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淇三個月後才拆石膏,那時新學期已開始了一半,刺骨寒風斂起
爪牙,和煦的暖陽春風取而代之,將校園裡的各色花木喚醒,走在校園
裡一不小心就會撞上滿叢花木,「簡直讓人忘記走出校園仍是那個風雨
交加的世界」,瑰書說。
的確,天氣的改善與社會的改善毫無關聯,那幾個月的環境依舊惡
劣,性權人權退無可退,房子被拆,食物有毒,集體做愛被起訴,作家
立委發言歧視不婚和新移民女性則讓敏燁氣得七葷八素,拿了一疊她的
著作燒個精光發誓再也不讀她的書。除了小淇必須養傷外,我們依舊去
立法院嗆聲,去凱道靜坐丟雞蛋,偶爾在回程捷運上聽到其他乘客看著
報紙感嘆這些大學生吃飽太閒,我們則感嘆政府不爭氣經濟不景氣小老
百姓討生活不容易。
那時社團內流行起一個遊戲,「你看到什麼」,規則是隨便指一個
東西,可能是則報紙標題,可能是則電視廣告,也可能只是張臉書上的
搞笑漫畫,然後問在場的人,從這裡面看到什麼。我們必須從PRADA廣告
看到貧富不均,從毛皮大衣看到動物權低落,從咖啡看到不公平貿易,
從登報訃聞中看到父權體制和異性戀霸權,甚至從兩排椰子樹中看到軍
國主義和軍事侵略。「做人活那麼累幹嘛?」大部分知道這遊戲的同學
幾乎都這麼說,但這是社會學入門第一課,我們必須見樹又見林,必須
具有社會學想像,必須看到結構性問題,以小見大一葉知秋;而大家公
認最不具社會學視野的人則要罰,罰請大家喝公平貿易咖啡或捐錢給同
志熱線。
幫小淇慶生時我們也玩這個遊戲。「你們看到什麼?」小淇指著報
紙上一幅股價趨勢圖問大家,搶答式。「社會階層造成的權力不平等。」
敏燁搶先說,「一般人買股票只能小額投資,股市走向仍是那些企業和
財團聯手操控,一般散戶只能被玩弄在掌心。」算是個四平八穩的標準
答案。
「知識的壟斷。」我說,「投資股票想獲利必須具備專業知識,然
而這種知識並不是普及且人人都具有接近性的,而是掌握在一定社會階
級以上的。」
小淇的慶生會在她拆石膏兩週後舉辦,地點在一家社運同運份子經
常聚集的公平貿易咖啡店,這家店因週遭住戶抗議,房東不予續約,不
得已也即將關店。我們選在這裡替小淇慶生,也是為了送它最後一程。
「瑰書該妳啦。」敏燁笑著對瑰書說。瑰書輕輕撫摸著抱在懷裡的
貓,那是店裡收養的地方流浪貓。瑰書想了想,「人類本位主義。」她
說,「這些折線是人類金錢遊戲的體現,人類掌控了世界,讓世界按照
人類的邏輯來運行,但人類卻不願為自己擁有的權力負起相對應的責任,
寧可把錢用在這種遊戲上,也沒多少人願意把錢花在其它動物上,讓牠
們活得更好。」
「又來了,」敏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妳十次有八次會扯到人類
本位和動物權,這次未免也扯得太硬了吧。」
「我知道妳關心的焦點是同運,但請妳不要蔑視動物權運動。」瑰
書正色說,「妳會覺得沒有關連只證明妳也陷在人類本位主義裡,說穿
了就是既得利益者。」
「蛤?既得利益者?」敏燁不甘示弱地回應,「同性戀存在於四百
五十種生物裡,恐同的卻只有人類,其他生物還不會因為同性戀而被歧
視勒,我算哪門子既得利益者?」
「好了好了,」我趕忙打圓場,「別吵了,每次都為這個吵架,何
必呢?這些議題沒有先後順序──」
「噓!」敏燁突然示意我噤聲,手指向隔壁桌。隔壁桌距離我們約
兩公尺,是兩個女生,一個長髮一個短髮,典型的T婆配。她們一邊聊
著天一邊比手劃腳,不時還爆出陣陣笑聲。
「──就是呀,噁心!」長髮的笑著說。
「明明就男的,還說自己是女同志,戴假髮穿內衣就自以為女生,
也不想想自己長得這──麼壯碩魁梧,」短髮的用手比了一個高大的人
形,興高采烈地繼續說,「沒腰沒胸沒屁股,這種就算真的是女生也沒
人敢要,還是早點投胎吧。」
「就是呀,『我是一個錯生在男生身體裡的蕾絲邊』──笑死人了。」
長髮的發出一陣高亢笑聲,「大概他家沒鏡子吧──」
由於距離我們不遠,加上她們聲音大,我們聽得相當清楚。我愈聽
愈感到身體發涼,戰戰兢兢地觀察著小淇的反應;但小淇只是默默地低
頭不語,瑰書則轉頭瞪向她們。敏燁突然唰一聲站起身,就要走向她們
那桌。我趕緊按住她,拉她坐下。「今天替小淇慶生,又是最後一天營
業,不要鬧大吧。」我低聲向敏燁說,敏燁仍一臉憤恨不平。那一T一
婆似乎也發現自己講話太大聲了,便壓低了音量。
「小淇……別在意啦。」瑰書對小淇說。
「那種白痴講的話幹嘛在意?」敏燁也對小淇說。
但小淇依舊低著頭一語不發,兩眼沒對焦似的朦朧空洞,神情充滿
了無以名狀的落寞。從上回住院以來,她臉上就常有這種空洞的落寞,
彷彿和世界離得好遠好遠,和我們也離得好遠好遠,像漂浮在無限遠處
的虛空裡。
我有些擔心,也安慰她:「妳覺得妳是什麼妳就是什麼,不要管──」
伸出手想拍她肩膀,卻發現她身體竟微微顫抖著。我嚇了一跳,止住了
嘴,驚訝地望著她。
「我……」過了一會兒,小淇才望向我們,開口說話,「我決定今
年暑假去動手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