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從櫃子裡翻出大學畢冊,在各自系上的團照中找到了我和敏燁。
瑰書雖沒出現在團照裡,卻也有一、兩張個人生活照。唯有可鍾,翻遍
了整本畢業紀念冊,竟找不到半張她的照片。
可鍾消失了。不僅從畢冊裡消失了,也從這世上消失了。望著外文
系的團照,上百張笑臉裡就是找不到可鍾的臉。剎那間我竟懷疑起,那
個曾經叫「孟淇」後來叫「可鍾」的女孩是否真的存在過,或竟只是個
活在我腦中的幻想。
當然我知道那不會是幻想。高中畢冊裡就有著幾張孟淇的照片,一
個高瘦男高中生面對鏡頭笑得燦爛,我站在他身旁,臉上同樣掛著大大
的笑容。淡綠色制服黑色長褲,對未來仍一無所知、但憑一股正氣就自
覺無懼的年代。真傻。我想起那些在校園裡散步笑語的日子,在街頭奮
力怒吼的日子。真傻。我感覺自己嘴角微微上揚,鼻頭卻一陣酸楚。
「不論多努力地跑跳,閃躲各種危機,看到各種風景,到最後仍是
個死……」我又想起可鍾的話,與她空洞落寞的神情。
突然一聲巨響,我嚇了一跳。聲響從浴室傳來,我跑到浴室一看,
父親仰面向上摔倒在地。母親聽到聲響也跑來,我和母親合力把父親抬
出浴室放到床上躺著。父親還有意識,只是一時之間說不出話,應該是
跌倒了。我叫了計程車送父親到醫院,連絡了兩個哥哥。假日只能掛急
診,先檢查有沒有骨折。
我和母親坐在候診區,母親雙手握住躺在移動病床的父親右手,低
聲啜泣著;父親已能說話,輕聲安慰著母親。我則坐在母親身旁,四週
許多病床被推著來來去去,許多或掛著點滴或纏著繃帶,或戴著氧氣罩
的病人無力地躺在其上,任人擺佈。我突然發覺死亡離自己如此地近。
可鍾出事後也被這樣推來推去嗎?大學前兩年我們每兩個月就陪她跑一
趟精神科門診,途中還能說說笑笑。精神科門診室外候診區裡,燦爛的
陽光穿過茂密樹葉從窗戶灑落入室,在地板上篩出陣陣光點搖曳。是什
麼時候,那些笑語開始被絕望和淚水取代?
淚。我想起敏燁的淚。她握著小淇的雙手低聲啜泣。我想起瑰書的
淚。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大哭。我沒看過可鍾的淚,但她落寞的神情與勉
強的笑容比起眼淚更讓人絕望。
一小時後兩位哥哥趕到,醫生說這次沒有骨折,頭部撞擊影響也不
大,擦藥療養一陣子就好了。大家鬆了一口氣。但醫生接著口氣嚴厲地
叮囑,這次雖僥倖無大礙,卻撞擊到髖關節,如果力道再大一些可能就
導致髖關節骨折,需要進行替換手術,且五年內死亡機率極高,嚇得大
家不敢吭聲。
「無要緊啦,聽伊咧黑白講。恁爸無遐爾仔無路用,免煩惱啦。」
出醫院後,父親大著嗓音笑著安慰我們,我卻怎樣也開朗不起來。兩個
哥哥似乎和我一樣,我們都無法想像那個曾經力大如牛搬著重物來去自
如的父親,竟有一天會倒下離開。
「不論多努力地跑跳……到最後仍是個死……」可鍾的話又在我腦
中回響。
(待續)