀一個人在園中涼亭,原來應該是看花的,走了神後卻是給花看了。自從柳夫人母子
走後幾日,她便時常感到無聊。來到柳府後,三秀每日生活便是圍著他二人打轉,雖說常
是忙碌不堪的,可一旦清閒下來,倒失去了些什麼。或許自己天生便是勞碌命也不一定,
三秀苦笑。順手將剛撿來的石頭丟出,於池子中間引起一波波漣漪。
‧
回到柳夫人那邊。
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林家,沿路上便引起不少民眾圍觀。幾日前便聽人說了,林家早年
出嫁的大小姐今日歸寧,年紀大點兒,當年見過小姐風華的男子便在柳府前大街候著;年
紀輕點兒,還沒見過小姐風采的也在那兒等著,要親眼瞧瞧這位眾人誇讚,知書達禮的大
小姐。
轎子在街口便給人阻得無法再前,柳進於轎上頻頻掀起簾往外瞧,除了好奇,也有些許
驚恐。柳芝蘭則閉目養神,彷彿什麼也沒發生。
「讓道、讓道。」耳際傳來熟悉聲響,柳夫人才睜開眼,掀起簾角一看,是林家院公阿
舛。
「小姐……夫人派老奴來接您了。」阿舛沒變多少,只是眼角的刻痕愈深了。
「嗯。」柳芝蘭微微點了頭,笑一笑,便放下簾對柳進道:「坐穩了。」語畢,轎子便
動了起來。
剛自轎上下來剎那,柳夫人一眼便瞧見了那閉鎖朱門,以及一旁的高牆。抬頭,幾株桃
花自牆上探出頭來,風吹過落下幾瓣。那堵她永遠爬不過的牆。
一旁圍觀的人大聲說道:「林家大小姐面若桃花。」隨即隱沒在漸趨吵雜的人群裡。
「若真是棵出牆樹也好。」在人語碎碎的圈子裡,沒人聽見那位大小姐近乎耳語的話。
門開了,林夫人親自相迎。
「娘。」柳夫人嘴角微翹。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林夫人往前走,勾起女兒的臂,一手牽過孫兒,就要進
屋。
「你爹爹聽說你要回來了,這幾日飯也吃得多了。」
「如此便好。」
「等會兒見他冷言冷語的,別多想,你也知道他就是那性子。」
「不會的娘,芝蘭懂的。」經過穿堂時候,瞥見一旁掃花小廝,轉過頭對林夫人道:「
換了不少人了?」
林夫人聞言,道:「是啊,一些老了的家院便給了些銀錢,打發他們回鄉了。」
「莫怪乎皆是些生面孔。」芝蘭微笑道。林夫人見她笑了,也跟著笑:「是啊。」
來至正堂,林老爺已端坐椅上,面頰凹陷的他依舊一臉肅然,身上的病痛絲毫不減其威
儀。他仍舊是鎮上教人仰首尊敬的林錦福老爺。只是顫巍巍的身子與略顯空削的衣袖卻已
在風中搖晃。
「女兒拜見爹爹。」芝蘭身子微蹲,給林老爺行禮。一旁柳進見了,忙照做。
「哼。」林老爺只是別過頭。
「好了,坐罷。」林夫人柔聲道。
「進兒,過來外爺爺這裡。」林老爺輕聲道。
「女兒告坐。」柳芝蘭坐下,僅坐實了椅面一半不到,背直挺挺打直。柳進整個人坐在
林錦福腿上,不忘問:「外爺爺,進兒長大了,您還抱的動麼?」
「當然、當然。」他笑的慈祥。
「聽娘說爹爹病了,女兒特地拿了些補藥回來,給爹爹補補。柳芝蘭微微笑,雙手捧個
盒要遞過去。
「補藥什麼的,難不成我還買不起麼?用得著你專程拿來?」林老爺哼了一聲。
「那是女兒一點心意麼,你這是何必?老大不小了,這性子還不肯改改,還當自己年輕
氣盛麼?」訓了訓老的,又轉過頭對小的道:「別聽你爹胡說,他今早還不停問我怎的這
麼遲了還不見人呢。」
柳芝蘭剛要回話,林老爺便搶著道:「我問的是我外孫!」許是人老了,面皮也薄了不
少,幾句話下來只見他臉上兩抹紅。
開始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話家常的,這裡變得太多,芝蘭腦中的記憶早已跟不上此地人事
代謝的速度。不過還是好的,幾句話下來,林老爺心情變好,問了問柳進:「進兒,外爺
爺帶你到附近走走可好?」
柳進沒來過這兒,自然應了,可柳夫人和林夫人卻覺不妥。
「老爺……您還病著呢。」林夫人道。
「我見了孫兒,已覺好了不少呢。再說了,整日悶在家中,只覺煩悶,出去走走正好。
」
「可……」柳芝蘭本欲再說,卻在聽見林老爺一句「好了」而停下。話裡的不耐她是認
得的,即使這裡變的再多,有些事物還是死死烙進體膚。
拗不過林老爺,最後改成林夫人也陪同出去,這才放心。
「爹、娘,你們好好玩。」芝蘭笑著道。
「知道了,我們就出去轉轉,等會兒回來。」林夫人道。
「進兒,不許給外爺爺、奶奶添麻煩。」
「進兒知道。」說完,祖孫三人便走了。芝蘭於是輕輕掩上門。
「小姐,要不要老奴找個丫環陪您走走?」阿舛熨心地問道。
「不用了,沒一個認得的我也不自在。」自從發生了那件事,所有丫頭便全給換走了,
「很久沒回來了,我一個人走走便好,舛伯也去歇息罷。」芝蘭柔聲道。
「不了,老奴是天生勞碌命,怎樣也停歇息不得的。」阿舛看著從小看照長大的小姐道
。小姐總是這麼溫柔呢,阿舛想,作了柳夫人後更多了些主母的威儀。仔細瞧,當時臉上
的稜角也磨掉了,還長高了些,只有眼裡那份溫柔沒變。
芝蘭聽了只是笑笑,便道:「那麼您便忙去罷,只是別操勞過頭了。」
「小姐的話,老奴謹記。」朝她鞠了個躬,阿舛便離去了。
看著阿舛離去的身影,芝蘭卻瞧見了另一個不在林府、同樣勞碌的背影。
其實府裡事物變化不大,除了幾株樹長高了以外,除了人變了以外,走過前院的她如是
想。穿過正堂,她想回自己閨房看看。還沒走到,又拐了彎,去了下人房。
這時間沒太多人在這兒,偶爾遇見幾個ㄚ頭,見她穿著體面,知道喊聲「小姐」,她也
會微微頷首回應。
雖然林府只有林老爺與夫人,可下人也不少,每人各司其職,讓林府井然有序。原來府
裡下人房是夠用的,後來出事了後,林老爺鎖了一間,幾個丫頭也就沒地方住了。那時候
便遣光了所有丫頭,再找來新的,人數便沒有原先那麼多了。林府從此也冷清許多。
芝蘭來到那間下人房。
在門外站了好些會兒,卻仍走不進去。她不敢,她不能。
撫上門栓都費了她好大一會兒勁。
收回手,手上都是灰,上頭門閂早壞了。
林老爺是出名的一絲不苟,這兒卻髒得可怕。原因昭然若揭。
門咿呀的開了起來。此時無風。
柳芝蘭愣了愣,對著門裡道:「是你麼?」
沒人回答。
於是她走了進去,一腳踏入滿室塵埃。
「你在等我麼?」她對著無人之室說話。裡頭不大,以前卻也住著不少丫頭,如今只剩
桌椅床舖,只剩空蕩。或許因為久無人氣,裡頭較外頭還涼,芝蘭忍不住蹭了蹭雙臂。
抬頭,梁上早已空曠,但她卻看見一個清瘦的背影,墊著椅子,正要掛上那三尺白布。
那人回頭看她,眼裡都是淚,還落了下來,滴落至她面上。柳芝蘭伸手去揩,才發現那全
都是自己流的。
她死死盯著梁上的人,道:「你還在等我麼?」等我去找你。
她想起好幾年前的早晨,哪個丫頭的叫喊劃破她的夢,她給其他丫頭引至這兒,站在現
下這個位置,抬頭便瞧見和今日一般於梁下輕晃的女人。她尖叫,她喊她的名,卻沒人應
她。那個理應給人遣走的女人死在自家梁下。她的父親只是哼了一聲,母親在一旁念起佛
語。
忽地,她感覺頸上有些緊,像給人掐住一般。
雖然沒看見,但憑著皮膚上知覺,她知道那是雙小巧卻粗糙的手。一雙許久未見卻仍熟
悉的手。
她再不能說話,僅能自喉嚨深處發出嗚嗚聲,還有自方才開始便沒中斷的淚水。
你要我去陪你麼?
「噹啷」有什麼事物摔下地了。是頭上那只銀簪,柳芝蘭以眼角餘光看到。幾日前三秀
替她簪上的……上頭的柔光不扎眼,卻讓她原本就不停的淚流了更多。
她開始掙扎,往門外走去,卻給人拉住衣角,動彈不得。
「容兒……」費盡力氣,她只擠出這兩句。頸上的力沒停下。
對不起,我不能去找你了。我知道你在等我,但是現在不行。對不起害慘了你,我下輩
子賠你。對不起留你一人在這裡。對不起,我是來告別的。對不起,我這輩子得去找她…
…
她倒下地,拿過那只銀簪子,緊緊握在手裡,一輩子沒打算鬆手似的握著,一吋一吋往
外爬。要昏過去時候,她看見那女人來到她跟前,臉上爬滿血淚,嘴角微微開闔,說什麼
,她已聽不清了……
再次睜眼時候,她已在門外了。阿舛蹲在一旁,見她醒了連忙喚道:「小姐!」
「我怎麼在這兒?」開口說話,發現嗓子啞了。
「您、您快嚇死老奴了!老奴到處找不著您,便來到後院,幾個下人說見你往下人房那
兒去,老奴去了只見您倒臥在地哪!唉喲!」
「我沒事。」嗓子儘管啞了,為了不讓舛伯操心,她還是忍著回話。
「唉呀小姐,那間房……不乾淨,您知道的麼,怎麼還往那兒跑?!」
「我是去告別的。」她說道。
阿舛愣了愣,這府裡也只有少數幾人聽得出道理了。
「別對我爹娘說,不想老人家擔心。」
「可……」
「我這不好好的了?說了才會再出事。」她淡淡道
「老奴知道了……」
回房照了照鏡子,發現頸上一點兒痕跡也沒留下,方才的一切彷彿一場噩夢。
「我走了,你也走罷。」她一面說,一面替自己簪上髮簪。那只銀簪柔柔的亮。鏡中的
自己還是哭了。
‧
回到柳府那天,遠遠便看見三秀在門前候著。一樣清瘦的身影,恆久不動的眼底泛著光
,像極了她身上某件事物。柳夫人忍不住笑。
晚上,三秀送晚膳來,柳夫人卻說不餓。
「不吃東西怎麼行?多少吃點兒。」三秀只是皺眉。
拗不過她,柳芝蘭還是吃了幾口。三秀一旁看著,算算她吃了幾口。
「再多吃兩口。」
「飽了。」柳芝蘭拒絕。
「這怎麼行呢?一碗粥都還沒過半呢!」三秀不退。
「可我等會兒想喝酒,再吃下去會太飽。」
「那就少喝點兒。況且胃裡沒底喝酒要傷身子的。」三秀拿起勺子,舀起一口粥遞與她
。
「喝不完浪費,你陪我喝?」她擋住送來的一勺子粥,眼神跨過湯勺,與她對視。
「你先吃半碗再喝。」三秀認真說道。
飯後,三秀將殘粥和碗收拾出去,還拿了壺梅酒回來。
只見柳夫人以備好酒水,在桌旁候著了。
三秀將酒壺放下,看著桌上那一小罈酒。那土色的罈身上貼著紅色的紙,只覺似曾相識
。
柳夫人已逕自開封。一打開,滿滿的酒香便同燭光一起溢滿房內。
「這是……」
「女兒紅。」柳夫人淡淡說道,一面斟酒。
三秀想起自己家鄉那棵桂樹下,也埋著一罈女兒紅,與酒相關聯的記憶也參進酒裡。眼
中不自覺釀了另一種酒。
她坐下,盯著那罈酒道:「我家裡也有罈女兒紅,爹爹從前給我埋的。」
「是麼。」將半滿的酒杯遞與三秀。
「嗯,說是出嫁那天才可以喝的。」她嚥了嚥喉嚨。只覺裡頭有點苦、有點黏。
「那天你沒喝。」柳芝蘭說道。
那是自然,她走得匆忙麼。況且,說好了同爹爹飲的。三秀點點頭。
「現在喝也不遲。」三秀聞言猛地抬頭看她。只見柳夫人此刻滴酒味沾,臉上卻已見醉
態。雙眼仍一如往常地清明。
「誰的酒?」她問道。
「這裡頭有誰便是誰的咯。」她坐近了一些,「你喝是不喝?」或許這是她少有的小姐
性子,或許是其他性子。
三秀翹起嘴角。即使再怎麼不經事,看著那般眼神,三秀還是明白了。
她在一些人身上看過那種眼神。
三秀沒接話,拿起杯,將杯裡黃澈的酒一口氣乾了,柳芝蘭見了,也仰首喝酒。
黃湯充滿口腔,流經咽喉,進入肚裡。那滋味雜陳,難以言喻。有些苦、有些澀、有些
老舊,還有些甜。
在這微涼的夜裡,還是有些許暖意,在釀了許久後,於肚裡暖暖的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